玉华最近往上书房来得十分勤快,说自己以前太任性,总是惹父皇生气,如今又长大一岁,以后都会乖乖的,哲昭皇帝夸她懂事多了。
说来也巧,她每次来的时候,都赶上卫怀瑾当值。
玉华慢吞吞走出上书房的时候,会眨着眼睛盯着卫怀瑾深深地看了一眼又一眼。
卫怀瑾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假装看不见她。
这一日换班之后,卫怀瑾去角楼换上便服打算回府休息,忽然有个小宫女神神秘秘摸过来,蹲了个万福悄声道:“卫大人,奴婢是玉华公主的侍女半夏,殿下让我来问一声,大人是喜欢天青色还是喜欢素蓝色,公主想给你绣个帕子。”
卫怀瑾眉头一皱:“都不喜欢。”
他急匆匆出宫,前几日收到家信,母亲今日到京,此刻应该正在家里等他。
一路舟车劳顿,王太太脸上虽然有些疲惫之色,心情却是很好,见到儿子进来,立刻惋惜道:“娘听说我儿状元巡街那几日风头无俩,可惜娘来晚了,没赶上礼部来咱家报喜。其实爹和娘早都想来看你,就是你爹太忙走不开,你祖父更是逢人就说孙儿中了状元,可惜他年纪大了,这么远的路也走不动了。”
听娘亲提到最偏疼自己的祖父,卫怀瑾脸上也带了笑意:“娘回去的时候可以把御赐的状元牌匾带走,挂在卫府老宅门上,让祖父和祖母高兴高兴。”
王太太道:“娘暂时还不回去,这次来,主要是为了你的婚事。”
卫怀瑾脸上的笑意便淡了:“孩儿如今事业未成,暂且不想成婚。娘上回来信不是说大妹快要出嫁了,您还是回家去好好准备妹妹的婚事吧。”
王太太不以为然道:“嫁闺女有什么好准备的,男方家里都准备好了,我们做娘家的只管着厚厚得送上嫁妆就行。行了,你休息吧,娘也要早些睡,明日还要进宫。”
卫怀瑾疑惑道:“娘为何要进宫?”
他从来没有听母亲提起过同宫里哪位贵人有来往,而且她娘亲今日才到京城,怎么这么快就有人知道了。
王太太也十分纳闷:“是孟贵妃下了帖子,邀几个诰命夫人进宫去陪着说话解闷,不知道为什么也请了我。我同她只是孩提年纪见过几面,并不熟悉,不晓得她是如何知道我回京的。”
第二天宫里聚会,孟贵妃当着一群贵妇人的面介绍王太太:“这是本宫的远房表姐,小时候常在一处玩耍,后来她嫁得远了不常见面,这次趁着她回京城叫来见上一见,这亲戚之间呢,就是要常常走动,不然呀就都疏远了。”
王太太受宠若惊地笑笑:“贵妃娘娘所言极是,说起来都是臣妇的不是,应该常常进宫看看娘娘的。”
“表姐不必自责,往后常走动也来得及。”
孟贵妃把玉华叫了出来,笑眯眯地说给王太太认识:“这是本宫的女儿玉华,今年十六了,皇上和本宫一向偏疼得紧,这个孩子却从不恃宠而骄,是个厚道的孩子。玉华快叫表姨母。”
玉华乖巧地叫了一声:“见过表姨母。”
王太太吃了一惊:“哎呀使不得,臣妇当不得公主殿下如此。”
一群贵妇人都不知道孟贵妃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说什么表姐表姨的话,京城世家之间亲连亲,在做的各位都算是远房表亲,几乎都当得起玉华公主叫一声表姨母、表舅母,为何单单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官妻室如此客气。
她们心里纳闷,又不好说破,只能面上陪着假笑。
王太太心里也是惊疑不定,在宫里如坐针毡,终于熬到了回府的时辰,她坐在马车上忽然想明白了,这玉华公主今年十六,那就是到了说亲的年龄,千万别是瞧上我家怀瑾了吧。
王太太立刻找到卫怀瑾,严肃地告诉他:“你如今在御前伺候,难免遇见后宫的金枝玉叶们,千万要注意男女大防,尤其要防着那个玉华公主!”
卫怀瑾惊讶:“母亲何出此言?”
