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晗有些慌乱,他原本只是想在心里骂一句,竟然一不小心宣之于口。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忙取过茶壶打开给自己倒杯水喝,袖子扫过,那本难看的书落在了地上。
天瑜看清封面上几个字,扬眉一笑:“西厢记啊,你不像是该看这种书的人啊。拿来给我翻翻,我听说这书挺好看的。”
顾清晗被天瑜撞破了看话本,立刻脸红了,他把书从地上拾起来藏进袖子里,扭过脸去自顾自喝水,假装没听见。
天瑜见他这么不配合,也有些不高兴了。
两个人自从昨晚吵架后,已经整整一天互不搭理,顾清晗除了例行公事的请安,一句话旁的话都没说过。
天瑜其实并不是真想看他那本书,只是考虑到明天要进宫去参加宴席,总不能一直这样冷战吧,那样容易被别人看出端倪,当着亲朋好友的面闹别扭不是在打金大腿的脸么。
所以她才故意找个理由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谁知道顾清晗竟然不领情,天瑜碰了个软钉子,脸色很不好。
秋兰冷眼旁观,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圆场道:“驸马爷,不就一本书么,你就给殿下看一眼吧。”
又劝天瑜道:“殿下,你就不能对驸马爷客气一点儿么,哪怕你说个请字呢。”
“好吧。”天瑜冷着脸道:“顾清晗,把你那本书请过来给我看看。”
秋兰没忍住噗嗤一笑。
顾清晗嘴角也是微微一翘,又迅速抹平,他绷着面容道:“殿下,这本书确实不好看,臣去书房替你寻一本好看的来。”
不是他不肯给她看,这本书里写了一个闺阁在室女,无媒无聘就向男人自荐枕席的事情,他觉得很不该让天瑜知道,她会学坏的。
顾清晗起身去了书房,他果然说到做到,很快取了书回来给天瑜,而且不是一本,是厚厚一摞!
天瑜站在桌边,一本一本地拿起来读封面:“《女诫》、《女德》、《女训》、《列女传》、《女则》、《孝女经》、《女论语》……”
天呐,我做错了什么,他要给我看这个!
天瑜念不下去了,她气咻咻地这一捆古代女子道德修养教材里随手抽出一本卷成筒,狠狠抽了一下顾清晗的肩膀,疼得他往后一退,委屈巴巴:“殿下为何打臣。”
天瑜追着他打,“我叫你女则,女论语,女德,女女女什么,叫你能。”
顾清晗一边闪躲一边夺过她手里的书:“殿下不可用书做凶器,有辱斯文的。”
天瑜气急败坏道:“有辱斯文!我告诉你,要不是因为明天进宫过年,我还想用你这张好脸撑撑场面,现在就用这些书把你打得鼻青脸肿。”
顾清晗不知道天瑜为何发怒,他茫然道:“可臣觉得,这些书都很适合殿下啊,修身养性。”
天瑜恶狠狠道:“你给我闭嘴。赶紧的,这些书从哪拿来的送回哪里去,别再让我看见这些东西,否则我全送到厨房去引火。”
天瑜手上空了,气却没消,她转身从桌案边盛放书画卷轴的瓷缸抽出一柄檀木折扇。
顾清晗看见吃了一惊:“这个也不能打!”
“又怎么了?”
