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晗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门房的伙计,他本打算进去换身衣裳洗洗头脸再去找天瑜请安,却发现公主府门前拴着一匹高头骏马。
顾清晗狐疑地想,莫非有客?骑着马来的,想必是男宾,会是谁呢?
他顾不上换衣服了,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去了公主府。他刚迈进门槛,迎面遇上个男子,两人脸对脸打了个照面。
是卫怀瑾!
顾清晗脚下一顿,眉眼顿时凉了下来,心弦不由自主绷紧了。
卫怀瑾也同时看见了顾清晗,他眉头微挑,目光很冷。
明明这是自己的家,顾清晗却觉得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像看一个不速之客。
就好像他很不该来似的。
两人淡淡地对视着,气氛有些僵。
见卫怀瑾并没有任何主动开口问候的意思,一向清贵自持,凡事都讲究个矜贵得体的顾清晗,居然破天荒第一次有了不想跟客人打招呼的念头。
他也真的那么做了,索性脸一偏,假装没看见卫怀瑾,侧身过了穿堂。
就这么无礼地把卫怀瑾抛在身后,顾清晗居然莫名觉得心里有些痛快,他脚步带风,直直地冲进上房,连请安都忘了:“殿下,臣方才在门口见到家中仿佛来客人了?”
看来人是走了。
天瑜便随意道:“卫怀瑾卫大人来过,他来赔我一对车辕头,之前马车在路上冲撞了。”
顾清晗悄悄观察了一下天瑜,发现她的脸色很平静,而且桌上只有一只茶杯里有茶水,他立刻知道公主没让那个男人进屋。
顾清晗放心下来:“没什么,臣只是随口一问。”
他在天瑜身边找了个春凳坐下,看见她,他脸上就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
天瑜见顾清晗还不走,坐下来冲自己傻笑个不停,皱着眉头问他:“你今天不用去书房为国效力么?”
顾清晗闷声道:“哦,臣等会儿就去,有些累了,想坐着歇一歇。”
天瑜偏头看了他一眼,觉得顾清晗看起来是比之前憔悴一些,他的眼神本来是很清澈的,现在里面竟然多了些氤氲的情绪。
天瑜想了想,体贴道:“我觉得你这样跑来跑去真的挺麻烦的,要不然,我还是让人把你那些书和文件都搬回国公府的书房吧。”
顾清晗毫不犹豫地摆手拒绝:“不,臣一点也不觉得麻烦。”
天地良心,他现在最烦心的事情是怎么才能搬回来!
天瑜也没有坚持:“行吧,随你吧。”
顾清晗想起今天来的目的,他屏住呼吸问她:“臣今晚能,能不能回来……”
天瑜转脸看他。
她不看还好,一看之后顾清晗更紧张了。
他结巴半天也没能说出来什么,感觉舌头好像被人系上了,好不容易给解开了,说话开始拐弯:“臣能,能回来睡在书房么?”
天瑜表示很不能理解:“睡书房?为什么啊,你好端端睡什么书房!”
顾清晗硬着头皮瞎编:“臣听闻别的驸马两三天便会侍奉公主一晚,如今臣久不宿在公主府,怕外人误会我们夫妻不和,所以……,所以臣就想着……”
他满怀期待的看着天瑜,心想,她肯定会让我搬回来的,她肯定知道我这就是个借口。
天瑜点点头:“这样啊,言之有理,那你今晚就睡在书房吧。”
顾清晗眨眨眼睛看着天瑜:“殿下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那不然呢,又不是什么大事。”
顾清晗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为什么要拐弯抹角,直接说想回来不行么,现在好了,变成睡书房了。
他猛然想起刚才见过了卫怀瑾,嗓子眼里冒出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迟疑再三还是问:“臣听闻坊间传言,说臣和卫怀瑾有几分相似,不知殿下是否听过此事。”
天瑜答道:“要是单看五官,的确是有点像。不过天下这么大,人这么多,偶然相似也很正常,你不必多想。”
其实她早先见到卫怀瑾的时候,就怀疑是不是顾清晗他爹在外面欠下了风流债,所以叫秀竹姑姑查了一下这个人,发现卫怀瑾这个人的生平经历非常简单明了,六岁以前随父母住在省城,后来随父亲赴任在巫阳县长到了十七岁,之后父亲升官,他又跟着父亲搬迁到了顺州府。
而顾家老爵爷,从未去过这三个地方。
天瑜看着顾清晗一脸郑重其事,有些担心顾清晗跟自己一样想岔了,她又不好直接直接说,卫怀瑾不是你爹私生子,只好委婉地劝解道:“好看的人大多类似,丑男各有各的丑法。说不定是女娲娘娘捏人捏累了,所以偷懒捏了两个套娃出来,就体谅一下女神吧,不管怎么说女神把你造得这么好看,你不亏的。”
顾清晗满脸通红:“那殿下觉得谁更胜一筹?”
