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怀瑾骑着马回来,灿烂夕阳照在他英气勃发的面孔上,原本喧闹的街市忽然安静下来,大姑娘们都扭着头看他,山里妹子火辣,眼神里全是直白而热烈的喜欢。
小瑜也停下手里的活站起来,隔着远远地人群盯着他看,直到卫怀瑾路过她的摊子前,笑着看了她一眼。
小瑜耳朵发热,他走过去了,她仍和其他姑娘们一样,目光一直追着他的身影,看着他帅气利落地跳下马,进入大门消失不见。
菊叶倚在自家茶叶铺子门前,怀里端着个簸箕,正在挑绿豆里的土石渣,打算晚上煮粥用,卫怀瑾走后,她眼神发直,喃喃地说了一句:“我怎么觉得卫公子朝我看了一眼呢。”
买糖葫芦的老黄头嘿嘿笑着道:“那肯定是你眼花了,要看人家也挑个俊俏的丫头看。”
菊叶眼睛一竖,伸出指头点着老黄头:“你这老头嘴里咋就吐不出好话呢,和气生财懂不懂,打量着是我家没有小娃娃,不会买你的糖葫芦是吧。”
“也不尽然哪。”老头年纪大了爱抬杠:“你就说你这丫头整天跟个小辣椒一样,你和气么,你家茶叶生意不照样是这县城最好的,关键还是得货真价实!”
菊叶一叉腰又想还嘴,想了想,这老家伙仿佛是在夸自己家卖的货品质好,气便消了,懒得再理他。
她满眼发光道:“昨日我跟爹一起去巫阴县办货,两个县瞅过来,天下都没有比卫公子更好看的哥儿。”
旁边有买的有卖的,听见的人都认可地附和了几句。
季五嫂搂着蛋蛋轻拍着哄睡,听了这句却不以为然道:“那是你没有见识,我男人说了,外头好看的公子哥儿多了去了。京城里有个什么姓顾的国公爷,他家有个世子,据说长得貌似潘安,巫威府一个大官家的闺女跟着她爹去京城远远看了一眼,回来就犯了相思病,吃不下睡不着,卧床不起了呢。”
菊叶奇道:“既然喜欢成这样,让她爹去提亲不就好了,女家开口的亲事也不是没有。”
季五嫂撇撇嘴:“你小丫头年轻,这话说得不懂事了,总得讲究个门当户对啊,想做亲家也得高攀得上人家才成啊。”
小瑜原本一直高高兴兴地数着自己今天挣的铜钱,听了这一句,她手上顿了顿,愣怔了片刻,又低头继续数钱了。
山里交通不便,季五嫂因为她男人跑镖的关系,算是多知多见的,摊子上几个正在选花样子的姑娘听着她说外面的事情入了神,忍不住砸吧了一下嘴,艳羡道:“噫,连省城大老爷家闺女都高攀不上,这家世得有多好,肯定比咱们县太爷强。”
“县太爷家的小衙内咱们都想不上,那远在天边的世子爷再好有什么用,好歹卫公子咱们能看几眼。”
菊叶听不得别人说卫怀瑾不好,撂下一句话,翻了个白眼转身进屋了。
李大娘转头看着菊叶气呼呼的样子笑了:“菊叶倒是个脑子清醒的,甭管是县太爷家的小衙内还是外头高门大户贵公子,总之跟你们这些山里小丫头没牵连,你们还是安安分分听爹娘的话,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理。”
*
清晨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缝隙中透出来,落在少年如玉的脸上,血气方刚的少年和春日初升的太阳一样生气蓬勃。
卫怀瑾抱着剑靠在一棵树上,朝着南边那条路又看了一眼,目光焦灼而热切。
她怎么还没来?
莫不是错过了?
小瑜闷着头推车赶路,这一段上坡路,是整条道上最累的地方,她吭哧吭哧推车独轮车上了坡,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马上就是三岔道口了,到那里停下来歇一气。
她抬头擦汗的功夫,远远看见前面拴着一匹马,走近了一些又看见树上靠着一个人。
少年身姿挺拔,嘴里还衔着一根狗尾巴草。
是卫公子!
小瑜的心脏嘭嘭嘭狂跳了起来,他怎么会在这里?
卫怀瑾原本慵懒地倚着树干,看到小瑜来了,立刻站得笔直,把嘴里的草棒子吐掉,就像是等待将军检阅得士兵一样端正。
小瑜远远打招呼:“卫公子早。”
卫怀瑾手搭了个凉棚看她麻利地推车过来,觉得这小姑娘可真有力气,就跟春天树林里的笋子一样新鲜冒尖儿。
小瑜加快脚步跑到他跟前停下了,累得有些喘,鼻子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皮肤看起来有种琉璃的质感,娇艳细腻。
卫怀瑾看着面前这漂亮得不像真人的小姑娘,一时竟无话。
小瑜身量还小,站在卫怀瑾面前的时候需要仰起脸才能看他:“卫公子是等在等我么,可是有什么事需要小瑜去做?”