顾清晗本想说,这个打人挺疼的,觑着天瑜的脸色,他克制地一笑,矜贵道:“殿下,此物乃是玉润公主送你的礼物,打坏了甚是失礼。”
不等天瑜回过神来,顾清晗抱起他的女德教育丛书一溜烟跑了。
天瑜郁结地把手插进头发里使劲按了按头皮,脑阔痛。
她打开手中折扇看了一眼,扇面上是一副水墨山水,她也不懂这个,不知道画得好不好。翻过来,折扇背面题还写了一首诗,她随口念了出来:“《登高思远》,秋山雨后红叶浓,风静云清原野空……”
天瑜把扇子拿近了一些,看清印章上诗人的名字是白建修。
天瑜自语道:“白建修,这个名字听起来好熟啊。”
秋兰靠过来:“嗯,奴婢觉得这字儿写得倒是挺漂亮,反正比殿下写的漂亮,殿下认识他啊。”
天瑜敲了一下秋兰的脑袋:“不认识,收起来吧。”
她非常笃定,原著中从来不曾提起过这个人,一本书篇幅有限,不会把所有边边角角都写到,总不能文后还要附上公民花名册吧。
可这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呢。
*
这日就是除夕了,天瑜早起精心打扮了一番,进宫陪太后说话去了,因为前一晚提前试好了妆容、发型和衣裳,她早上十分从容,忙而不乱。
顾清晗冷眼看着,才知道她昨晚不停梳妆的意义,心里忍不住多了几分赞赏,原来她并不是糊涂的人。
顾清晗并未与天瑜同行,因除夕的宫宴晚上才开始,他不需要去那么早,中午正可以去陪母亲吃顿团圆年饭。
但是让顾清晗没想到的是,天瑜竟然特意为他定做了今日进宫的衣裳,又叮嘱他中午吃饭的时候别穿,免得弄上了油腻,进宫就失礼了。
他点头应下了,心里感觉有点怪怪的,十分不习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贤妻照顾夫君饮食起居么。
今日的慈宁宫坐得满满当当,不仅有皇后娘娘为首的后宫嫔妃,还有皇家的媳妇们,出嫁的和未嫁的公主们,总之所有的皇室女眷都来了,大家围在太后娘娘身边,陪她逗趣解闷。
玉华公主今天不知道为何,对天瑜十分热情,一来就坐在了天瑜旁边。
之后的谈话中,玉华有意无意地向天瑜提起了前日之事,她和孟蓉蓉在宫中偶遇顾清晗,孟蓉蓉同顾驸马相谈甚欢的事。
天瑜却只是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道:“挺好的。”
她这种态度弄得玉华公主一头雾水。
端康太后见小辈们都来了,心情大好,乐乐呵呵地发彩头给这些女孩子们。
她是个实在人,也不来那些花哨的,就是一人一封大红包,里面放着银票,虽然不是新鲜玩意,但是银子谁不爱呢。
皇家的媳妇们和公主们挨个儿上前去给太后磕头说吉祥话,起身后万福姑姑便会呈上一个红包。
轮到天瑜了,她高高兴兴磕了三个头,弯着眼睛笑着道:“祝皇祖母福寿满满,好运连连。平安喜乐一年又一年,年年都是十八岁!”
天瑜笑起来的时候,唇角有两个明显的小梨涡,她的笑容看起来齁人的甜。
这几句话把太后逗乐了,她笑得脸上都起了褶子:“呦,瞧这个丫头嘴甜的,哪有人能年年十八岁。不过哀家看见你,就看见了自己的十八岁,哀家心满意足了。”
她从自己怀里亲手掏出一封大红包,对天瑜招手道:“来来来,皇儿快过来,你这封红包祖母给你特意留着呢!”
天瑜回到座位,屁股还没坐稳,旁边的孟贵突然伸手将她手里的红包抽了过去,一边拆开,一边亲切地问她:“天瑜呀,让本宫瞧瞧,得了多少哇。”
孟贵妃看了一眼,笑眯眯道:“真是好大一封红包,太后娘娘果然最疼天瑜呢。”
孟贵妃把红包还给了天瑜,又对刘傲枝挑眉一笑:“我瞧着呀,仿佛比太子妃得的还要多些。”
玉华公主坐在旁边,她连忙拆开自己的红包看了一眼,还跟往年一样,当即就噘了嘴:“皇祖母你太偏心了,玉华不依!”
