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0:06。
即使是这样的大城市,在夜幕下,依旧显得那么宁静,仿佛一切都死寂了一般。空荡荡的马路上只有一位年迈拾荒者的身影,他背着一只竹箩筐,步履蹒跚地走在夜色下。
突然,前面拐角处的什么东西引起了拾荒者的注意,他加快步伐走近一看,啊!原来是一口用砖砌成的六角形水井。这样一个繁华的城市,怎么会在马路边出现一口井呢?它与周围的高楼大厦形成鲜明的反差。拾荒者好奇地向井口望去,这才发现井口是用两层铁丝网封闭住的。他失望地欲离去。
脚刚迈出一步,拾荒者顿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又转过身。这次他把两只手撑在了井边,低下头重新打量了一番井内的景象。视线穿过铁丝间的缝隙坠落到井下。“啊——!”一声破天荒的大叫彻底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由于这两天的暴雨,井内积了不少水。而就在黑漆漆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具白皙的女尸。
井边正巧有一盏路灯,在惨白色灯光的照射下,尸体扭曲的脸孔显得更加诡异,她瞪大眼珠直勾勾地望向井口。
“这个井我今晚刚刚封牢啊,当时里面根本没啥死人!”说话的男子一脸的委屈。这位外貌粗矿的男子是城市规划管理局雇佣的一名工人。
“你是几点钟封好井口的?”我边问边拿笔记录。
“今天晚上……哦,现在已经凌晨了吧,那应该说是昨天晚上10点的时候,我就完成封井工作了。”
“对了,这里怎么会有一口井呢?”我质疑道。
“这里以前是农村,这口井是从几十年前一直遗留到现在的。本来政府早准备把它填掉了,可许多不懂事的市民说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文物,很有纪念价值,反对填井。就这样一直拖拖拉拉到现在,井始终保存着。”工人挠了挠浓密的胡渣,言之凿凿。
“那为什么现在又要封起来了呢?”我继续提问。
“你不知道吗,警官?”工人睁大眼睛望着我,“就在前两天,附近一个小孩掉井里淹死了。现在正是雨季,常常下雨,所以井里积了很深的水。出事后,管理局的人就派我暂时把井口封闭住,以防再次发生不幸事件。可谁知道,现在又死了一个。”
我望了一眼井口,好奇地问:“就在上面装个铁丝网吗?”
似乎说到了自己的专业,工人来了劲:“哦哦,你别小看这铁丝网,牢着呢!先要在井口凿好洞,接着把铁丝网盖上去,再用铁钉固定住,之后再要焊一层铁丝网上去。”
“那你看看现在的铁丝网,还是和刚封好后一样吗?有无被破坏过?”
“好的。”工人仔细地检查了遍井口,结果坚定地答道:“一样,完全没被撬开过。”
“井底是和下水道联通的吗?”
“不是,井底是完全封死的,这是口死井。”
“10点前你真的没看到里面有尸体吗?”我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废话!我又不是瞎子!”对方不满地回答。
那么问题来了——尸体是怎么进入密闭的水井的呢?
已经是凌晨2点了。撬开井口的双层铁丝网后,我们终于打捞出那具湿淋淋的女尸,她的整个身体只被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简单包裹着,脚上套着一双短丝袜,暂时没找到死者穿的鞋。经法医初步判断,死因是勒毙,凶器应该是细状长条物。从表面看,死亡时间是在昨晚10点到12点间。
没费多大的劲,我们查到死者是住在附近的一位女白领,她的名字叫钟悦灵,现年29岁。来局里认尸的是死者的丈夫岑杰,面对冰棺里冰冷的妻子,他捂着脸嚎啕大哭,可是再响亮的哭声也已经换不回离去的生命了。
天亮之后,我在局里的沙发上小憩片刻,上午9点不到,我就开车赶往死者的住处,准备再找死者的丈夫了解点情况。
按响门铃后,前来开门的是一个看上去8、9岁的小男孩。“你找谁呀?”他撅起嘴,好奇地抬头望着我,胖嘟嘟的脸上泛着一片红晕。他应该是夫妇俩的儿子吧。
“你好,小朋友,你爸爸在不在?我找他有事。”我用稚嫩的语气说。
“哦,你等等哦。”说完小男孩跑上一旁的楼梯。他们家是复式房间,岑杰此刻可能在楼上睡觉吧。我脱下鞋走进屋子,轻轻关上里外两扇房门。
“咦?这不是迷案吗?你怎么来了?”突然一个熟悉的女声从背后传出。我转身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夏……夏时,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诧异地问。夏时是我在一次推理迷聚会上认识的业余插画画手,现在还是个高三学生。就像我的本职虽是个刑警,但也是个业余推理写手一样,而“迷案”正是我的笔名。
“哦,我是刚才那小孩的家教,教他画画的。”夏时坐在客厅的餐桌前,煞有介事地说。
