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是巫阳县一年一度的山神庙会,四里八乡的百姓们蜂拥而至,挤满了这座不大的县城。
商贩们的货摊儿从县太爷的官衙一路摆到了城隍庙,吃的喝的玩的用的,要什么都有,杂耍的手艺人亮出绝活,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李大娘,你帮我照看一下摊子,就剩这一块前腿肉了,白日里都卖二十文一斤的,要有人愿意包圆儿,十八文一斤也卖。”
日影西斜,见街上人已经少了,小瑜利落地拽起抹布擦擦手上的油腻,脆生生地招呼了一声旁边的摊主。
李大娘靠在自己的牛肉架子上数铜钱,闻言抬头道:“干嘛去?”
小瑜笑了:“我瞧那边木匠行摆了不少东西出来,我去问问板车多少钱?”
少女身姿轻盈,很快便到了木匠行,她站在一架簇新的榆木板车前,爱不释手地摸了一下。
小瑜在这街上卖了几个月猪肉了,木匠认识她,走过来道:“这车好,两个轮子的,又轻便又好推,比你那独轮车不知强多少倍,想买就给你算便宜些。”
“真的,”小瑜欣喜不已:“多少钱?”
木匠伸出两根指头:“不多,就两贯钱。”
小瑜按了按自己的钱袋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掌柜的,我明年庙会一定买。”
她跳着回去,发现案上那块前腿肉没了:“卖掉了?”
“换掉了。”李大娘抛过来一块牛肉:“今儿晚上想吃小炒肉,我跟你换一块。丫头,今儿生意好,能吃顿肉了,你瞧你瘦成啥样了”
巫阳县在山脚下,从县城到城关镇一路上有许多处树林,太阳落下去了,树林里变得十分昏暗。
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总让人觉得树林深处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娘亲刚死的时候,每天到县城卖肉,顶着星星出门,披着月色回家,小瑜一靠近树林里就害怕,但是再害怕她也要走,一个孤女,光是活着就拼尽全力,她是没有资格自怜自艾的。
好在这世上大约并没有鬼,巫山上的土匪又被皇帝派人清剿的干干净净,虽然有些怕人,其实很太平。
走过许多次以后,小瑜的胆子渐渐大了,因为想多卖些钱,她回去的也越来越晚。
小瑜推着独轮车哼着小曲儿往家走,脚步轻快,尽管为了占个好摊位她前半夜就来了,但一想到今天挣到的铜钱,心情就出奇的好。
“要是天天都是庙会该有多好啊。”
她一路都在想那辆新板车,再攒一年钱,到明年她一定能买得起。独轮车轧到一块石头,车身剧烈地颠了一下,把垫摊子用的油毡布颠掉了。
小瑜连忙把车立住,弯腰去捡油毡布,她把布折叠好放回车上的时候,忽然觉得风声里好像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动静,像是脚步声,她停下脚仔细听了听,脚步声又消失了。
小瑜转头看了看周围,什么也没发现,怕不是林中的野猫之类出来觅食吧,她这样想着,推起独轮车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又觉得那脚步声响起来,总觉得好像有人跟着自己一样,小瑜猛地回头,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小瑜有点紧张,虽然拼命安慰自己没事,不要慌,步伐却不由自主加快了,到后来她几乎是推着车拼命往前跑,越跑越害怕。
山脚下的小路影影绰绰的,到处都昏暗,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跑,脚下一个趔趄摔倒了,独轮车失手,被惯性推出去好远。
小瑜心里发慌,她顾不上疼,挣扎着爬了起来,揉着腿一瘸一拐地去找车。她还没抓住独轮车,忽然从树林里扑出来一个黑影,抓着小瑜瘦弱的肩膀,把她往地上按。
小瑜吓蒙了,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那人压在身下,她本能地哭叫起来:“救命,救命呀!”
