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射出了箭的副将, 没料到会一击即中。裴文玏虽为叛贼, 但之前好歹也是王公贵族。他有点儿惴惴不安, 忙放下了弓,向裴文瑄请罪。
“不必告罪, 你做得很好。”裴文瑄静了静, 说:“依北昭律例,叛国者,不论贵贱尊卑,杀无赦。”
……
北昭的军士入城后,那位被羯人恶意赶马拖拽过、死后还被挂在了城墙上暴晒的栾城太守的已经发臭的遗体和头颅, 终于被放了下来, 置入棺椁,入土为安。英魂终归得到了安息。
太守身后的那些被囚在地牢里、惊惧交加、本已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的家眷,被裴文瑄解救了出来,得知叛军已被歼灭,栾城已经安全了, 都不敢置信地抱在了一起, 喜极而泣。
卯时,金灿灿的阳光穿透了阴霾的云翳。天渐渐亮起来了。
被叛军折磨了一个多月、生不如死的栾城百姓,从躲藏的地方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大街上。人人衣衫褴褛, 面黄肌瘦,脸颊带伤,神色仓惶而迷惑,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似是都不敢相信自己已经逃脱了魔掌,心底又忍不住浮现出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希冀。
等裴文瑄宣布了栾城已经安全的消息后,底下黑压压的百姓中,出现了一片嗡嗡的骚动。接着,不知道是谁先动作的,一个,两个,再到一大片的百姓,在低低的泣音中,互相搀扶着,虔诚而感激地朝城墙高处的皇子跪拜了下来。
至此,近日来,北昭最大的危机,终于被瓦解了。
但这不是结束,也还没到可以休息的时候。善后的工作必须马上开始进行——如今,满街都是尸首和残肢断臂。有一些尸体,甚至是在北昭的军队攻城之前就已经因内乱而死去了,躺在那里好几天了都没人收拾,蝇虫滋生,臭不可闻。现在的天气这么炎热,若是等这些尸体都腐化了,瘟疫很快就会席卷而来。
裴文瑄命令士兵在进城后,不得做任何逞凶斗恶、滋扰百姓的举动,违者杀无赦。军令如山,几万名士兵涌入了栾城,着手清理街道,将尸体运到城外焚烧,秩序分毫不乱。
得病与受伤的百姓,统一安排到了城南治疗。因城中的平民家里的存粮基本被掠夺一空了,裴文瑄开放了军粮的粮仓,派出手下给每家每户进行人口登记,老弱病残什么的都要记录好,同时给他们留下凭证。这样一来,在派放食物时,就可以凭证领取,也方便军方做记录,以确保每家每户的每一个人都有食物果腹。既可以杜绝一些浑水摸鱼、一个人领好几份的情况,也方便了那些家中有不方便下床的老人的百姓,只需要带着凭证,就可以领一家人的食物分量回去了。
其中有好几条都是戚斐的建议。除此以外,她还觉得用繁体数字为编号太麻烦了,为了方便记录,她教了那些负责统计的人英文全套二十六个字母和阿拉伯数字,用字母和数字组合来做编号。
裴文瑄手下的那些谋士,年龄都可以当她的爸爸和爷爷了,最开始都很不能接受花里胡哨的新知识。但在学进去以后,他们都懂得了这套统计方法的妙处,对戚斐刮目相看,集体真香了!