天瑜一怔,暗道不妙,着了这娘俩的道儿,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正在考虑该如何解释一下这件事,旁边的太子妃却开口了。
太子妃笑着替天瑜接过了玉华的话头,爽朗道:“十一妹妹说错了,皇祖母这并不是偏心五妹妹,这本就是她该得的。五妹妹如今才第一次在皇祖母这里过年,你想想往年咱们姐妹得了皇祖母多少好东西,五妹妹不都没得着么。皇祖母如今只是给五妹妹把从前那些略微补上一些罢了。依着臣媳的意思,其实皇祖母是偏心咱们姐妹了呢。”
“孙媳妇说得对。”
太后呵呵笑着看了太子妃一眼,又将目光转到皇后身上:“你瞧太子妃多么识大体顾大局,都是你这个当母后的教导有方。不错,哀家欣慰。”
皇后连忙道:“儿媳不敢居功,这都是多亏了母后平日里管束训诫。”
话虽这样说,皇后娘娘心里对自己的这个内侄女太子妃还是很满意的。
天瑜立刻跟上了皇后娘娘拍马屁的队形,恭敬道:“母后所言极是,天瑜本是个乡野间的村姑,初来京城之时什么都不懂,闹了不少笑话。多亏了皇祖母的悉心教导,还有母后的照顾,如今天瑜虽然还是登不得大雅之堂,起码知道不该做的不做,不该说的不说。”
孟贵妃的呼吸僵住了,她怎么感觉这个死丫头是在讽刺她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呢。
她恼怒地转眼去看天瑜,天瑜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说起来,贵妃娘娘也教会天瑜不少东西呢。”
太后好奇道:“孟妃教了皇儿什么。”
天瑜道:“贵妃娘娘教会我,女子还是笑起来好看,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笑口常开。”
孟贵妃忍着气,努力笑着道:“可不是说呢,女子确实是笑起来好看。”
抬头看见太后正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孟贵妃眼皮一跳,脸上又带了更和善的笑容对天瑜道:“方才太子妃说得那些,臣妾想了想,觉得真是遗憾哪。天瑜刚回家便嫁了,臣妾都没来得及好好疼一疼这孩子。”
她顺手捋下腕上一个满翠的圆条镯子递给天瑜:“拿去带着玩儿吧。”
天瑜笑眯眯接了,直接套在了自己胳膊上:“天瑜多谢贵妃娘娘赏赐。”
开玩笑,这可是帝王绿冰种满绿翡翠手镯,不要的恐怕是傻子。天瑜看过一段时间寻宝之类的节目,知道这镯子价值不菲,起码八位数。
虽然孟贵妃很讨厌,但是这镯子香就行了,真香!
玉华瞧着自己找母妃要了小半年都没要来的镯子大咧咧戴在了天瑜的手上,顿时拉长了脸,越想心里越过不去,玉华瘪瘪嘴又想说话。
孟贵妃立刻很不高兴地狠狠瞪了女儿一眼,示意她安分一点。
玉华只好安静了,她盯住天瑜的纤长柔腻手腕使劲看,眼睛气得都快滴出血来,却又无可奈何。
酉时,各路宗室族老、皇亲贵戚、高门大族和当朝显贵以及邦国使臣都陆续到了宫里赴宴。
孟蓉蓉自然也去了,她是国公府的嫡女,贵妃娘娘的亲侄女,身份贵重不说,又天生一副好容貌。
孟蓉蓉知道,只要她出现的地方,她就是全场的焦点,男子们爱慕她,女子们嫉妒她。
美人当然要有做焦点的自觉,为了今天这个场合,她已经连续十日每天只吃一顿饭,为得就是今日看起来柔若无骨,飘飘欲仙。
虽然是冬天,孟蓉蓉却衣衫单薄,外面罩着的纱裙看着颜色素净,其实暗暗用银线绣上许多繁复的花纹,在宴会大厅明亮的灯烛下,粼粼闪光。
尤其是她走起来的时候,腰肢婀娜摆动,裙摆翩然纷飞,看起来仙气十足。
尽管各家小姐们都铆足了劲儿狠狠打扮了自己,孟蓉蓉仍然出尽了风头。她坐在黄宜凝身边,似乎在微笑着听闺蜜说话,心里却在享受着众人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
宴会即将开始,太后娘娘带着皇室贵胄姗姗来迟,众人立刻起身相迎。
太后不要别人搀扶,只要天瑜陪在身侧。
天瑜盛装进来那一刻,本来喧扰纷杂的宴会厅忽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很多人虽然早已经听说过这位“天赐的美玉”,真正见过的却不太多。
以往,启朝名声最响的美人是孟蓉蓉和太子妃刘傲枝。
这位天瑜公主不像孟蓉蓉那样淡雅脱俗,也不像太子妃那样恬静贤淑。可她自有一股倾国倾城的气蕴,一双眼睛里水光潋滟,清纯得像是花蕊中的晨露,又绚丽得仿佛夏夜的银河;精致的嘴唇饱满殷红,教人看一眼便生出咬一口的冲动。
她太美了,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像她这样,能把妖冶和清纯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合二为一,又诠释得如此和谐。
她穿了什么衣衫,梳了什么头发,戴了什么首饰,人们都不在意,这样的美人,只看脸就够了。
人群中有人小声说了一句:“这真的是人吗,不是仙女吗?”
