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晗这个人并不冷,也不酷,他是那种跟任何人都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客气而且疏离的人。
这几个月相处让天瑜觉得顾清晗就像一块薄荷糖,天生就是凉凉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热不起来的那种人。
天瑜觉得自己很难和这个人真正成为朋友。但是顾清晗说得真诚,她也有些动容,心平气和道:“我一直在努力跟你好好相处啊,是你这人总是别别扭扭,让人难以亲近,每次说不了几句话,你就不吭声了。”
“臣还以为殿下因为那些流言早已厌弃了臣,怕话多了更令殿下心烦。”顾清晗垂下长长的睫毛笑了,他的声音清清润润,极其认真道:“臣以后尽量改。”
天瑜心里一动,忽然想到,无论是原来的出身民间的公主,还是现在来自另一个时代的自己,和顾清晗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成长经历截然不同,所以相处出现问题是必然的。
想通了这一点,天瑜友善地笑了:“讲道理,这也不能全怪你别扭,其实我自己也有问题。我们两个的人生差距太大了,只能说求同存异,尽量互相理解互相尊重吧。”
顾清晗莞尔了,看向天瑜目光有了更多的温度:“臣猜想,殿下的生母一定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女子吧。她虽然没把殿下教养成诗书满腹的才女,却让殿下明事达理。”
原身的生母。
天瑜脑子里一空,她对这个人好像一无所知,书里只说那位是个富家小姐,作为从来没有正式出场过的背景板,所以作者懒到连名字都没有给她起一个。
但是顾清晗提起这个女子以后,天瑜忽然觉得心脏猛地跳了几下,有种压抑的痛楚传来,她仓皇地按了一下胸口。
迎上顾清晗善意的目光,天瑜尽量自然地回答他:“对,她是极好的人,非常好的人。”
天瑜想,世界上的妈妈想必都是爱女儿的吧。
顾清晗发现天瑜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殿下你怎么了。”
天瑜掩饰得强笑了一下:“没什么,出来一整天,我有点累了。”
她不想再谈原身的母亲了,因为她连名字都不知道,全凭一本弃坑烂尾剧本在这个世界闯荡,书里没写的事情她一点也不知道,实在害怕露馅。
天瑜自言自语了一句:“怎么还没到家啊。”
她打开车窗望向外面的街道,想看看到哪里了,这时路边一个挂着硕大红绸灯笼的店铺引起了她的注意,仰脸看过去,门头的牌匾上写着:醉仙居。
这个名字让天瑜一愣,立刻拉铃叫停了马车。
她记得这家饭店,原文里多次提过,据说这家饭店是闻名京城的高档餐厅,权贵们请客吃饭都爱选这里。
顾清晗也常常跟同僚们一起来此小酌几杯。
这家店里还有一味百花饼做的天下一绝,以新鲜的玫瑰花入料,佐以蜂蜜、冰糖、白芝麻混合成馅,小火慢烤制成酥饼,其味清甜鲜香,咬一口沁人心脾。
重点是,女主孟蓉蓉特别喜欢吃这款点心,她还喜欢亲自来买,所以也就常常跟顾清晗会偶遇。
女孩子都是疯狂的零食爱好者,知道有什么好吃的,只要是没尝过就会心里痒痒,跃跃欲试想尝一尝。
当时看见书上对这个百花饼的描述,天瑜简直馋死了,口水汹涌而出,如今终于有机会吃到嘴,岂能错过。
秀竹姑姑走了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天瑜指着醉仙居对秀竹姑姑道:“姑姑,你听说过没有,这家饭店是不是有个点心特别出名。”
秀竹姑姑还未答话,顾清晗便道:“百花饼,味道甚好。”
“对对对,就是这种饼。我好想吃,听说味道特别好,秀竹姑姑你帮我记着,得空的时候替我过来买。”
秀竹姑姑应下了。
天瑜心满意足地坐回来,想着不日即将吃到的美食,嘴角一直噙着笑。
顾清晗看着自己身边的这个小女子,忽然觉得,其实公主好端端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个娇憨女儿家罢了。