现在,要是经过裴文瑄等人目前的办公地——太守府的书房,都能看见一行广袖飘飘、头顶玉冠、蓄美髯须的文人们,在大声朗读二十六个字母的迷幻情景:“诶,哔,西,低,一,艾福,鸡……”
可以说是极其地中西合璧了。
没过多久,他们还从戚斐的口中,得知了这些字母就和中文字的笔划一样,可以组合成不同的单词,纷纷来了兴趣,表示想拜戚斐为师,继续深造这门外语。
戚斐流着冷汗,摆手婉拒了,表示自己也不是很通晓这方面的内容。
废话,她的四六级证书都还给老师了……现在能背出来的,也就一个abandon吧。
等栾城的局势稳定下来,也有了可靠的人接管以后,裴文瑄才放下了这边的事,踏上了回降龙城的路。戚斐和薛策也随在了他身边的人里。
虽然晚了那么多回去,但裴文瑄一直有向朝廷报告这边的事况和进度。裴文玏在穷途末路的时候还想杀自己的弟弟,最终命丧在了栾城的消息,也早已传回朝廷那边了。
老皇帝在看完这道折子时,面露沧桑之色,长长一叹,并没有说什么。但从第二天开始,他的身体就急剧地坏了下去。
因为裴文玏是顶着叛国的罪名而死的,就这次事件的处理结果,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是为他说话、指责裴文瑄“处理过激”的。那些在过去有裴文玏撑腰,总是暗戳戳内涵裴文瑄的臣子,也都认清了形势,明哲保身了。
其余的皇子,斗败的斗败,走的走。天下即将归属于谁已经很明显了。这是大势所趋,也是人心所向。
系统的“easy模式推进剧情”真不是盖的。老皇帝在浑噩了一个多月后,于降龙城驾崩。五皇子衣不解带,侍奉于床前。在隆重的国丧过后,根据先皇的遗诏,年仅十四的五皇子裴文瑄继位为新帝,改年号为始元。
崭新的霞光洒落在这片大地上,新旧更迭,新的时代开始了。
羯人被尽数驱逐后,只剩下了一小股不成型的残军,逃也似的离开了北境。那片广袤的土地总算可以太平百年了。东岳妖族本就是墙头草,在战争后半段早已溜回了东岳老家。按照战前的约定,北昭与菏阜同享胜利的成果,签订了互不干涉的友好条约。菏阜的娜罗公主,也成功坐稳了王位。
至于国内,经过了归墟之战的洗涤之后,随着少帝的登基,朝堂再度进行了一次大换血。尸位素餐、只会拉帮结派拍马屁的庸官,譬如当年的孟子源,罪孽被一一清查,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而一心为民的忠良清流,则得到了提拔与任用。
将旧日的顽疾一一解决后,北昭河清海晏,气象清明。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在百官身后,是少帝明亮的双眸。
同时,为了给朝廷输入新鲜血液,从始元二年开始,朝廷选拔人才的制度,开始从世袭、举荐,变为了文武科考,还细分出了好几种学科,用实力取胜。这样一来,寒门出身的学子、立志从戎的年轻人,终于有了打破根深蒂固的阶级壁垒、向上升迁的途径。消息传出,举国欢腾。
裴文瑄当皇帝的时间还不长,少年的心性并没有怎么改变,和戚斐等人在私下相处时,还是有些没大没小的。在制定这些规则的时候,戚斐、薛策和其他与之一同走来的部下,都给了他不少建议。但最后拿主意的还是裴文瑄。
戚斐有种预感,裴文瑄一定会迅速成长,变为一个很好的皇帝。
自然,跟着裴文瑄,陪着他从不受宠的皇子一路走到今天的臣子们,都得到了封功与升职,基本都会继续留在他的身边辅佐他。只除了薛策,向裴文瑄请辞了。
作为活过两辈子的人,薛策想得很清楚,什么功名利禄,已经不是他所追求的了。当初,他之所以会淌朝堂的浑水,也只是想借裴文瑄的势,深入朝堂,调查清楚自己前世灵根碎灭的真相。
现在目的已经达成了,证明他当初这个决定没有做错。和他有旧怨的人,也都不在世上了,恩怨已平。也该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比起被牵绊在降龙城,他与戚斐都更希望过一些平淡的日子——那偏偏是他们一直没有机会试的。
裴文瑄自然是百般不舍,多次挽留,都无果。最后只能应允了,并赏赐给了薛策与戚斐足够他们衣食无忧的财物,还有一个珍贵的玉牌,日后无论有什么事,用这块玉牌都可以直接见到他的面。传给子孙,便是免死金牌般的作用,且永生永世都有效。
裴文瑄一边签放行书,一边说:“虽说我放你们走了,但你们倒也不必立刻动身,没事的话,你们还是在降龙城多留一段时间吧。”
戚斐笑嘻嘻地说:“陛下这么快就不舍得我们了吗?”
