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果子是早上出摊的时候卫怀瑾硬塞给她的。
李大娘又催了一遍:“快说呀小瑜。”
小瑜知道李大娘和季五嫂是想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但她是真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买的,她从小到大根本没吃过这种东西,她甚至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碧莲不依不饶:“说不出来,你就是偷的,又偷东西又偷人,真是不要脸!”
小瑜脸顿时涨得通红。
她不敢说是卫怀瑾给她的,别人会不会说这是男女私相授受呢,她一个孤女无所谓,可她不愿意卫怀瑾的名声被拖累。
气氛正僵持着,菊叶忽然冷着脸从铺子里出来了:“卖肉的,我爹常说,人生在世,你若是第一回 被人欺负了不吭声,慢慢地大家都想来欺负你,因为别人觉得你是天生贱骨头,喜欢被人欺负。”
说完照旧一扭脸走了,回到铺子里也没转过身来,屁股冲着大街。
小瑜吃了一惊,把目光从菊叶身上收回来后,她知道该怎么做了,菊叶说的对。
她立刻强硬回敬碧莲道:“你管我哪里来的,我又不是卖果子的!”
说话间小瑜抽出油毡布下面的砍骨刀,手上使劲“咣当”一声往案板上一剁,那钢刀稳稳地立在案板上,吓了碧莲一跳。
小瑜叉着腰学着黄大娘骂街的样子,粗声粗气道:“你要是买肉就买,不买不要挡我做生意!”
碧莲虽然是个丫鬟,却是跟在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的,从来只有她骂别人的份儿,何曾被人骂过,当下气得浑身哆嗦,她拿手指点着小瑜正欲骂她,忽然发现周围已经围上了不少人。
山里人爱凑热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能围着看半天,然后再津津乐道讲半个月。
碧莲又想起昨日茶叶店家的闺女和这卖肉孤女争风吃醋被当成个笑话传遍县城的事情,她生生忍住了,憋着气道:“我不买肉。”
她说罢侧身站到了季五嫂摊子前:“可有什么新货,拿来我挑挑。”
季五嫂连忙招呼她。
围上来的几个人瞧着碧莲认真挑上东西了,想必热闹是没得看了,想想回家还要做饭,各自散了。
碧莲一直假装翻翻捡捡,等到人都走了,她开始低声讥讽起来。
季五嫂的摊子和小瑜的连在一起,别人听不见,小瑜却听得清清楚楚。
“连别人家清清白白的好姑娘都不敢想的好事,你一个爹都不知道在哪儿的杂种发什么骚,真是脑壳发昏,天天拿称卖肉,莫不是不认得称,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你娘把你生成这副狐媚样子,你就打算继续勾引男人么。”
她骂完丢下几枚铜钱走了:“什么也没看上,明天我再来选。”
季五嫂呆住了:“她这是干什么?”
到了傍晚,碧莲又出来一趟,仍是站在季五嫂的摊子假装买东西,骂几句丢下几枚铜钱就走。
季五嫂尴尬了,她歉疚地看着小瑜:“要不然我跟别人换个摊子,到后头去吧。”
小瑜反过来劝她:“没事的五嫂子,我晓得你家大儿在省城学堂念书,省城开销那么大,你家也不富裕,换到后面就影响生意了。”
“可是她这……这太不像话啊。”
小瑜苦笑:“我小时候被人家骂野种骂惯了,她骂这几句我只当听不见,我脸皮厚根本不往心里去,你也别在意。”
小瑜心里明白,要是和这位碧莲姑娘真纠缠起来,事情闹大了,自己就没法在这街上做生意了,跟饿肚子相比,被人低声嘲讽几句实在不算什么,过几日她骂得烦了,自然就不来了。
日子还得照常过下去,早上铁牛哥已经把她的货用骡车送走了,所以小瑜推着空车走得十分轻快,远远看见青涩的少年牵着马站在晨曦的山道边站着。
靠近之后,她弯弯眼睛笑了:“卫公子又在这里歇脚么?”
卫怀瑾避而不答,只问她:“昨天的蜜饯好吃么?”
小瑜眼里闪过一丝为难,她还是咬着唇点点头:“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卫怀瑾雀跃了:“那我明天还给你送。”
小瑜想起就是因为这东西跟他身边的丫鬟起了争执,连忙说:“不要了,吃多了口酸。”
“好吧,以后给你带别的。”卫怀瑾看着她笑起来:“你不谢谢我么?”