卫怀瑾睡到后半夜出了一身热汗,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就起来了。出来的太早,街市上空无一人,他没见到小瑜,只好骑马走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都有些垂头丧气。
他过了三岔口往北骑了没多远,忽然想起小瑜家住在城关镇,连接着巫阳县、城关镇和巫山卫这两条路像一个人字形。
也就是说,小瑜去县城摆摊,她一定会经过三岔口。
卫怀瑾猛地勒住了马,转身便回来了。
结果等了半天不见小瑜来,他很忐忑,她怎么到现在还没来,会不会就是巧了,刚才自己往北那一炷香的功夫她过去了呢。
他就怀着这种纠结的心情在三岔口等她,又担心她已经走过了;又担心若是她还没过来,自己先走了,那岂不是见不到了。
这些焦灼的情绪在见到小瑜的一瞬间都烟消云散,卫怀瑾开心地笑着:“不是,我就是累了,想在这里歇歇。”
小瑜摸了摸正在吃草的马儿,这是一匹漂亮的枣红马,皮毛油亮,精肉结实,她懵懂得问:“人骑马也会累么?”
她以前坐过铁牛哥的骡子车上县城,她记得并不累呀。
卫怀瑾挠挠头:“那就是马累了。”
枣红马儿正在旁边悠闲的吃草,闻言朝着主人甩了甩尾巴。
“对了,你以后别叫我卫公子了。”
“那叫你什么?”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了。”
“十五,”卫怀瑾眼睛发亮,“我十六了,比你大一岁,那你以后叫我瑾哥哥吧。”
小瑜惊讶地看着他,连连摆手:“不不不,这样不行的,太无礼了,我一个乡下丫头怎么敢把官家的公子叫哥哥。”
卫怀瑾板着脸,学着父亲的样子严肃道:“没什么不好的,我比你大,我让你叫你就叫。”
小瑜犹豫了一下:“那以后没人的时候叫行吗,有人的时候还叫卫公子。”
卫怀瑾思忖了一下,妥协了:“那你现在叫一声,我要就走了。”
小瑜的脸唰得红透了,她低着头,声音微弱:“瑾哥哥。”
“哎。”卫怀瑾的嘴一下子咧到耳朵根儿,他心花怒放地应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高兴得不行,浑身上下那儿都舒坦。
卫怀瑾翻身上马:“我走了。”
小瑜站着目送他走远,揉了揉自己发烫的面颊,欢欢喜喜推起独轮车。
两人一个往北,一个往南。
卫怀瑾策马狂奔,心里无比畅快,跑了一阵子觉得不够劲儿,干脆仰着头对着红彤彤的太阳大声吼了几嗓子,把林子里的鸟惊得四散而飞。
下午的时候,汤铁牛来街上找小瑜,说是他家跟同庆楼签了条据,以后每天都给同庆楼送三头猪来,小瑜那只猪他用骡子车顺便拉过来,省得她天天推着跑了。
菊叶好奇,探头出来看了一眼。
小瑜高兴地直搓手:“铁牛哥,你吃过午饭了吗?我请你吃馄饨。”
“这都什么时辰了谁还没吃午饭,再说我用的着你个小丫头请。”
汤铁牛是个憨厚淳朴的农家小伙,他从怀里掏出几个包子:“中午谈好事情同庆楼请我吃了一顿,我还给你带了几个包子来。”
小瑜谢了汤铁牛,又问左右的李大娘和季五嫂子要不要吃包子,人家都是换班回家吃饭的,或者家里人送饭的,谁好意思要一个孤女的东西。
小瑜硬塞了一个给季五嫂怀里的蛋蛋。
李大娘忽然一拍脑袋:“哎呀,要是这样那可太好了,小瑜不就可以在县里租房子了。”
她把城隍庙对外租房子的事情又跟汤铁牛说了一遍:“虽说大家租来都是放杂物柴火、养牛羊之类,没人住那,但是地点离城隍庙不远,不算偏僻,晚上衙门巡夜都要巡好几趟到城隍庙呢,又是佛老爷的清净地方,小鬼小怪也不敢来撒野,小瑜住着再合适不过了。”
汤铁牛听着直点头,他也觉得不错,这样小瑜就不用每天跑来跑去了,他已经听桃花说过她把脸磕肿的事情了。
再则,反正自己每天都要送货进城的,有个啥事他也能照应小瑜,他心里一直把小瑜当妹妹看待。
“你想不想租?”
