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晗送了些银两给李大娘,请她分发给当初帮助过小瑜的人,又让她转答,殿下一直感激大家,只是现在的身份不方便回来探望,希望大家一切都好。
顾清晗又找到了城关镇,向村口背着筐割草的农妇打听汤屠户家在哪里,那农妇抬手一指,艳羡道:“喏,你往里走,就那边那家,一眼就能瞧见,新盖的五间青砖大瓦房,连院墙都是拿砖头砌的,通村里没有比他家还气派的。”
顾清晗很容易就找到了汤屠户家,果然如那农妇所说,房子是新起的,连猪圈都是用石头和砖头混建的,一望而知,他家的日子比村里其余人家富裕许多。
汤屠户和汤铁牛刚去外面村子里收猪回来,见到这个不速之客,一家人都十分意外。
黄大娘上街卖货去了,菊叶怀里还抱着吃奶的孩子,汤铁牛笨手笨脚地给顾清晗上了茶水,憨厚地笑笑:“乡里乡下的,也不时兴用茶杯,就倒在碗里了,顾驸马凑合喝。”
那碗看起来不甚干净,茶水也不像什么好茶叶,顾清晗接过来,手上毫无停顿喝了一大口:“确实口渴了,多谢汤大哥。”
顾清晗说出来意,公主希望能接他们一家到京城去生活。
汤屠户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蹲在墙根下,磕了磕手里的旱烟袋:“如今我老了,家里的事都是儿子当家了。”
汤铁牛挠挠头看向了媳妇,菊叶胳膊上抱着小奶娃,正拍着哄睡,她轻声道:“相公,我们都听你的。”
汤铁牛拿定了主意,他诚恳地对顾清晗道:“我只能请顾驸马帮忙谢谢公主的好意了,我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地方,已经住惯了,如今我媳妇有身孕,爹娘年纪也大了,舍不得这个家,也不想抛下这家去外乡。”
顾清晗想,不愿意去,天瑜恐怕会失落了,她应该是把汤家人看做家人的吧。
但是人家不想走,总不能绑住他们去京城,顾清晗只能惋惜道:“此事当然是遵从各位的意愿,便是如今不去也没关系,何时想去都可以。”
里屋忽然传来了一些东西碎裂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尖叫声,汤家院子里的狗站起来朝屋里看了看,居然没叫。
顾清晗立刻变了脸色,他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一直蹲在地上闷声不吭的汤屠户便道:“若是驸马爷愿意,就把我家桃花带去伺候公主吧。”
汤铁牛红了眼眶:“让您见笑了,我家妹子跟人和离了,咱这地方小,家家户户都熟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人都知道这事儿,怕她出门伤心胡闹,只好给她关在屋里。”
菊叶已经抬起袖子擦拭眼泪了:“可总这样也不是办法,要是公主愿意带她立刻这处伤心的地方,再在京城给她找一户好人家过日子,我们全家都感激公主的大恩大德。”
菊叶进屋把桃花领了出来。
顾清晗温声向桃花问候,桃花却只是呆若木鸡地站着,不肯理人。
李大娘曾说,汤屠户家的这个桃花一直把天瑜当成亲妹妹看待,每次天瑜被人欺负,她总会出头讨回来,可眼下这个女子脸色蜡黄神情恍惚。
顾清晗顿时心生怜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带桃花姑娘去京城,给她寻个好大夫治病,至于姻缘之事,殿下必会放在心上的。”
*
卫怀瑾和另外两位一甲武进士都被封为御前侍卫留在了哲昭皇帝身边伺候。
御前侍卫挑年轻体壮武艺高强这者,既然随扈在皇帝身边,很容易获得皇帝的喜爱,等过几年有了资历,契机来了补上空缺就能飞黄腾达,升至二品就算是朝中大员了。
卫怀瑾深知,做御前侍卫不仅要武艺高强,更重要的是要懂得避嫌,侍卫是健全男人不是太监,日常出入宫闱,侍卫们常有机会遇见后宫嫔妃和公主,若是行为不检,别说前程,连性命能不能保得住都存疑。
他在宫中执勤之时,一向是沉默寡言、闷头做事,不该看的不多看一眼,不该说的不多说一句,不该听的听见也假装没听见。
只除了天瑜。