她往日的那些张牙舞爪,也许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第二日大年初一,天瑜和顾清晗按照礼仪要进宫去给太后和帝后二人拜年。结果王夫人起的更早,天瑜还没梳洗打扮好,她便等在了院子里。
按着规矩家里娶了公主,公主便是君,逢年过节的日子,公公婆婆理应来拜谒公主。
天瑜匆匆忙忙穿好衣服端庄坐好。
王夫人进来便要行跪拜大礼。
天瑜忙叫她免礼不必跪了。对方偌大年纪跪在自己面前,天瑜实在受不了这个。
顾清晗脸上闪过一丝感激。
天瑜客气道:“婆母啊,我和驸马赶着进宫,就不能留你喝茶了。”
王夫人恭恭敬敬道:“公主不必如此抬举老身,老身家里还有客人,这就告退了,今日晚间再来向公主请安。”
两人进宫给贵人们拜过年之后,太后娘娘心疼昨晚天瑜受了委屈,留她下来吃午饭。
天瑜心想这正好,这样顾清晗就能回去陪陪他娘了,大过年的他娘亲一个老寡妇孤零零在家也怪可怜的。
“我天黑再回去,你今天去陪陪你娘吧。”
顾清晗深深地看了天瑜一眼:“多谢殿下。”
天瑜无所谓地摆摆手:“我八成回去得会迟,你叫婆母晚上也不必再来给我请安了,她的礼数很周全,心意我领了。”
说实在的,这种一见面就得有一个人磕头的婆媳关系令天瑜十分尴尬,还是少见面为好。
顾清晗回到国公府,王夫人正在暖阁里,窗台边上摆着个条案,她隔着窗晒外面的太阳,她眼神不大好,这样能趁个亮堂。
顾清晗见王夫人正提笔画着什么,连忙上前道:“母亲,你在写什么,儿子帮你。”
王夫人听见是顾清晗来了,高兴地放下手里的活:“这事你可不成。正月里不能动针线,娘呀,先画几个绣花样子,等出了正月给大孙子做些衣裳鞋帽。”
顾清晗看着宣纸上那精致的“五毒”线稿,他知道这是母亲画来给小婴儿绣肚兜用的,鼻子蓦然酸涩,有些歉疚地对母亲道:“儿子不孝,除夕佳节本该阖家团圆的,孩儿却未能陪在母亲身侧。”
“不碍事的,娘昨日在你二叔家里过得年,一点不孤单。”
王夫人放下了手中的笔,满意地端详了一眼作品:“多亏了你跟公主提前给我准备好了送孩子们的小物件,不然昨天你二叔突然来叫我的时候再准备还真来不及。”
她拉着顾清晗的手坐下:“别说,秀竹姑姑送来的那些小玩意还真是挺有趣,把那些孩子们眼馋得呀,一个二个挤着过来找我要,叽叽喳喳就跟小鸡仔似的,小家伙们看着就喜人,娘心里也高兴,你跟公主也赶紧要一个呀。”
“还有啊,娘还听说,是殿下吩咐你二叔接娘去过年的,家里亲戚知道公主这么孝顺,都说羡慕娘呢。”
顾清晗一怔,他并不知道此事,他这个人向来清冷,逢年过节亲戚往来该有的礼数虽然少不了,一般就是例行公事。
两位堂叔那里,他已经送过年节礼品,也给小辈们包了压岁钱,却并不曾准备什么小礼物。
但听到王夫人说是秀竹姑姑送来的,顾清晗大约明白了是公主作为,因为那日她说过要给国公府的仆人们发新年赏钱。
顾清晗清淡的眼神里有了一抹笑意。
他想起了一事:“昨日卫表弟也是去二叔家里过年的么。”
王夫人摇头道:“娘邀他同去,他说还要在家中练功,娘猜想他大约是觉得不方便,就没强求人家去,吩咐厨房给他做了几道好菜。”
顾清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王夫人道:“娘瞧着你这个表弟是个上进的,府里下人说他白天练武,晚上习策论,不见一丝懈怠。富贵人家的孩子这样的少见了。娘估摸着他这次春闱定然榜上有名,你不妨结交一下。”
顾清晗淡淡道:“不必了,我们顾家世代清贵,无须做这些趋炎附势的事情。”
午间用饭之时,顾清晗再次见到了卫怀瑾,两人如同之前一样寒暄了几句,各自落座。
国公府家教极严,讲究食不语,故而虽然三个人一起吃饭,餐厅却十分安静,只有仆人们偶尔传递一些物件,动作也都尽量轻柔。
这让顾清晗舒了一口气,他同卫怀瑾并没有太多可说的话,目光偶然触及对方的脸,发现对方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餐具,顾清晗便懂了,恐怕卫怀瑾也同样对自己无话可说。
不知何故,虽然满打满算连上今天才见了两面,顾清晗却觉得自己不喜欢卫怀瑾这个人,奇怪得是对方似乎怀有更大的敌意与防备。