那个黑影似乎也有些慌,立刻来捂她的嘴。
小瑜拼命地挣扎,可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能有什么力气,她始终挣脱不开,又被人捂住了口鼻,快要喘不过气来,缺氧让她乏力,慢慢地不动了。
那黑影见小瑜不动了,立刻在小瑜腰间和怀里翻找,终于把她的钱袋子翻了出来,塞进自己袖子里。
小瑜躺在地上没什么力气,她见那人只是拿走了钱袋子,有些庆幸地想,没事没事,钱没了我可以再挣。
少女已经开始发育,曲线渐露,那黑影刚才无意中抓到了,发现她胸前很是柔软,他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再次伸手过去连摸带揉又捏了几把,呼吸声浊重起来。
他粗暴地压在她身上,开始解她的衣衫。
他想干什么!
小瑜恐慌到了极点,她被人压着身体动弹不得,手却是能动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猛地抬起手死死的掐住那个人的脖子,想要掐死他。
却发现那个人的脖子很细,好像也没有喉结。
小瑜又惊又怕,这居然不是个男人么?
黑影被小瑜掐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用力掰开小瑜的手,推开了她,捂着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
小瑜连忙起身,随手抓起旁边一根枯枝去抽打他,两个人厮打在一处。
男女有别,一个姑娘即使是干惯了粗活的,也不是寻常男人的对手,她很快落了下风,又被那人按在了身下。
小瑜拖长了哭腔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那人啪啪两巴掌扇在她脸上:“小贱婢,闭嘴!再叫老子弄死你!”
这两巴掌带着满满的恶意,手上用了全力,小瑜被他打的嘴角出血,头脑发晕。
那人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小瑜没力气反抗了,她绝望了。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无声哭泣,任由那人行凶。
她想起白日里欢欢喜喜地在庙会上买了一块磨刀石,原想着晚上回去把刀磨一磨,明天剁大排就省劲了;也还打算明年换一辆新板车,推着不费力,来回都便利些,生意若是好,说不定能攒几个嫁妆钱。
但是她没有明天,也没有明年了。
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她,连苦日子都不让她继续过了。
小瑜的眼泪像泉眼一样不断地涌出来,顺着脸颊滚落,最后和嘴角的血混在一起,甜腥中带着咸涩。
黑暗中一声断喝响起:“做什么的!”
正压坐在小瑜胯骨上解她裤腰带的男人猛地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去,少年骑在马上,手中一柄长剑出鞘,直直地指着他,剑身在月色下泛出冷冷的银光。
那人吓得发抖,哪敢接话,朝着草丛深处打个滚儿,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必是疯狂地跑了。
少年跃下马背走过来,朝着她伸出手,他看起来年纪不大,身形还没有长开,但是也已经十分高大了。
“这位大嫂,你没事吧,还能站起来吗?”
小瑜哪敢去拉陌生男子的手,她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掩着被扯坏的衣襟,低声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少女的嗓音清清甜甜,虽然刚哭过,听起来依然圆润动听。
小瑜从没穿过像样的衣裳,娘亲还活着的时候,乡里人家同情她们娘俩,送些穿旧了的衣裳给她们,娘亲拿来改一改。后来娘死了,她自己又不会做针线,卖牛肉的李大娘见她可怜,就拿了一些自己的旧衣衫给她,花季年华的女孩儿,日日打扮的像个小老太太。
“举手之劳,姑娘言重了。”少年一听这泉水叮咚般的嗓音,便知道自己看错了年龄,他立刻翻身上马:“我走了,姑娘小心。”
小瑜慌忙上前拉住马缰绳:“敢问恩人尊姓大名,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少年道:“我不要你报答,你也不必问我叫什么名字。”
小瑜恳切道:“大侠,我叫小瑜,美玉为瑜。住在城关镇边上的黄家庄,我一辈子都会感念大侠今日救命之恩,若是大侠以后有用的着小瑜的地方,小瑜一定会拼命报答的。”
少年坐在马上俯视她。
小瑜觉得,虽然看不分明他的脸,但是月亮在他背后,很大很圆。
她仰着脸看他,月色落在少女明艳动人的脸上,姣好容颜一览无余,温柔的微光恰到好处的把她的美衬托得更加细腻。