“谢谢卫公子。”
卫怀瑾背着手板起脸,佯装不快:“不要叫卫公子,我们那天不是说好了。”
小瑜红着脸:“谢谢瑾哥哥。”
得逞的少年心花怒放,纵马而走,身后的披风猎猎舞动,像生出翅膀。
隔了两天,小瑜搬到了县城里,果然如李大娘所说,这一片老房子都没人,就住了她一个。
不过小瑜并不害怕,前面就是城隍庙,喊一嗓子僧人们全能听得见。县民们租了房子放东西,也怕贼偷,不少门前都栓着狗,来个生人就汪汪直叫。
小瑜忙活到半夜,把房子收拾的干干净净,觉得这里虽然破旧,比自己原来那间猪圈旁边的破屋倒还强些。
因为睡晚了,第二日起床的时候,小瑜觉得有些不舒服,头晕乎乎,浑身乏力,但是穷人家的孩子讲究不了这些,再难受也得坚持出摊,手脚一停,嘴就挨饿。
傍晚时分,碧莲又照例站到了季五嫂的摊子旁边,小瑜转身拿东西的功夫,她忽然发现她后面衣服上有些异样,仔细一看,竟然是血。
李大娘见碧莲盯着小瑜一直看,顺着她的视线瞧了一眼,立刻明白了,她把小瑜拉着往下坐:“哎呀,你这丫头来了葵水呀。”
小瑜蒙了:“葵,葵水?”
“就是月事,我给你看着摊儿,赶紧回去用个月事带子吧。”
小瑜没有月事带,女子一般十四五岁月经初潮,但是展颜早逝,小瑜一直独自生活,自然没有人教过她这些东西。
碧莲鄙视地看着小瑜:“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季五嫂实在看不下去了:“碧莲姑娘,你这话说得不合适啊,我这摊子上没有你要的东西,往后莫要再来了。”
蛋蛋从娘亲背后跑出来,用脏乎乎小手推着碧莲离开:“姨姨坏,欺负姐姐!”
“谁是你姨,凭什么她是姐姐。”
碧莲正在气头上,季五嫂母子俩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她往后退了一步,把蛋蛋甩到地上坐着,小孩儿大哭着爬起来扑到娘怀里,街上不少人听见动静看过来。
碧莲低头瞧见裙子上沾了些恶心的小孩鼻涕,她大怒指着小瑜骂道:“我听说你娘就是大姑娘生孩子,不知道跟那个男人睡了,生下你这个野种。没想到这种事竟然是遗传的,过去你娘偷人,现在你故意屁股上带着月事血出来勾引男人,怕别人不知道你已经能下蛋了是吧,真是下贱女人生出来的下贱坯子。”
小瑜绕出摊子正准备走,听了这一句气急了:“你骂我可以,不许骂我娘!”
碧莲气势汹汹推了她一把:“就骂了怎么样。”
小瑜早已经被她缠得心情烦躁,被推了一个趔趄之后,再也不想跟她废话,攥着拳头就上去捶她:“你敢骂我娘,我打死你。”
两个小姑娘厮打在一起,都是满腔怒火在拼命,李大娘怎么也拉不开。
边上很快围了一群人看热闹。
“都住手!”
卫怀瑾从马上直接跳进了人圈子里,一手一个把两个姑娘拉开了。
看清小瑜脸上一道道带血的抓痕,他的心紧缩着抽痛了一下,蹙眉问她:“你怎么样?”
小瑜未及搭话,碧莲就捂着脸抽泣着哭诉:“公子,这丫头背地里肖想你,她还当街勾引男人,实在太不像话了。我出来买东西瞧见了,不过是劝她两句这样不雅观,她就动手打我。”
当街勾引男人?
卫怀瑾目光向下看见了小瑜那处有血,立刻明白了。
他红着脸解下自己的披风搭在她身上:“你赶紧回家换身衣服吧。”
“公子!”碧莲惊讶得出声提醒:“你怎么能把披风给她糟蹋,这是在省城定做的,可贵了。”
卫怀瑾扳着脸,语气带着怒意:“你一个大户人家的丫头,怎么能当街跟人打架,成何体统,快随我回去!”