他有一次站在上书房外的台阶上,远远看见她和侍女一起蹦蹦跳跳拽着一只风筝试图放飞,那风筝是一个寿桃的花样儿,想必是为了放上天逗太后娘娘开心的吧。
卫怀瑾走神了。
记忆中也曾经有一个春天的傍晚,他和她悄悄跑到河边放风筝,他拿着线轴在前面跑,她举着风筝跟他一起跑。
卫怀瑾高声叫:“小瑜,松手。”
小瑜蹦起来,把风筝往半空中一抛,卫怀瑾拉着迎风跑了几步,风筝呼呼飞了起来,越飞越高。
两人背靠背坐在河岸上,仰头看那只在云天中飞翔的雄鹰。
小瑜说:“你有一天也会像这只鹰一样展翅飞走吧。”
她怅然若失:“我娘也姓展呢。”
卫怀瑾捏捏她的小鼻子:“我知道啊,你不是叫展瑜吗。”
“我娘说其实我叫夏瑜。虽然我是冬天生的,但是我姓夏,多荒唐。”
卫怀瑾随手拔了一根身边的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摇着:“那你跟皇家一个姓,皇上也姓夏。”
小瑜转脸,眼睛亮晶晶地看他:“我娘说我是公主,你信么?”
卫怀瑾失笑了:“我不信。”
“我也不信。”小瑜傻兮兮地笑了:“我现在和你在一起,觉得当公主有什么好啊。只要能一直和你在一起,当皇后我都不去。”
当年一句戏言,谁能想到竟然成真了呢。
她当了公主,而他们没能一直在一起。
卫怀瑾一直想当面问问她,她为什么后来没回来找他,却随便地嫁给了旁人。
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些年他一直苦撑着,为了她想尽各种理由不愿意定亲成婚,就是心里还存着一丝念想,有一天他能想到法子光明正大迎娶她。
天瑜趴在桌子上跟秋兰玩翻花绳,打发睡前的时间。
古代的夜生活太寂寞了,没有手机的日子简直生无可恋,怪不得大家闺秀们要学琴棋书画,小家碧玉们要学女红刺绣,恐怕都是无聊逼的。
秀竹姑姑忽然来报:“卫大人求见。”
是卫怀瑾。
天瑜呼吸一窒,他来干什么?
秋兰看了一眼外面,天早都黑透了:“殿下马上就要睡了,他这会子来做什么呀。是不是找驸马爷的,可驸马爷不在家呀。”
秀竹姑姑也很纳闷:“奴婢不知,问了,卫大人不说,只说是找殿下的,让奴婢来通报。”
天瑜怕她们生疑,故作轻松道:“这个人说起来与我是同乡,想必是想从我这里走点门路求前程吧。”
“年纪轻轻的,就学那些官场老油条。”
秀竹姑姑拉下了脸,她最讨厌这种蝇营狗苟之事。
秋兰不以为然道:“现在不都是这样么,说起来要是我家宋哥哥考上了,也要求殿下关照呢,可以他落榜了。那这个卫大人殿下见不见呢?”
见不见呢?
天瑜陷入沉思,她以前觉得卫怀瑾这个人真是古里古怪的,特别是看人的眼神,非常奇怪。可是现在她全都明白了,有那样一段过去在,卫怀瑾当然不可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特意挑深夜来求见自己,想必是不想叫旁人知道往事吧,可是现在就算见了面,又能怎么样呢。该说的话,她那一日在巫山卫所的门前,都已经跟他说得清清楚楚了。
秀竹姑姑见天瑜脸色不好,体贴道:“奴婢去回了他吧,就说天太晚了,殿下已经睡了。”
“行,就这样说。”天瑜有点不自然地点点头,又想起一事:“姑姑,你把他前段时间送来那一对紫檀木狮子也还给他,就说他赔的车辕头跟我的马车不配套,让他还是赔钱吧。”
秋兰立刻接话道:“殿下说得对,还是赔银子好,好算账,谁也不欠谁。不然总像咱们收了他东西,没给他办事似的。”
天瑜微笑了:“就是这个意思,你去告诉他,这次的事情赔银子,账我都会算清楚的,谁也不欠谁。”
还欠他一次救命之恩,她记在心里了,会想法子还给他的。
但恩是恩,情是情;恩还在,情已断。
顾清晗一路快马加鞭返回京城,竟然和厨子一家同时到达了。
秋兰跑进来告诉天瑜:“驸马爷出去的时候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一堆人,也算开枝散叶了。”
天瑜听了秋兰这一句啼笑皆非:“什么开枝散叶,不会用成语就不要乱用,你家宋举人听了要气晕。”
她高兴地到院子里迎顾清晗和汤屠户一家,却只看到桃花姐姐缩头缩脑地跟在顾清晗身后。
天瑜跑上前挽住了桃花的胳膊,亲亲热热叫了一声:“桃花姐姐,你来了,汤大叔和黄大娘他们呢,在后面么?”