“你?你什么时候当起家教啦?你不是高三学业繁忙吗?”我震惊道。
“业余调剂下啦,又可以赚赚外快,不是挺好?”夏时理了理桌上的一叠画纸,微微一笑说。“对了,你怎么会来这里?”她马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嗯……我是来调查一起凶杀案的。”我一本正经地说。“哦,对了,这个案件你可能会感兴趣,等会我说给你听……”说最后半句话的时候我放低了声音。
自从认识夏时后,她那过人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暗地里帮我解决过很多案件,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
“你好,王警官。”岑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楼梯走下。而那个顽皮的小孩正一蹦一跳地跟在后面。
“哦,岑先生,你好,今天来还是想再了解点情况。”我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本小本子和一支圆珠笔。
“嗯,你先请坐吧。”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我应了一声便顺势坐下。
“爸爸,我要吃菠萝,你弄给我吃。”这时一旁的男孩叫道。
“乖,小超,现在爸爸没空。”岑杰摸摸男孩的头。
“不是已经削好皮放冰箱了吗?你切给我吃嘛。”小超抱着岑杰的手撒娇。而一旁的夏时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我要和这位叔叔谈事情,你先和夏时姐姐去玩吧。”岑杰加重了语气。小超不高兴地低下了头。
“没事,你先弄给他吃好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不要紧的。”对方却冷冷地回了句。这时他突然想到什么问:“刚才你把门关好了吗?”
我用力点点头说:“嗯,关好了。”
可岑杰还是起身不放心地检查了外面的那扇铁门,确认的确关上后他才安心地坐下。我顿时感到很不愉快,这算在怀疑我?
“原来你跟夏时也认识啊,这可真巧。”他突然说道,然后又转过头对夏时说:“夏时,要不你先带小超去楼上玩会儿吧。”
“好。”夏时轻轻应了一声。
我捂起嘴偷偷笑道:“岑先生,你这是在请家教还是请保姆啊?”而此刻夏时凶狠地白了我一眼,没想到这却让我笑得更厉害了。
“我不要去楼上玩,电脑的鼠标都坏掉了。”小超又开始无理取闹。这时夏时拉住小超的手冷冷地说:“上去。”小超竟然乖乖地妥协了,一声不响地跟着夏时往楼上走。我又低下头不厚道地笑着,看来夏时还挺适合当保姆看孩子的。
等我笑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看见岑杰一脸阴沉地盯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调查的是凶杀案,人家刚死了老婆,我却在一旁笑得这么开心。我马上转回严肃的表情,惭愧地打招呼:“对不起……我太失态了,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该说的昨晚我基本都说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对方的语气有些不悦。
“昨天你情绪比较激动,也没怎么说清楚,所以我今天来希望你能更理智地重新回答一遍我的问题。”
“那你问吧。”
“昨天,你妻子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请把细节都说清楚。”我开始提问。
“昨天晚上8点半左右,她朋友打电话来邀她打通宵麻将,她就出去了。从这里到她朋友家,最多只需45分钟的路程。一直到10点,她朋友打电话来说人还没到。我一下子就急了,马上下楼顺着她去朋友家的路找她,可连个鬼影都没发现。你说这大晚上的,还出去打什么麻将啊,吃饱了。昨天小超也住到他表哥家玩去了,这不今早刚刚接回来。我一个人呆在家里,焦急得也睡不着,于是就报警了。一直等到凌晨4点,你们警察告诉我发现了她的……”说着岑杰的眼眶又涌出了泪水。
“节哀岑先生,我们会找到杀害你妻子的凶手的。”我只得这样安慰他。
“我先去给你倒杯茶吧。”岑杰起身走向厨房,不一会便端着一个托盘出来。托盘上是一盏表面被擦地闪闪发亮的白色茶壶和两只小瓷杯。他把托盘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递给我一个小瓷杯,为我倒满茶水。然后他又走进了厕所,当他从厕所出来时,我闻到一股浓烈的洗手液味,原来是去洗手了。
“谢谢,这茶真不错。”我抿了口香醇的铁观音说。“那么接下来我还是要例行公事问一下,昨天晚上10点到12点间,你有不在场证据吗?”