碧莲心里不忿,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家公子不过是日行一善而已。”
卫怀瑾带着碧莲走了,踏上台阶之后他又忍不住看了小瑜一眼,她在风里瑟瑟站着,旁边不少人捂着嘴窃窃私语,目光闪烁。
卫怀瑾有些后悔了,刚才不该一时冲动就把披风罩在她身上的,自己毕竟是男子,她会被旁人议论的。
碧莲一回屋就跪下柔声认错:“公子,奴婢也是好心提醒,谁知道她如此粗野,一言不合就打人。这都是些不相干的人,公子千万不要因为她恼了奴婢。”
“她不是不相干的人!”卫怀瑾很不高兴:“碧莲姐姐,她是我中意的人,你以后对她客气些。”
碧莲宛如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当场,她愕然问:“太太知道么?”
卫怀瑾憨笑了一下:“没人知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了。”
“那公子是打算将她怎么办?”
卫怀瑾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他挠挠头:“我还没想过,总之我现在还不到娶亲的时候,以后再说吧。”
他叮嘱碧莲:“千万要替我保密。”
满街都是风言风语,怎么可能瞒得住,王太太很快听说了这件事,把儿子交到了跟前:“你给我跪下!”
卫怀瑾跪下了:“母亲因何发怒?”
“你还有脸问为什么!外面都传遍了,说你当街脱衣给那个孤女穿,娘问你,你是不是对她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卫怀瑾心虚:“没有,孩儿只是那天见她身不便,帮一帮罢了。”
王太太气得拍桌:“娘不管你有没有,你这么大的人了,心里没点数吗?咱们是什么人家,她是什么出身,你跟这种女子扯上关系是要活活把娘气死吗?你太让爹娘失望了!”
她眼里带了泪:“娘为了你含辛茹苦,把你妹妹们全养在你祖父那里,全心全意照顾你一个。你爹为了你拉下脸面到处求人送礼,才托到如今的师父门下,为的是你将来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结果你不好生向学,却在外面招惹小丫头,你就是这么报答爹娘的吗?”
见母亲被自己气得抹眼泪,卫怀瑾歉疚不已:“娘,孩儿知错了,”
王太太见他认错,口气柔软了些:“娘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从小就争气,所以你祖父、你爹,把卫家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孩儿,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眼界不可如此狭窄,将来离了这山窝窝,就知道外头的天地有多大。京城有许多娇艳的名门贵女,哪一个都比这乡下野丫头不知道强多少倍,只要你发愤图强,娘一定替你寻一个好的做媳妇。”
卫怀瑾低着头跪着,听到这里,他忍不住抬头道:“娘,其实小瑜也是很好的姑娘。”
“我不管她是什么小鱼小虾!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绝不许这样的女子做我卫家妇!”
王太太掷地有声,吩咐下人道:“去告诉老爷,叫他派人把那个丫头撵走,不许在街里摆摊了,从今往后都不许她再踏进县城一步。”
卫怀瑾慌了,连连给母亲磕头:“娘,你千万不要这么做,她是个孤女,你这样不是断了她的生路么。她没做错什么,欺压孤女传出去对爹爹官声也不好啊,娘不是说爹爹连续考绩三年优等就有可能高升了吗?”
“娘并没说她错!”王太太怒气冲冲:“可你错了,你早该避嫌,这样不论是对你还是对她,都有好处!”
卫怀瑾一怔,苦涩道:“孩儿知道了,从今日开始会避嫌的。”
从那日开始,卫怀瑾不再对小瑜笑了,早晚路过的时候,他总是快马加鞭行色匆匆。
碧莲高兴了几天,再也不出来找小瑜麻烦了。
小瑜也感觉到他不一样了,却不懂发生了什么事,这种变化让她很难过。
每次卫怀瑾经过,她就盯着他看,可是卫怀瑾再也不看她一眼。
小瑜很想问问她为什么,总也找不到机会,天气渐渐热了,大家出摊都早。
隔了一两个月,终于遇到一天没有别人,她拦住了他的马,鼓起勇气叫了声:“瑾哥哥。”
卫怀瑾没有下马,绷着脸:“叫卫公子。”
小瑜咬了咬嘴唇,乌黑的瞳孔紧缩了一下,她没再说什么,转身把他的披风捧给他:“卫公子,这是你那日的披风,我洗干净了,谢谢你。”
卫怀瑾的目光落在那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披风上,然后是捧着披风的一双白皙小手。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伸手接过来塞在马兜里。
卫怀瑾觉得自己应该走了,踟蹰了半天舍不得。
他想起有几天自己回来迟了,整条街上就小瑜一个人在了,便开口道:“你以后晚上不要等着我了。”