裴文瑄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是积压的工作太多了,我这边正缺人帮忙。”
戚斐与薛策对视一眼,笑着说:“其实我们也有这个打算。”
他们肯定不能立即动身。因为还有一件事没有决定好,那就是薛小策的去向。
让薛小策继续跟着他们,自然也是可以的。戚斐和薛策都很乐意继续照顾他。但薛小策终归会长大,被他们所庇护的一生是平安和乐的,但也会埋没薛小策的天赋。所以,他们还是想看薛小策自己的决定。
最终薛小策做了决定,表示自己对朝廷没什么兴趣,就是希望可以进入崇天阁,求仙问道。
其实,自从薛策是火修的秘密瞒不住以后,崇天阁已经不止一次向他伸出橄榄枝了。薛策一直没有答应。而且,大概是因为近亲情怯,他重活的这一世,一直没有与上辈子待自己如师如父的季天沅见过面。
因此,季天沅一直都不知道,那位火修薛策,和他身边的孩子薛小策,与自己那位跟绫茉姬远走东岳的师兄,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薛小策踏上崇天阁拜师的那天,双方才终于相认。季天沅找回了师兄的孩子,激动又感慨,当场就表示要收薛小策为徒。
有了上辈子的经验,薛策知道,这个师父是真的对自己好的,薛小策可以放心留在这里了。
自然,季天沅在见到薛策时,也十分惊异于那种熟悉感。恍惚间,总觉得这个青年无论是轮廓与身材,都像极了自己的师兄。可仔细一看,他深邃锐利的眉目,却更多地有当年那位妖族圣女的风范。
薛策笑了笑,还是那一个解释,称自己是绫茉姬的弟弟。入北昭后,就随着“姐夫”改了一个符合这边习惯的姓氏。
季天沅感慨:“原来如此……”
不知为何,明明才是第一次见面,他却对这个青年一见如故,生出了一种仿佛长辈看见了小辈、十分亲切的感觉。
薛小策要留在崇天阁,免不了就要与薛策和戚斐分开。虽然路是他自己选的,但在离别的时候,依依不舍的孩子还是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鼻子。
戚斐有了一种送自家小孩上幼儿园的感觉,耐心地哄着他。薛小策呜呜咽咽,投入了她的怀抱里,用力地蹭着。戚斐心口的衣裳都被他的两泡眼泪浸得湿透了。
薛策自己小时候是一路摔摔打打过来的,从来没有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小事哭过鼻子,所以,他很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一路备受呵护、没被炎凉世态打击过的薛小策,反而更加纤细敏感脆弱。
见薛小策几乎是整个人都窝在了戚斐的怀中撒娇,还有越贴越紧的趋势,薛策眼角一跳,终于看不下去了,将薛小策从戚斐的怀里拽了出来,冷哼道:“哭够了啊,男子汉大丈夫,丢不丢人!”
九岁的男子汉薛小策一听这话,立即吸气,用力地憋住了。却没憋住,“咕叽”一声,吹出了一个透明的鼻涕泡。
“你这么凶干什么?走开点,别碍着我们。”戚斐横了薛策一个白眼,拍开了他的手,将薛小策拉回了自己跟前:“小策乖,过来啊。”
薛策:“……”
戚斐掏出了一张手帕,温柔地给蹭到她身前的薛小策擦掉了泪水:“小策,你在这里学本领,裴世佳师兄他们会好好地照顾你的。我和你舅舅也不是不回来了,之后每年都会回来降龙城住几个月,也会常常和你写信,就和陪在你身边没什么两样。”
她这样保证完了,薛小策才放下心来。双方又说了一会儿话,戚斐将给他置办好的衣物鞋子塞给了薛小策,孩子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年长些的师兄进去了。走到石阶前,还回头朝着他们挥手:“舅舅,姐姐,我进去啦!”
顿了顿,孩子忽然醒悟了,将手放在了嘴边,围成了喇叭状:“不对!是舅舅——舅妈——再见!”
清脆的童音在山林里回荡,惊起了满山的鸟。
戚斐:“……”舅、舅妈?
薛策:“……”
听见这个称呼,戚斐就是虎躯一震。
而她旁边的薛策,在一刹那的惊讶后,心底窜过的则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暗爽与窃喜。
渐渐地,孩子的身影被草木掩盖,彻底看不见了。
戚斐轻轻吁出一口气,心说她真是提前体验到了当孩子妈的感觉。一转头,忽然发现,刚才还一脸不爽的薛策,正出神地凝望着薛小策消失的方向。
戚斐挽住了他的手臂,打趣:“看来,某人嘴上不说,其实比我更担心小策啊?”
薛策扯了扯嘴角,轻轻地摇了摇头:“担心倒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
戚斐嘴角微微扬起:“是啊。”
薛小策的选择,看似是在冥冥之中,沿袭了上一辈子的薛策的道路。不得不说,他们不愧是同一源头的两个人,连思考模式、人生志向都那么像。
但实际上,很多东西已经不同了,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进化。
薛小策不满十岁就直接与季天沅相认了,被收入了他的座下,跳过了中间一波三折、流浪在外的苦楚,也不会再无缘无故被水荫峰的李师叔扣押在身边打杂,以至于差点错过了筑基的时间。
有了薛策和季天沅的撑腰,还有了裴世佳的看顾,薛小策进入崇天阁之后的日子,将会过得顺风顺水,不会被幼年时的小胖子季飞尘压在溪水里揍了。日后也不会再有一个洛红枫、师昀出现在他的面前。
毫无疑问,薛小策是幸运的。这份幸运的缔造者,正正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他自己”。
想必,在若干年之后,降龙城中,又会出现一个火焰般明烈的少年了。
既已安顿好了薛小策,两人就下山了。山路铺了石头,是斜度很缓的石坡。眼下又正值午时,山道上,只能听见清脆的鸟鸣声,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走着走着,戚斐忽然说:“对了,我们今天晚上不如吃饺子吧。”
薛策点头,又随口道:“为什么?”