“娘觉得那个孟贵妃不对头,今日对娘过于殷勤了。”
王太太把今日在宫中的情形三言两语对卫怀瑾讲述了一番,末了她道:“ 瑾儿,你这个年纪一举夺魁,入仕就官居三品,正是前途无限。皇帝封你一等御前侍卫留在眼前伺候,也就是想栽培你的意思。我朝前前后后十五年,才出你这么一个堪当大任的武状元,锦绣前程在前头等着,你千万不要犯糊涂,一个不慎就全盘皆输了。”
“娘请放心,儿子定会谨言慎行的。”
卫怀瑾明白母亲说什么,三年一次会试,前头四届武状元,有三个夺魁的时候都三十多岁,虽然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是往后的发展有局限,最后封了参将去外任了。
有一个年轻些的,不到三十岁,皇帝留他在京里任职,结果他行为不检点,竟然得了花柳病死了。
王太太严厉道:“我瞧你一点也不明白!我们启朝自开国就有明令,驸马官职不可越过三品,你如今已经是三品了,若是尚这位玉华公主,那就是功名路刚开始就到头了!娘要的是你为官封侯,子孙世袭官爵,祖祖辈辈荣耀下去,让咱们卫家也能做那钟鸣鼎食之家。若是你没有这份本事也便罢了,你既然有,那万万不可自断前程。”
她苦口婆心地劝儿子:“再说驸马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你看看哪个世家名门不是避之不及?咱家又不是破落户,莫说一个庶出的公主,便是嫡出的那一个回头了,娘也不要你去做驸马。”
当初卫大人从朝廷邸报上看见小瑜竟是流落民间的公主,被皇家寻回之时,正赶上卫怀瑾乡试放榜,他占了榜首一枝独秀,人人都说他未来可期。
王太太为此担惊受怕了几个月,一来怕儿子要做驸马毁了前程,二来怕她从今往后要向那个丫头晨昏定省磕头行礼。
不料等了几个月竟然等到了那个丫头跟顾家小爵爷大婚的消息,王太太高兴了许久。
卫怀瑾皱眉:“娘,慎言,这里是京城。”
王太太神情愉悦:“咱娘俩在一起悄悄说,又没有别人听到,娘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以往咱们在外地,我一听见别人夸你七姨母家的那个顾郎怎样怎样,心里就不服气,明明我儿也很好,他不就占个出身的巧儿么。好在孩儿肯用功,给娘争回这口气!”
她喟叹道:“那顾郎再好,既然做了驸马,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现在轮到咱们卫家儿郎出风头了。”
王太太从小就不喜欢七堂姐王秀琴,那个丫头整日傻呆呆,嘴上跟上了锁子一样,一说话就磕巴,偏人家命好,是伯爵老爷嫡出的孙女。
而王太太不过是遂安伯王老爵爷庶出兄弟的孙女,无论她怎么机敏讨巧,老爵爷都偏心自己亲生孙女,后来他们这一支分家回了南方老家,王太太的祖父死了,家业很快被不成器的父亲败光了,她一个京城出身的名门贵女,只能含恨嫁给一个商户的儿子。
那个不甚机灵的王秀琴不知道怎么的竟被平国公瞧上了,娶回家做了国公夫人,还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爱了一辈子。
这些往事,只要想起来王太太就心酸,王家的爵位她没沾上光,灰溜溜地离开了京城,所以她发誓要好好培养儿子,将来卫家有了爵位,她一样可以风风光光回来。
卫怀瑾的眉眼忽然冷峻了,他严肃道:“国公是超品爵位,位高权太重会成为皇家掣肘,皇上不会允许这种隐患存留,所以京城这些有爵之家,大多都是领个虚职混日子。那顾清晗本就不可能高官厚禄,他官职超不过三品跟五公主没有关系,你以后不许同任何人这样议论她。”
王太太被卫怀瑾驳得一怔,她将儿子养育这么大,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但是王太太很快便想释然了,她喜滋滋地想,孩儿长大有出息了,如今官职都比他爹还高半品了,跟在皇上身边的人,见识果然不一般。
*
徐太医替桃花仔细把了脉,又查看了她的舌苔和手心,微笑道:“恭喜表小姐,你的身子已经无碍了。”
“真的!”天瑜高兴极了:“我就说桃花姐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桃花感激道:“多亏了徐太医医术高明。”
“在下医术确实不错,”徐太医得意地坐直了身子:“不过表小姐复原得这么好,也要得益于你原本就健壮,身体底子好。”
“乡里人家,打小干活干惯了。”桃花羞涩地笑笑:“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不再服药了?”
徐太医道:“恐怕还要继续。”
顾清晗不解道:“既然你说桃花姑娘已经好了,为何还要她继续服药?”
徐太医捋着稀稀拉拉几缕小胡子:“在下还想替表小姐调理一下不孕不育之症。”
天瑜惊喜道:“有希望治好吗?”