桃花抖抖索索不敢抬头说话。
顾清晗解释道:“殿下,汤家人不愿意离开故土,臣只带了桃花姑娘一个人回来。”
他从看见天瑜那一刻就开始情不自禁地微笑,眼神里蒙上一层温柔的光,他太想她了。
“可是秋兰刚才说你带了一堆人。”
“那是臣新雇了几个南省厨子,专门给殿下做家乡点心。”
天瑜愣住了,有钱人的消费观实在太令人难以理解了,别人出去玩都是带点当地特产点心之类的回来,人家直接带个点心师傅回来。
顾清晗挥挥手,招呼小厮将一只大箱子抬进了正房:“这是臣在春霖坊为殿下精挑细选的小玩意,殿下看看可还喜欢。”
满满一箱子胭脂水粉,顾清晗指挥着丫头一样样掏出来摆在桌上,桌子放不下了,又往梳妆台上堆。
说实话,顾清晗回来了,带回了桃花姐姐,还知道买礼物,天瑜心里本来挺开心的,现在看到这些摆的到处都是瓶瓶罐罐小盒盒,脸上的笑容却逐渐凝固。
她瞠目结舌:“这真是你精挑细选的么?”
这么多选得过来么!这确定不是批发的!
顾清晗听见天瑜这样问,有些心虚,他羞涩地笑了:“算是吧。”
天瑜顺手拿起一盒,看到纸上写着“橘香冻疮膏”几个字,眼前立刻浮现了步行街上那些随处可见的,换季清仓库存尾货洒泪割肉大甩卖的广告牌。
“所以这些东西一共多少钱?”
顾清晗张开嘴,迟疑了一下道:“殿下,银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臣的心意,只要殿下喜欢,花再多的银子也值得。”
天瑜摆手:“算了,别说了,我不想知道,我知道了怕心脏受不了。”
她一听这句话就全明白了,这沙雕玩意买这些筐底子一定也没少花钱。
天瑜的脸色让顾清晗疑惑,又让他委屈,难道殿下不喜欢么?
买都买过了,天瑜也不好再说什么,拉着桃花道:“桃花姐姐,你先来看看,把你喜欢的全挑走。”
她怕桃花拘谨,从进屋以来一直温柔地挽着她。
桃花两眼无神,一直唯唯诺诺地低着头不说话,似乎看什么都害怕。
天瑜本来以为桃花一个农家姑娘,突然到了公主府这样的地方没有安全感,不适应,所以才看起来胆怯懦弱的。现在终于意识到桃花不对劲了。
“她这是怎么了?”
顾清晗面带忧色:“听说是跟人和离了,回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没成想桃花听了“和离”两个字,忽然尖叫一声冲了出去,一群丫鬟奴婢跟出去追了半天,才终于把她追回来。
桃花一进屋就瘫坐在椅子上,抱着天瑜把头藏在她怀里不愿意见人。
顾清晗蹙眉道:“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桃花姑娘也累了,不如先让她休息一下,臣明日请徐太医来给她瞧瞧。”
天瑜担心地点点头,桃花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好,确实应该看看大夫:“多亏你一路上照顾桃花姐姐。””
“她是殿下的亲人,自然也是臣的亲人。”
天瑜感激地看了顾清晗一眼:“真是多谢你了。”
“殿下何必言谢呢,”顾清晗觑着天瑜的脸色,抿了一下嘴唇:“那臣是不是今晚就能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