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金蟾香炉里燃烧着安神香,天瑜在袅袅上升的轻烟中静静躺着,脸色惨白,眼睑下是一大片乌青。
外间传来顾清晗和徐太医小声说话的声音。
顾清晗一开口就是掩不住的忧虑:“是否因为之前小产的事情伤了身子,让公主体弱。”
徐太医果断摇头:“照着脉象看,公主身体并无大碍。依我之见,公主更像是心思郁结之症。”
“殿下无忧无虑,为何会心思郁结?”
徐太医一晒:“通常来说呢,年轻人心思郁结,大多都是为情所困。所以这事情就得问驸马爷了,你是不是最近同公主口角过,让公主伤心了。”
顾清晗立刻蹙着眉头否认:“我与公主从未争吵过。”
何止没有争执,这几个月可以说是他们夫妻成亲以来过得最平静温暖的一段日子了,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无比温馨,有时候他在衙门办公的时候偶然想起她,他就静坐着微笑了。
“这就奇了怪了。”徐太医提起毛笔:“我开几副凝神定气的药给公主先吃着,但是心病还得心药医。”
送走了徐太医,顾清晗进屋来看天瑜,床边的地毯因为沾了血被拿出去了,怕吵醒她,他的脚步走得极轻。
天瑜睡得很安然,顾清晗坐在床头看她,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仔细端详她柔美的鼻梁嘴唇,完全舍不得移开眼睛。
顾清晗这才发现天瑜其实很瘦,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皮肤因苍白变得透明,下颌处隐隐看见透出的血管。
她睡着的样子令人忍不住想要呵护,顾清晗便把她一只小手抓过来,疼惜地拢在自己掌心里。
天瑜其实是并没有睡着,只是不想睁开眼睛。
可顾清晗不仅一直坐在床边不走,后来还开始不老实地动手动脚了,天瑜只好睁眼看他,抽出了手放进被窝里:“你今日不去衙门么?”
顾清晗没料到她居然是醒着的,有些慌乱:“臣不放心殿下,请了三天假。”
“我没事,”天瑜翻了身,面朝里侧躺着:“你明天就正常去衙门当值吧。”
顾清晗脸色一沉,他看着天瑜的背影,脑海中蓦然想起徐太医说说的话。
她为情所困。
她为谁所困?
难道不是为了自己么?
顾清晗猛地想到一件事,昨天下午卫怀瑾来过,后来给公主请安的时候,他就觉得她心绪不宁表情有异,果然只过了一夜,今早便莫名其妙吐血了。
尽管公主没让那家伙进来,顾清晗仍然觉得心里不安,有些若有似无的东西在他脑海里飘荡,当真要去抓的时候,却又抓不住什么端倪。
外面响起了叩门声,秋兰道:“奴婢来给殿下送汤药。”
顾清晗扶着天瑜坐起来准备吃药,他觉得她轻飘飘的,胳膊细得他都不敢用力,怕一使劲儿就给她弄断了,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瘦弱呢。
想必美丽的东西都是脆弱的,顾清晗小心翼翼地在天瑜背后放了几个枕头,让她靠着舒服些,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她养得白胖一些。
秋兰带着婢女进来,先给两个人行了礼,爬起来之后二话不说就把药碗往天瑜怀里塞:“殿下,奴婢在外面用手背试过温度了,不凉不烫正正好,你赶紧喝。”
顾清晗皱了眉头,怎么这么没规矩,他伸手就从秋兰手里把药碗截了过来:“臣来喂殿下吃药吧。”
天瑜抬手接了个空:“不要这么客气,我自己来就行。”
“殿下只管坐好,这本就是臣该做的。”顾清晗十分坚持,他缓缓用金边汤匙搅了搅药汤,舀起一勺温柔地送到了天瑜面前:“殿下张嘴。”
天瑜把头一偏躲开了,加重语气道:“顾清晗,你把碗给我!”
张嘴,张你个大头鬼!
天瑜看着这黑乎乎一碗药汤就头皮发麻,肉眼可见,喝下去肯定销魂蚀骨。
从穿书第一天她就在喝药,鬼知道她做错了什么,隔三差五就要喝药。
更要命的是,顾清晗此刻举着一根比耳挖勺大不了的小汤匙,妄图一小口一小口喂她,岂不是要把这销魂蚀骨的滋味又延长了许多倍。
天呐,不要!
秋兰看见天瑜盯着药碗脸色严肃,连忙劝道:“驸马爷,真用不着你喂,你就给殿下吧,凉了就苦了。”
顾清晗拗不过天瑜,只好把碗递给她。
天瑜端过来,先是给自己打气,呼——吸,呼——吸,然后放在嘴边咕咚咕咚饮牛一样灌了下去,一秒见底。
顾清晗简直看呆了。
秋兰收了碗,对着天瑜竖起了大拇指:“殿下威武!”
她又骄傲地对顾清晗道:“我们家殿下就是这样吃药的,从来都不哭不闹不矫情不要人哄。”
顾清晗苦笑着点头附和,眼神却闪烁了一下,可他想哄啊。
天瑜正想大叫一声,苦死姐姐了!