徐太医兴致勃勃道:“能不能治好不一定,但是臣想试一试。”
徐方年届四十未曾成家,一生最爱,就是当值的时候在皇帝眼皮底下摸鱼跟自己下棋、寻找刺激;以及攻克各种疑难杂症,寻找成就感。
天瑜拉下脸:“你不是要拿桃花姐试药吧?有风险我可不同意。”
桃花身体好了,脸上有了红扑扑的颜色,看起来比桌上的苹果还动人,她笑着接过话头道:“殿下不要担心,我不怕的,徐太医你尽管拿我试,死马权当活马医。若是将来还能生出娃儿,算是我这辈子赚到了;若是得了什么好方子,能帮其他不育的妇女生子,也算我积德了。”
徐太医赞赏道:“表小姐真是豁达良善之人。”
他收拾药箱准备走,顾清晗起身欲送。
天瑜见桃花含笑看着徐太医的模样,心里忽的一动,她拉着顾清晗坐回来:“桃花姐,你帮我送送徐太医吧。”
桃花欣然起身送徐太医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顾清晗和天瑜了。
顾清晗被天瑜拉住了袖子,心狂跳了几拍,他的手本是交叉放在腿上的,再坐下的时候垂在身旁,觉得有些别扭抬起来放在桌上,还是别扭就又放了下去,然后又拿上来。
天瑜盯着他看了一眼:“你胳膊是怎么了,要不要把徐太医叫回来给看看。”
“没,没什么,”顾清晗仓皇摇头:“臣就是想说,既然桃花身体已经好了,那臣是不是可以搬回来了呢。”
天瑜沉默了一下,该怎么说这件事呢,索性直说吧,是时候把他们错乱的人生拨回正轨了。
天瑜挪了个位置,到顾清晗身边的春凳上坐下,尽量温柔地笑了笑:“其实,我有件事藏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跟你说又找不到机会。”
她暗自祈祷,如果诚恳的承认错误,也许能取得顾清晗的谅解。
顾清晗突然有些紧张,鼻尖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抬起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看天瑜,很担心会被她拒绝。
或许刚才该叫徐太医再帮公主看看脉象的,她这个性趣寡淡的毛病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好转。
天瑜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这件事太沉重了。
她只要假想一下,自己明明活在蓝天下,长在阳光里,突然有一天春光明媚的生活被人毁了,有个混蛋巧取豪夺了自己,那混蛋还跑过来轻飘飘地说:“我因为你像某某才娶你的。我有病,而你,不过是颗仿制药。”
天呐,天瑜觉得自己绝对会崩溃的。
“其实,我当初嫁给你,是因为你真的……”
顾清晗探究地看着她。
天瑜说不下去了,她无法直视顾清晗的眼睛,要怎么告诉他,只是因为你真的很像一个人。
可是成年人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责任,天瑜逼着自己再次开口:“主要是因为我……”
这时候,秀竹姑姑突然在外面急匆匆地敲门,她一向稳妥,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顾清晗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他马上站起来开了门。
秀竹姑姑进来言简意赅道:“四公主府上来人了,说出了急事,请殿下务必立刻去一趟。”
天瑜站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秀竹姑姑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门口没有别人,才小声道:“四公主孕期见红了,董家请了郎中,郎中说她是误食了藏红花。”
天瑜惊问:“怎么会吃了那种东西,四姐姐怀孕以后饮食上十分注意的。”
秀竹姑姑焦虑地摇头:“奴婢不知具体是何物,只是四公主派来那丫头跟秋兰在宫里相熟,听她悄悄传来的意思,似乎四公主怀疑是殿下你最近送过去的吃食有问题。”
“什么?四姐姐怀疑我害她。”天瑜惊讶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顾清晗斩钉截铁道:“绝不可能,这一定是误会。”
秀竹姑姑道:“奴婢也觉得是误会了,已经套好了马车,殿下可要过去看看?””
天瑜当然要去看玉润,顾清晗不放心她,自然也跟着去了。
两人一刻不敢耽搁,急匆匆到了四公主府上,府上灯光通明如临大敌,董高朗出来将他们迎进了内室。
玉润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见到天瑜来,她为难地笑笑,气息虚弱:“郎中不让我下床,所以没有出去迎妹妹,莫要怪姐姐。”
天瑜奔到床边:“四姐姐,你怎么了?”
她见到玉润这副模样,心疼还来不及,哪还顾得上计较别的。
董高朗十分谨慎把屋里的下人全部遣了出去,这才正色说出了请天瑜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