小瑜倔强道:“我没等谁,我几点收摊卫公子也要管么。”
卫怀瑾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抽了一马鞭跑开了,一路上被低矮的树枝划伤了脸,他也完全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心口闷得喘不过气。
日子平静的过去,转眼到了秋天,八月十五那天巫山卫有宴席,卫怀瑾吃了饭半夜才回来,马蹄刚踏上衙门后大街,他就远远看见街边似乎还有人在。
难道她还没走?她还在等我么。
卫怀瑾策马飞奔过来,那一瞬间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他又希望是她,又希望不是她。
小瑜早就收拾好了摊子,油毡布卷在一起,她趴在上面睡着了。
卫怀瑾骑马已经到了府门口,回头看过去,那小小一团身影还在一动不动地趴着,她肯定困极了。
卫怀瑾一瞬间心如刀割,他第一次知道了心疼一个人的滋味,让他怎么忍心假装没看见她。
他手上使劲勒了马缰绳,枣红马吃痛,抬起前蹄嘶鸣一声。
小瑜立刻惊醒了,她揉揉眼站起来,脑袋有些晕,痴痴地看着卫怀瑾,打算等他进了衙门就回去。
门房的下人出来牵马,卫怀瑾回了房间,没洗澡也不想换衣服,仰面躺在床上叹气,他闭上眼就看见小瑜刚才踮起脚看自己的眼神,心乱如麻,毫无睡意。
小瑜推着车,在银色明亮的月光下慢慢走回家去。城隍庙不在主城区,她走了一段路,住家户渐渐少了。
鼻尖传来一阵刺鼻的酒气,小瑜抬头一看,迎面来了几个喝歪歪斜斜的醉汉,勾肩搭背在马路中央走着,占据了大幅路面,她不欲生事,连忙把小车往路肩靠,想从他们身边擦边过去。
这几个人靠近看清小瑜的模样,眼睛一亮,笑嘻嘻地拦住她,她往左他们就往左,她往右他们就往右,小瑜急了:“你们干什么?”
一个痞里痞气的家伙一把抓住小瑜的手腕:“我说姑娘,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外面浪荡,是不是寂寞啊,哥哥疼你呀。”
旁边几个也上来拉扯她,嘴里的口水都要流出来:“这么标致的小妞,哥几个今晚真是赚到了。”
小瑜拼命挣扎:“放开我,马上巡检队就要来了,你们放手。”
她这句话反而提醒了他们,这几个醉汉捂着小瑜的嘴把她往树后面拖。
小瑜张嘴去咬那人的手,那人被咬疼了,抬起巴掌就要扇她,手腕却被人握住了。
卫怀瑾冲上来毫不客气把他扭翻在地,转身起腿踢飞了一个,剩下一个吓地腿软,想跑却跌落在地上,卫怀瑾毫不客气拎起他甩出几丈远。
几个人连滚带爬跑了。
他把小瑜从地上扶起来:“没事了。”
小瑜惊魂未定,捂着胸口喘息良久才小声哭了出来。
卫怀瑾在巫山卫所喝了几杯酒,当时不觉得怎么,现在站在月光底下看着她哭泣的脸,他觉得自己头晕,可能是酒劲上头了,有些微醺。
他从家里翻墙出来,明明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一瞬间脑子却空了,他猛地冲到路边,推起小瑜的独轮车就走。
小瑜追上他:“卫公子你干什么?”
卫怀瑾只顾大步流星往前走,不理她。
小瑜又问:“你要去哪里?”
卫怀瑾还是不回答,只是闷头走,他个子高腿长,小瑜只好一路小跑跟着他。
独轮车很快停在小瑜那间土坯房门前,她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卫怀瑾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心疼地责备她:“你以后不要这么晚回家,刚才多危险,要是我没来怎么办呢。”
小瑜低声道;“今天中秋,我只是想看你一眼。”
卫怀瑾静静看着她,小瑜也不说话了,两人面对面站着,头顶是一轮温柔的圆月。
无言良久,小瑜见他满身是汗,转身进了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条帕子:“你擦擦汗吧。”
卫怀瑾看了一眼,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他没接。
小瑜拘谨地站在他面前,手里捧着帕子,但他不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拼命地垂着头,恨不能把头低到怀里去,领子里露出一段粉嫩修长的颈。
卫怀瑾闭上了眼,少年的心里其实热血翻涌,心跳得像三月的春雷,他咬了咬牙,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喜欢我?”
小瑜惊慌地看他,脸红透了,但是她轻轻点了点头。
卫怀瑾一把抓过帕子塞进怀里:“我也是。”
他飞奔回家,觉得今天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
一个男孩从他有了想娶的姑娘开始,就变成了男人。
爱情是忍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