小瑜点点头:“铁牛哥要是也觉得合适,那我就想租。”
“成,我陪你去看看再说。”
“那走啊,趁现在没什么客人,咱们一起去看看,挑几间好的。”李大娘在围裙上擦擦手,解下来扔在摊子,“季五家的,替我跟小瑜看着点儿摊子。”
汤铁牛转身之前,瞥见茶叶铺子门口站了个姑娘,正好奇地看向这里,他深深地看了那姑娘一眼,觉得这姑娘虽然生的不甚俏丽,却一看就是精明伶俐的利落人,像是个会持家的。
三个人一起去看房子了。
日影西斜,卫怀瑾回来,这回他没骑在马上,牵着马慢慢走过来的,走到街头见小瑜的摊子上没人,他有些意外,问旁边的季五嫂道:“这摊子上的小姑娘呢?”
“买肉啊,牛肉还是猪肉。”及五嫂低着头哄孩子,余光瞥见有人站在小瑜摊子前,以为他要买肉,抬头一看竟然是卫怀瑾,惊讶地拔高了声线:“卫公子——你竟然亲自给厨房采买么?”
卫怀瑾见她问猪肉还是牛肉,才发现隔壁摊子上也没人 ,他微笑了一下:“我不买什么,就是瞧见这两个摊子空着觉得奇怪。”
季五嫂陪着笑脸道:“她俩上城隍庙租房子去了,托我照看一下,马上回来。”
菊叶站在门边探头看着卫怀瑾,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卫公子为了进学,每日来回从这街上走几趟,店铺开门关门多了去了,从来没见过他问一句。
而且卫公子明明是站在猪肉摊子前面问的!
她立刻想起小瑜那张漂亮脸蛋,难道卫公子瞧上那个孤女了?
菊叶后槽牙发酸,气得一夜没睡好,她只要一想到卫公子可能喜欢小瑜,一口气就喘不上来。
她从小暗恋卫怀瑾,心里也清楚这人一辈子不可能娶自己,她一个小康之家的大姑娘,不至于像碧莲那样给人做小,即使她爹娘愿意,她也是不愿意的。
她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娶一个大家闺秀,过着让她眼馋的生活,她羡慕但是不嫉妒,那样高贵的男子当然应该娶那样典雅的女子。
可是小瑜不行!
她不配,她连自己都不如,凭什么被他喜欢。
沿街的铺子都是二层的,一楼开店,二楼住人。
菊叶几乎一夜没合眼,天蒙蒙亮,她索性起床了,打算开窗户透透气,刚支开窗扇就看见楼下两个人在说话。
少年变声期已过,嗓音低沉微沙:“听说你昨日去租房子了,以后打算住在县城是么?”
“嗯,”小瑜一见他就忍不住欢喜,“租了一间城隍庙的旧僧舍。”
“那什么时候搬来?”
“就这一两天吧,铁牛哥说等有空的时候,拿骡子车给我送东西来。”
卫怀瑾疑惑地问:“谁是铁牛哥?”
“乡里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我把他当亲哥哥一样。”
卫怀瑾松了口气:“那我走了。”
菊叶狠狠关上了窗户,唾骂了一句:“不要脸!”
小瑜听见头顶“啪”地响了一声,回头去看什么也没有发现,她定定心神,开始整理自己的摊位。
菊叶憋了一天的气,傍晚出来坐在门口剥着花生壳等卫怀瑾回来,她发现卫公子路过的时候又对小瑜笑了一下。
小瑜更是不假掩饰,卫怀瑾都走了,她还探出身子盯着他看。
虽然这条街上盯着卫怀瑾看的姑娘多了去了。
但是菊叶就是看小瑜不顺眼,谁叫她长得好看,别人都入不了卫公子的眼。
菊叶气急了,等卫怀瑾走进府衙后门之后,她忍无可忍跑出来指着小瑜的鼻子:“你是穷到买不起镜子了是吧,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人,就凭你还敢去想卫公子的好事,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说完摔了手里的筐就进屋了,花生米和花生壳子撒了一地。
小瑜愣在当场。
*
碧莲温柔地迎出来:“奴婢瞧公子这几日回来脸都红红的,一直提前备着洗澡水呢。是天气太热了吗,奴婢出去给公子买些凉果加应子来吃吧。”
“我脸红了么?”卫怀瑾抬手摸了摸确实发烫:“哦,八成练功累了。”
他径直去洗澡了。
碧莲刚出了卫怀瑾的院子,就听见几个小丫头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说话。
“你们知道不,刚刚茶叶店家的大姑娘跟街边一个卖猪肉的小贩子为了咱家公子争风吃醋,把一簸箕花生摔了,非说咱家公子瞧那卖肉的了。”
“我听说把花生米撒地到处都是,几个乞丐笑眯眯捡走了,她还骂那个卖肉的孤女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想想自己是啥玩意。”
碧莲只听了几句,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她冷笑着想,一对儿痴心妄想的东西,真是太可笑了。
碧莲走到街上,特特朝茶叶店里看了一眼,认出柜台上黑着脸的姑娘正是那天跟自己抢胭脂的那一个。
三分姿色也无,真是自不量力,难怪成了个笑话。
碧莲矜持地微笑转身了。
天瑜准备收摊了,她在蹲在地上清理车轮上的泥巴,车轮干净车就推着不颠簸,忙活完之后,她起身抬头正好对上了碧莲的目光。
碧莲愣住了。
这就是她们说的,公子瞧了几眼的卖肉丫头么?