少年的心跳丢了一拍,他攥紧了手里的缰绳:“你在遭遇男子轻薄的时候被我救起,很不应该说出自己名字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的。”
少年策马朝着巫阳县走了,没几步远,他又拽着缰绳转头,见那小姑娘果然惊魂未定地在原地站着,他没忍住,又嘱咐道:“你赶紧回家吧,一个姑娘家半夜在外面走太不安全了,路上小心些。”
小瑜目送他走远了,才发现原来前面不远就是三岔口,往南是城关镇,往北是就是巫山卫的驻地,因为这地方土匪闹得凶,十几年前皇帝在此地驻了军。
小瑜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她摸了摸,疼的厉害,想必是肿起来了,她慌忙收拾东西推车回到了家。
她躺在床上心有余悸地回想刚才的事情,那个歹人骂她的时候,她总觉得声音耳熟,好像在那里听过。
这一回真是大难不死啊,多亏了恩人相救。
她不由之主想起月色里那个为她拔剑的少年,一颗心忽然砰砰直跳。
他对她说“路上小心些”,从娘亲走后,多久没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了。
他是从北边来的,那里是巫山卫的大营,难道他是个军爷,连夜去县城是有公务在身。
好年轻的军爷呀,怪不得都说英雄出少年。
小瑜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她太累了,今天又受了惊吓,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起晚了,小瑜急急忙忙跑到汤屠户家去兑肉,桃花拿笼布包了好几块刚出锅的玉米饼子给她:“今天同庆楼有喜宴,在咱家定了三头野猪,早起见你没来,我哥就把你那两扇猪肉一块放在骡车上带到县里了。”
小瑜拿了一块,剩下的往回推:“谢谢桃花姐。”
桃花硬往她怀里塞:“家里不差这点东西,你拿着中午在街上吃。我上回去县里,听你隔壁卖牛肉的说,你中午都不吃东西,这哪成。”
桃花没有吹牛,汤屠户家里日子小康,在城关镇也算是殷实人家,但是人家过得好是人家辛苦得来的。
小瑜捧着饼眼眶发红:“谢谢桃花姐。”
“别瞎客气了,明儿把笼布给我带回来。快去同庆楼寻我哥拿肉吧,让他别回家来,直接去罗塘庄接猪,爹今日去那里收猪了。哎,你这脸怎么了?”
小瑜连忙低了头去推车:“没什么,昨夜摔着了,那我走了。”
等她跑到同庆楼里,汤铁牛已经走了,但是把这事托付了小二,小二便将她领到同庆楼的后厨:“喏,就在那儿呢,你拿了赶紧走,今儿后厨事多。”
小二忙活去了,小瑜麻利地把油毡布打开在车板上铺好,又佝偻着身子把两扇猪肉驮到自己的独轮车上,这活儿她已经干了小半年,如今虽然费力些,已经不像最初那么艰难了。
同庆楼的胖老板娘正坐在二楼梳头,隔着窗户看见了小瑜,她连忙招手叫来自己家七八岁的胖闺女:“宝丫你过来。”
她伸手一指楼下的小瑜:“你成天这也瞧不上,那也不喜欢的,你瞧瞧她,她连你剩下的都吃不着,以后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小瑜把两扇肉在车上摆好,正在抬手擦额头的汗。
小胖妞大惊小怪道:“哎呀,娘,她怎么拿袖子擦汗,她连帕子都没有吗?”
听见了楼上的对话,小瑜扭头看了一眼,富家阔太太和胖小姐正扒着窗户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只是笑了笑,推起小车走了。
她当然有丝帕子,她娘亲死之前没日没夜苦熬着绣了许多条,四季鲜花的样子都有,让她趁着年关拿出去卖个好价,用这些进项支撑一段时日。
她只是舍不得卖,她娘亲那么好的绣工啊,将来她找到一个好人家,要全带去做嫁妆,能用一辈子,就像娘一直在身边一样。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的老高,还要拐过弯才到县衙前门大街,小瑜心想今天有些晚了,恐怕没有好摊位了,只能摆在末尾了。
不料她刚到街头,便看见卖牛肉的李大娘拉着板车呼哧呼哧地跑,她身后不远还跟着不少其他摊贩。
卖针头线脑的季五嫂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推着小车骨碌碌的跑,架子上栓着的葫芦铃铛之类的东西叮叮当当响成一团;卖糖葫芦的老黄头儿扛着扎满山楂串的筒子跑得正欢,就像一个会移动的巨型鸡毛掸子……
小瑜站在晨光里看着这群人热火朝天地朝自己跑来,一时间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又闹山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