天瑜哑然了,她奇怪地看着他,这样的傻问题,实在不像顾清晗该问的。
顾清晗见天瑜不理她,以为她是听不懂这么文绉绉的问法,又追问道:“臣是想问问,在殿下心里,臣跟卫怀瑾谁长得更俊?”
天瑜一言难尽地看了他半晌,深深怀疑他今天是不是用错了保健品,俗称吃错药。
顾清晗在天瑜的目光里如坐针毡,他知道自己脸没洗、衣服没换,大约有些邋遢,但是男人的骄傲让他强忍着难堪,倔强地抬头对她微笑,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清爽。
天瑜无奈扶额:“我觉得城北徐公更俊。”
顾清晗晕乎乎地看着天瑜,怎么又出来个城北徐公,这是谁?
天瑜已经对他无语了:“亲,你现在真的可以退下了!”
*
睡前,秋兰照例给天瑜梳理头发,古代的女子一生几乎不剪发,天瑜的头发浓密黑长柔顺,美当然是极美的,但是盘好发髻,戴上发饰之后特别重,累得她头皮发麻,每晚都需要秋兰给她用梳子多梳一会儿按摩头皮。
秋兰说起宋同光这一科落榜的事,语气中有些自责,说都怪自己天天去缠他,令他分心没法好生复习。
天瑜闭目养神:“是宋举人这样说你的。”
秋兰叹了口气:“怎么会呢,他说都怪自己,说他拖累了我,他愧疚得要命。”
天瑜睁开眼睛问她:“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一直考不上,你一直做不了官太太怎么办呢,你还愿意跟他吗?”
秋兰毫不犹豫道:“那当然呀,我图的是他这个人,我跟他一起吃糠咽菜都觉得日子顺心。”
天瑜笑了:“女子的青春年华没有几年,就像这春天一样,看着花团锦簇的,一眨眼夏天就来了。既然你认定了他,那就成亲吧,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过几年恩爱甜蜜的小日子,这一辈子也算没白活。”
秀竹姑姑在床边给被褥熏香,听了公主这几句,忽然鼻子发酸,她忽然理解了那日公主在茶楼里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其实她原本在家乡也有两情相悦的男子,暗暗想着在宫里多攒下些银子出去了买房置地,同那人热热乎乎过几年,没成想还没等她出宫,那人病逝了。
若是她早些出去,也许他不会抑郁而终。事到如今,出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可惜人生不能重来,就如公主所言,看着花团锦簇的似乎没有尽头,炎日一来,花就败了。
秀竹姑姑走过来,从秋兰手中接过梳子:“殿下说的对,婚后宋举人安了心,也能好好备考了,要是得闲了,他还可以给账房帮帮忙,奴婢给他发工钱,就不用总觉得自己吃秋兰的软饭了。”
秋兰感激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双手合十快哭了:“谢谢殿下,谢谢姑姑。”
天瑜笑道:“去吧,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家宋举人吧,选好日子告诉秀竹姑姑就成,我出钱替你操办。”
她又转头对秀竹姑姑道:“你去把那两只紫檀木狮子再拿到我这里来。”
秀竹姑姑放下了梳子,扶着天瑜去床边坐好,随手从红铜帐钩里放下半边帷帐:“殿下怎么突然想看这个?”
天瑜随意道:“听你说挺贵,我还没见过比金子还值钱的木头。下午没看仔细,想再看看。”
房间里很安静,天瑜一个人盯着桌上两只木雕狮子发呆,她心里很乱,反复回想下午脑海里的那两句话,那个男子的声音和她梦里的一模一样。
当时她觉得自己要抓住点什么了,却被顾清晗打断了思绪。
天瑜没什么头绪,只好又去床上躺着,心想说不定能梦见什么,可是心思难安之下,她根本睡不着。
她又烦躁地坐起来,有点后悔,为什么下午不把卫怀瑾叫进来问问,他和自己是同乡,说不定他能给自己一点提示。
卫怀瑾……卫怀瑾……
天瑜反复念叨了几遍这个人的名字,忽然觉得胸前一痛,像被钝器击中了心脏,疼痛感瞬间弥漫全身。
她痛苦地弓着身子倒在床上,不需要任何情绪酝酿,泪崩了。
嗓子里泛起一阵又一阵甜腥,天瑜捂着胸口想把这些东西压回去,可是根本做不到,她趴在床边吐出一大口鲜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她把那些曾经略去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人生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总是会偷偷替你存着很多你觉得已经淡忘的记忆。
你以为自己一路弄丢了很多人很多事,却会在某个不经意间因为某个契机,或者某个相似的场景想起一切。
这些回忆当时只是寻常事,却被后来的日子打磨得无比锋利,轻而易举割碎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