这模样也太出挑了,若是她,还真有可能值得公子瞧几眼。
碧莲心里咯噔一声,扭身走了。
她想起最近公子回来的时候会脸色总是通红,他的亵裤这个月有过好几次脏污了。她原本以为是公子长大了,血气方刚,现在看过那个丫头之后,她心里直发慌。
卫怀瑾正在书房读书,卫县令会在白天提前给他勾选好要看的书册,因为武科也是要考策论的,高中一甲进士者皆是文武双全。
碧莲送了凉果来。
卫怀瑾正在凝神看书,只在她放下的时候顺手拿了一个吃,就再也不动了。
碧莲一直赖着不走,手里拿着块布这里擦擦那里抹抹,找了个机会细声细语道:“公子可是觉得奴婢买的果子不合口味?”
卫怀瑾眼在书上:“挺好,只是我不爱吃甜的。”
碧莲温柔地蹲了个万福:“是奴婢疏忽了,请公子恕罪。只因掌柜的说这加应子是店里销得最好的,既然公子不喜欢,那奴婢端下去吧,奴婢去给公子下碗馄饨来做夜宵。”
卫怀瑾没抬头,随意道:“丁点小事,说什么怪罪,掌柜的说卖得好,想必是姑娘们爱吃这个,男子大多不爱零嘴。”
见碧莲上前来端那果盘,卫怀瑾心里忽然一动,小瑜不知道吃过这个没有,酸酸甜甜她大约会喜欢。
“你找张油纸这些加应子包起来,明天我要带着。”
碧莲狐疑地应了,公子出去学武,除了水囊从来没带过别的吃食啊。
太太早就对她说过,让她好生伺候公子,日后娶一个名门望族的小姐做少奶奶,也要好生伺候少奶奶。
碧莲知道这是让她做通房的意思,狠狠高兴了一段日子,将来公子定然飞黄腾达,凭着她从小照顾公子的情分,做个受宠的姨娘还不是妥妥的。
可是公子到现在都不肯圆房,又说什么给她银子嫁人的话。
碧莲心里隐隐觉得不安,难道真是跟外头那个孤女有牵连。
她牵肠挂肚了一日,第二天上午还是忍不住出来偷看小瑜,不料一眼看见那肉摊角落里放了个油纸包,旁边的一个脏兮兮小男孩儿伸手拿凉果吃。
正是她昨日给公子包起来的那份加应子。
碧莲脑子嗡嗡作响,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冲到卖肉的摊子前,恶狠狠地瞪着小瑜。
“您慢走。”小瑜陪着笑脸收了钱,送走一个客人。
一转脸看见碧莲杀气腾腾站在跟前,她有些惊慌:“姐姐可是要买肉?我跟您切块瘦的。”
碧莲气急了:“谁是你姐姐!你叫谁姐姐!自己一脸老相,还有脸叫别人姐姐!”
小瑜一怔,和和气气道:“那这位姑娘,您要买肉么,我这卖肉不问年龄的,多大年纪来买都一个价格,童叟无欺。”
碧莲听她说得牛头不对马嘴,不由大怒,指着铺子上的油纸包问:“你少给我装糊涂,我问你,这果子哪里来的!你说,是不是偷旁人的!”
小瑜的脸瞬间涨红了:“你在胡说什么?怎可血口喷人偷窃!”
李大娘不知道这碧莲姑娘发什么神经,凑过来打哈哈:“碧莲姑娘,这不就是寻常一包蜜饯果子么,哪里都是有卖的,你若是想吃,就让小瑜告诉你哪家买的。”
季五嫂也抱着孩子来圆场:“小瑜,你快告诉碧莲姑娘是哪家铺子,让她买去。”
小瑜犹豫地嗫嚅了一下,没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