顾清晗放下了筷子,立刻有侍女端上了漱口水和痰盂,他清了口之后拿起巾帕轻轻擦拭了几下嘴角,动作矜贵得体。
卫怀瑾也放下了筷子,同样潇洒地清了口拿起巾帕,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丰神俊朗,山有扶苏。
顾清晗眉目含笑,声线温醇:“卫表弟,愚兄昨日特意派人打听过了,江南会馆正月十六开馆,愚兄还托了人为你留了一间安静的上房。”
卫怀瑾接茶水的手一顿,他抬起眼睫,用墨黑的瞳仁打量了顾清晗几眼,放下茶盏拱手道:“如此,小弟在此谢过顾表兄了。”
卫怀瑾的态度非常亲切,他的口气听着温和,实则没有温度。
顾清晗察觉到了,但是对方既然答应搬走,他对此毫不介意,愉快一笑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到时候愚兄一定给卫表弟好好饯行。”
天瑜在宫里陪着太后娘娘吃了晚饭才回来,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拼命讨好她的金大腿们,只有把金大腿哄好了才能顺利和离。
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已经是人定时分,天瑜发现顾清晗穿着中衣坐在桌前,单手握拳支着额头,面前虽然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他的眼睛却是闭着的。
天瑜莫名其妙地推推他:“为什么不去床上睡。”
顾清晗被弄醒了先是一惊,睁眼看到是天瑜回来了,他眼角立刻带着了笑意:“殿下回来了。”
天瑜“嗯”了一声:“你洗漱了吗?”
顾清晗眉头舒展,他点点头:“臣一直在等殿下。”
天瑜坐在妆台前一样一样取下头面首饰,闻言从镜子里看向那个清贵矜持的男子:“你等我做什么?”
这时候外面有侍女端着盆盆罐罐进来,摆放好了,预备伺候天瑜卸妆洗漱,顾清晗在这个空档里见缝插针地说:“多谢殿下为臣的亲戚准备的那些礼物,娘亲很高兴,殿下有心了。”
天瑜心里觉得很奇怪,这不就约等于在家族群里群发新年祝福吗?难道很稀奇吗?
她顺手拿起巾帕给自己擦脸:“我并没有做什么,我就是交待了秀竹姑姑几句,让她把你娘安排一下。这些事都是她做的,你该谢秀竹姑姑才对。”
顾清晗看着天瑜的目光闪闪发亮:“殿下自然也是要谢的。”
*
孟蓉蓉在家焦急地等了一天,没有等到太子殿下求娶她的消息。
第二日,孟国公厚着脸皮带了一份厚厚的礼物亲自进宫去觐见皇帝,感激太子殿下的救命之恩,可是太子殿下连连摆手,反复强调人是他和顾清晗一起下水救的,在场许多人都看见了,所以这份恩情他绝不能独自占了。
这下孟国公傻了眼,虽说夏正铎和顾清晗都是人中龙凤,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孟蓉蓉竟是被两个男子一起救上来的,现在这事儿要算谁的,总不能把女儿一劈两半一家一半吧。
知子莫若父,哲昭皇帝一见太子这副反应,还有什么不懂的,于是打着太极道:“说起来令爱落水之事朕也有失察之处,那日人多,朕竟没想到要在湖边提前备置灯笼照明,也没安排人手防止意外。如今她无事便好,救命之恩之事,朕看就不必再提了吧。朕会替你嘉赏一番太子和驸马,爱卿尽管安心回府去。”
眼瞅着事情再说下去竟然成了皇帝的错处了,孟广义不敢再说下去,只能失落地回府了。
朱夫人一听太子无意娶女儿为侧妃,简直呆若木鸡,当即就变了脸色:“蓉蓉从水中被救起来的事情京城都传遍了啊,如果太子不娶的话,那如今可怎么才好。”
她哀嚎着拉住丈夫的胳膊摇动起来:“爵爷,你想想法子,你一定得想想法子啊,不如你再进宫求求娘娘。”
这时候外面传来侍女给孟蓉蓉请安的声音,她知道今日爹爹进宫了,想必是说定了娶亲的时间吧,虽然害羞,还是忍不住想来问一句。
孟广义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女儿来了,你收敛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