天瑜难得的羞涩了:“过奖了,不足皇祖母当年万分之一。”
太后满意地环视众人:“这孩子长得是有点像哀家当年,就是不太会打扮。”
众人腹诽:“她还需要打扮么?”
孟蓉蓉盯着天瑜那张祸国倾城的脸,紧紧地咬住嘴唇。
众人各自落座,天瑜坐到顾清晗身边去,发现顾清晗脸蛋红红的,便小声问他:“还没开席你就先喝了么,怎么醉醺醺的样子。”
顾清晗不敢看她,没头没尾地吐出一句:“酒不醉人。”
首座的皇帝清清嗓子,说了几句敬天敬地的祝祷词,龙年除夕宫宴正式开始了。
丝竹音乐声起,一队曼妙舞者进场,用欢快的舞姿给各位贵人们助兴。在她们飞旋的裙角和飘扬的丝带里,众人频频举杯,一时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成了婚的皇子和公主们都是和自己的王妃驸马同坐的。
天瑜和顾清晗坐在一桌,他们这一桌的左首边是成了婚的四公主玉润夫妇,再往前是三公主玉芳夫妇。右首边是未婚的公主们,玉华正好坐在天瑜身边,仅隔着一尺宽的窄窄过道。
孟蓉蓉虽然是贵女,到底比不得王妃公主们金贵,并没有同天瑜他们坐在一处,坐在了斜对面稍下首一些的地方。
天瑜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微笑着同她招招手算打了招呼。
孟蓉蓉看见天瑜得意洋洋的笑着对自己摇着一只美手,心里一怔,这是挑衅吗?
看来她还忘不了那天我说她手的事情。
孟蓉蓉觉得自己这样饱读诗书知书懂礼的贵女,真是无法理解天瑜这种人。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回应天瑜,心里却怒火滔天。
明明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
不是都说相由心生么?这个低贱的猪肉贩子根本配不上这样好的容貌,老天爷是昏头了么!
天瑜吃了一些菜,她不会喝酒,便专注地看起场上的舞蹈来,她觉得这些小姐姐跳得都好好看,仙女下凡一样柔美。
这些衣着暴露的女子却让顾清晗羞涩地偏了头,不看直视。
天瑜见他转头过来看自己,奇怪地问道:“有事?”
“无事。”顾清晗只好把脸转开,目光尽量落在别处。
这样过了一会儿,顾清晗忽然注意到,坐在他左侧的玉润公主的驸马和玉芳公主的驸马都在频频给自家公主夹菜。
顾清晗又朝太子那一桌看了几眼,发现太子殿下虽然不停地接受旁人的敬酒,但只要停下来,同样会伸出筷子替身旁的太子妃夹一些吃食放在她面前的盘子内。
他怔住了,他感觉自己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连忙又观察了一下别的皇子和驸马们,皆是如此。
顾清晗眨眨眼,疑惑地看看天瑜,又看看她面前的空盘子,陷入了严肃的思考,既然大家都在给妻子夹菜,那我是不是也该择善而从呢。
我要不要给她夹菜呢?
心里有个声音大声道:当然要!君子应该见贤思齐。
那么她喜欢吃什么呢?
这下糟了,顾清晗被难住了,他蹙起好看的眉毛,很想问她,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