无奈秋兰都已经把牛皮都吹出去过了,她只好皱着眉头忍着,婢女马上递了温水和痰盂给她清口。
秋兰带着婢女们退下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天瑜见顾清晗还坐着不动,委婉道:“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
顾清晗一本正经道:“臣今日没有事。”
天瑜见他不懂,索性直说了:“你回去吧。”
顾清晗鼓起勇气:“殿下,我不去别处了,我想搬回来住。”
“为什么,难道又是为了面子好看。”
“不是为了面子。”顾清晗上身前倾,急切道:“殿下身子弱,臣回来,是为了方便照顾殿下。”
顾清晗担忧的眼神不像作假,天瑜蓦然鼻子一酸,有些感动。
公主过的很辛苦,但是顾清晗过得也不容易,凭心而论,这几个月他的所作所为都非常隐忍和宽容。
不得不承认,世家大族的家教实在是太好了,在待人处事方面,顾清晗真是无可挑剔,他永远让人如沐春风。
天瑜垂下眼睫,嗓子有些发涩:“谢谢你对我一直这么温柔,即使我之前对你做了那些不好的事情,你都仍然包容我,你是个很好的人,我真心感谢你。”
想起昨日种种,天瑜觉得自己好像变矫情了。
“殿下为何突然说这些。”顾清晗眼神缱绻,语气里满是克制的温柔:“殿下折煞臣了,夫妻之间不用说这些客套话的,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过去的事情真的能过去么?
天瑜一听他提起这个,立刻就想起那些揪心的往事,只要一想起卫怀瑾,那些甜得像蜜糖、苦的像黄连的情绪,就乱糟糟一齐往外拱,让她呼吸困难坐不稳。
天瑜闭上眼睛:“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好吗,你先出去,我头晕想睡了。”
顾清晗以为天瑜是药力发作身上不爽快,他虽然不放心她,还是顺从她的话起身了,他托着天瑜的后背抽掉多余的枕头,温柔地服侍她睡下,然后退了出去。
安神药没有用,安神香也没有用。
天瑜睁大眼睛看着虚空,知道了这一切,她怎么可能像没事人一样睡着呢。
徐太医说的很对,天瑜的身体没毛病,她只是心累,她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这种由内而外的疲惫感让她打不起精神。
听说厉害的作者,会把人设立得很稳,然后角色自己就会走出情节来,那些圆不回来的剧情,多半是因为作者逼着张三干李四的事情,最后写不下去了。
所以原书里并没有提及的人和事,让这个世界彻底丰满起来,所有人物都有血有肉了,果然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情仇。
天瑜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公主会哭着扑进顾清晗怀里,她是喝醉了,但是并没有眼花,她从来都知道顾清晗不是卫怀瑾。
她伤透了心,不愿意再跟卫怀瑾在一起,可是她又放不下他,她心里太苦了,想要一个慰藉,所以选中了顾清晗。
没想到顾清晗心里有孟蓉蓉,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慰藉者。
当孟蓉蓉深情地回忆和顾清晗的种种过往,小瑜知道自己竟然自私地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她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所以她绝望了。
小瑜不知道自己怀孕,她跳下湖水里不是为了陷害任何人,她只是不想再活下去了而已,偏偏没死成。
她只想自残却被误会成陷害别人,她辩解了,没人相信。她想夹起尾巴做人,却被人一次一次揭短戳痛处往伤口撒盐,所有这些不良的情绪憋在心里,她越来越躁郁,因为无处发泄,她只好折磨身边的人,也折磨自己。
天瑜无比心疼这个姑娘。
尽管她客观上拆散了官配,甚至还做了很多错事,天瑜就是对她厌恶不起来,甚至有一些瞬间分不清自己和她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因为她继承了她生命里所有的喜怒哀乐。
天瑜曾经无比讨厌自己穿书以后的身份,她觉得小瑜身上有很多缺点,可她又不得不做她,因为她也做不成别的什么人。
天瑜走下床,坐到了铜镜前,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揉揉脸蛋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些,然后对着镜子努力笑了笑:“当我看清了过去的自己,忍不住原谅了现在的自己,我发现不讨厌我自己了,我从今以后只想对自己好一点。”
镜子里是一张精致绝伦的容颜,长长的睫毛之下,黑眸仿佛在泉水中浸过,目光清纯,无辜,柔软。
她长得这么漂亮,当然应该活得更漂亮,才对得起原先受过的那些苦楚。
这样的姑娘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天瑜又想起卫怀瑾,心里一阵无措的烦躁,她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这个人,她心里有个结没有解开,卫怀瑾想必也是有的,不然他不会一次次来找自己。
还有顾清晗该怎么办呢?
他何其无辜,这是一段跟他完全没有关系的情爱纠葛。
一个清隽矜贵的世家公子,原本心高气傲,只因为容貌酷似另一个人,就被毁了人生。
天瑜一想起顾清晗清澈的眼睛,激情规划未来的澎湃心情熄火了,她无力地趴在了镜子前,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卫怀瑾的事情告诉他,这样对顾清晗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他那样骄傲的人,如果知道自己被当成别人的影子,想必会疯的吧。
就像被人拖到巷子里套上麻袋拍了一顿黑砖,要是罪有应得也就算了,偏偏人家打完了,留下一张纸条,轻飘飘三个字:打错了。
是个人都得崩溃。
或许不让他知道才是对他好,反正他对自己并没有感情,太后娘娘答应他们一年就可以和离,算算也没几个月的时间了,她很快可以还他自由了。
这次她要跟顾清晗和离,不仅仅是为了成全别人,也为了重新开始,成全自己的新生活。
天瑜现在只想把过去的痛苦全部放下,统统归零,好好过。
不,还不能归零,还有一些事情,她必须弄个清楚,她要给展颜和小瑜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