对方突然脸色大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按例问问,也好尽快排除你的嫌疑。”我亮出这句当警察以来说了无数遍的话。
“我不是说了吗?10点接到悦灵朋友的电话后,我就出门一直在找她,大概找到11点半左右才回家。”
“有人证吗?”
“这么晚了,哪有什么人证!”岑杰加重了不满的语气。
“那口井的位置是在这里到你妻子朋友家的路上吗?”
“不是,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样啊……否则的话你可能正好看到凶手运尸的过程。”我面无表情地说。现在根据以上的这些证词,基本可以确定凶手的犯罪经过:原本死者在9点15分就能到达她朋友家了,这就说明死者是在8点半出门后到9点15分前这段时间内,被凶手抓住,或许被囚禁在了某处。而到了10点至12点间,凶手把死者杀害,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尸体扔进了已经被封住的井里。那这个凶手会不会是色情狂什么的呢?这还要等验尸报告,看死者是否有被性侵犯的迹象。
我使劲挠挠头,忘我地思考着这件案子。当我把手放下时,一不小心碰倒了茶几上的塑料花瓶。“啊……对不起。”我连忙道歉。
岑杰不吭声地从地上捡起花瓶,摆在茶几的中央,他左看右瞧,东推推西移移,还用手去量花瓶到茶几边缘的距离,一番折腾后,他再次看了看花瓶,总算满意地点点头。真是个固执的人,连一个花瓶的摆放位置都这么讲究。而弄完花瓶后,他又去洗手了,这次洗手液的味道更浓烈……之后问了一些关联不大的问题,这里就不一一叙述了。
“那今天先这样吧,你想到什么可以再和我们联系。”我起身准备告辞。
“好的。”岑杰微微点点头。
而夏时也下楼准备走了。“夏时姐姐再见。”小男孩舍不得地叫道。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了,到此为止,本案的相关线索已全部列出,相信您也已经知道凶手就是死者的丈夫岑杰了吧。那么接下来请回答下面这几个问题:
1.尸体是怎么进入密闭的水井的?
2.凶手为什么要把现场布置成“不可能犯罪”?
3.凶器和推理依据是什么?
依旧是那家咖啡馆的二楼角落。我复述了一遍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和刚才做笔录的详细情况。对面的夏时一边喝着红茶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
我啜了一口咖啡,一脸困惑地说:“怎么样,很不可思议吧。尸体到底是什么进入那口死井的呢?”
夏时却宛然一笑,不紧不慢地说:“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哦,迷案兄。”依旧是那句熟悉的台词。每当听到这句话时,我就像突然收到许多玩具的小孩般欣喜若狂。
“嗯嗯,你说。”我迫不及待地催促。
“那么首先就先来解释尸体是如何进入封闭的水井的吧。”夏时举起杯子呷了口红茶继续说:“其实尸体在10点工人封井前,就已经在里面了。”
“那为什么工人没有看见?”我不解地问。
“因为尸体当时沉在水底啊。”夏时平静地说出答案,“尸体因本身的重量沉在水下,而井里的水混杂着泥土之类的杂物,并不是清澈透明的,所以工人才没有看见尸体。”
“那尸体后来又怎么浮到水面上来了呢?”
“按照常理,尸体在腐败后体腔内会产生许多气体,会使得尸体浮在水面上。但是在这个案件中,尸体还没有开始腐败,只是刚刚僵硬而已。”
“那尸体又是怎么浮上来的呢?”我再次问道。
“你听说过死海吗?”夏时突然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在以色列和约旦之间有一个内陆盐湖,由于湖水含盐量极高,游泳者很容易浮起来。凶手也是利用了相同的原理。”
“难道……”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夏时继续解释:“没错,井口只装了两层铁丝网,并不是完全封闭住的。当工人把井口封好后,凶手又来到井边,将大量的盐洒进井内。在浮力学里,只要一个物体的密度小于某种液体,那么这个物体就能够浮在这种液体上。当盐溶解在井水里时,盐水的密度将大大增高,一旦高出尸体的密度,那么尸体就能浮上水面了。”
“这么神奇啊……”我感叹道。
“呵呵,不信的话你可以在家里做个试验,先将一只生鸡蛋扔进一碗普通的水里,鸡蛋肯定是沉在碗底的。但只有你往碗里加盐进去,鸡蛋就会浮上来了。原理是相同的。”夏时俏皮地说。
“那么凶手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呢?就为了布置不可能犯罪,扰乱警方视线?”我进一步问。
“当然不是,凶手应该不可能事先算计到10点会有人来封井。”
“那是怎么回事呢?”
夏时再次饮了口红茶说:“首先,凶手就是死者的丈夫岑杰。刚刚你也注意到了吧,小超说楼上的电脑鼠标坏了。我想鼠标的电线就是凶器的可能性很大,他们昨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纠纷,岑杰在情急之下顺手拿起桌上的鼠标电线勒死了他太太。然后为了布置成妻子是在外被杀害的,他就把尸体扔进了不远处的井里。”
“那为什么岑杰又要让尸体浮起来呢?是想尽快让人发现吗?”
“不。”夏时坚定地说。“因为岑杰有强迫症。”
“强迫症?”
“嗯。”夏时点点头继续说:“强迫症是一种复杂的精神疾病,主要表现为强迫意识和强迫动作,患者明知强迫症状的持续存在毫无意义且不合理,却不能克制的反复出现,越是企图努力抵制,反越感到紧张和痛苦。比如强迫洗涤、强迫检查、强迫回忆等都是典型的强迫症症状。简单地说,就是凡事都会无意识地强迫自己依照某种规律去做。
“而那个岑杰,很明显就是强迫症患者。反复检查门是否关上、反复洗手、擦得一尘不染的茶壶、过于纠结花瓶的摆放位置,这些都是强迫症的典型症状。”
“那和案子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一头雾水。
“当然有关系。”夏时睁大眼睛说,“我刚刚也说过,强迫症里有一种‘强迫检查’,患者通常对明知已做好的事情不放心,反复检查,如反复检查已锁好的门窗,反复核对已写好的账单,信件或文稿等。
“既然要布置成‘妻子是出门后才被坏人杀死的’,那么警察来问话的时候,岑杰就必须准确地说出妻子出门时的穿着,要和发现尸体时的一致才显得合理。我想钟悦灵应该是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时才被岑杰杀害的吧。而岑杰将尸体扔到井里后,强迫症发作了,他开始拼命回忆妻子当时的穿着,‘是黄色的连衣裙吗?还是蓝色的?’其实他心理很清楚妻子当时穿的是黄色连衣裙,可是由于‘强迫回忆’和‘强迫检查’同时作祟,他越想越不放心。而认尸的时候尸体是裸着的,看不到衣服。怎么办?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再重新回到井边,让尸体浮起来再查看一遍她的穿着。
“没想到回到井边的时候,岑杰发现井口已经被铁丝网封死了。但他还是依照原来的计划,把盐洒进井里,看到穿着黄色连衣裙的尸体浮了上来,这才放心离去。最后就这样阴差阳错地弄出了一个不可能犯罪。”
“竟然是这样……你真细心。”我由衷地感叹。
“还有一点,你们检测出尸体的死亡时间是10点到12点间吧,其实这是错误的。”夏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盐水具有保鲜作用,尸体真正的死亡时间其实更早,应该是在9点之前吧,这样一切都对上了。等尸体的解剖结果出来,就应该能知道真正死亡时间了,表面的东西往往是靠不住的。”
“好的……我马上回去等报告。”我急促地说。“哦,对了夏时,你是什么时候想到凶手是用盐让尸体浮起来的?”
“哦,这个啊……”她一口喝光了杯中的红茶说:“当回忆起小超要吃菠萝的时候,岑杰却不肯切给他吃。那是因为,吃菠萝前先要将其浸泡在盐水里一段时间去除涩味,这样才能尝到菠萝的甘甜。但是岑杰家里的盐已经全部倒到井里去了吧,他还没来得及买新的,所以根本没法弄菠萝。”
“原来如此。”这句话也就意味着我对这件案子所有的疑问都已经解开。“太谢谢你了夏时,那我先走了,马上去逮捕岑杰。”
“等一下……”夏时突然沉下脸来看着我。
“怎么啦?”我一脸惊讶。
“你刚刚好像很拽嘛……笑我是保姆的时候。”夏时低下头,冷冷地说。
“我……我有吗?”我额头冒出一阵冷汗,“今天……今天天气不错啊,哈哈。”
夏时没有吭声,却慢悠悠地拿起桌上的盐罐,将罐口对准我的杯子,猛力撒盐。
“喝光!”她威严地命令道。
我只好硬着头皮,无奈地将这杯全世界最咸的咖啡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