戚斐嘿嘿地笑了,忽然跳到了薛策的面前,面朝着他,背过身往后退,煞有介事道:“因为吃饺子要蘸醋啊。从刚才起,我就闻到了好大的一股酸味,正好可以省下醋钱啦。”
一边说,她一边在他身前,做了一个嗅味道的动作,夸张地说:“哇,好酸!”
薛策:“……”
被戳中了死穴,也要梗着脖子,矢口否认:“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戚斐伸出了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膛,哼笑:“我在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你还好意思问小策羞不羞,我才要说你呢,这么大个人了,跟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吃醋,出息了。”
薛策:“……”
他有些恼羞,又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其实他会紧张,也是有原因的。
人是会长大的。她和薛小策的年龄差,就等于前世的她和他的年龄差。他太了解自己了,只要真心喜欢上了,年龄的差距根本不会被他放在心上。薛小策想必也是如此。
再说了,归根结底,他和薛小策的本源就是同一个人。在很多事物上的喜好都很相似。
他和戚斐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他相信她的爱不会改变。
但这不代表他不会不安。正因为太喜欢戚斐,才会紧张。害怕他们的关系会受到任何来自于外界的考验。害怕她的注意力会被另一个人吸引走——尤其那个人还会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硬件。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好死不死地,戚斐忽然恍然大悟地说出了他内心的隐忧:“小策长大之后,模样和身高什么的,应该会和现在的你一模一样吧。”
薛策:“……”
“到时候你也老了,我正好可以看小策回忆你现在的样子……哎!”
她的这话是真的让薛策醋劲大发了。他忍不住,气鼓鼓地伸手将她捞到自己的身前:“不可以,你只能看我!”
“看看都不给,你也太霸道了。”戚斐挑眉逗他,端详他的表情:“慢着,你不会真的担心我以后会喜欢小策吧?”
薛策的喉结微微一动,哼了一声。
“放心好了,就算小策长大了,我也分得清你们。在我心里,你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我们共同经历的故事,是小策所不能拥有的。小策未来要走的,也会是与你不一样的路。我怎么会将爱的人和其他人混淆?至于小策,你没听见他刚才叫我舅妈了吗?”戚斐笑眼弯弯,微微地踮起了脚,亲了薛策的薄唇一下:“这么容易吃醋,看来我以后要多点疼你才行。”
骤然收到了她认真的长篇表白,薛策简直要被糖砸得晕乎乎的了:“斐斐……”
忽然想起,这好像是戚斐第一次对他说“爱他”,薛策的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激动得眼睛发亮。而说着甜言蜜语的人,却仿佛已料到了他的反应,还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过这样的淡定没维持多久。她就被揽紧了,薛策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果然,有一些事,还是用做的比说的更好。
……
在薛小策的去向决定以后,两人仍未打算离开降龙城。这是因为,战争结束、老皇帝驾崩、新帝登基等一系列的事儿都结束后,时间断断续续地过了两个多月,刚好差不多要到中秋了。
在第三次套娃的时候,他们曾经也经历过一个中秋。
那一个晚上,降龙城的花灯会,火树银花不夜天。当时还是穷兽斐斐的戚斐,和裴世佳、默风、宋裕安夫妻一起,沐浴着夜风,行在热闹的长街上,一起去了河边赏灯。但最终,灯没有赏成。她与那个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的少年薛策,在人海之中失之交臂了。
所幸那样的错过,不会再有了。
农历的八月十五,降龙城天色渐晚。城阙中点满了明灯,焰火烂漫,美轮美奂,游人如织。仿佛就是那句“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的诗句所描绘的图卷的重现。猜灯谜的摊子前挤满了人。河边早已搭建起了高大的棚架,垂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红的,绿的,黄的……画舫游船,拖曳着余波,缓缓在水面上开过。
薛策也给戚斐买了一盏琉璃莲花灯,灯蕊火光明亮。两人接下来就要登船赏月去了,在河堤走过时,经过了一家炒糖栗子的摊子,戚斐嘴馋了,连忙推了推薛策,要他进去买,自己则在河边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等待。刚才路上人太多了,想找个休息的地方也不容易,她的腰都走得有点酸了。
随手拨弄了一下这盏玲珑剔透的莲花灯,绘制在琉璃上的图案,仿佛电影的胶卷一样,飞快地转动了起来,令人眼花缭乱。
忽然想起了什么,戚斐道:“话说起来,系统,你好像还有后半个故事没说完呢。”
第一次穿书时的故事,系统只说到了她挖出心脏的地方,就停住了。从这个断点开始,直到文档被她回溯,中间过程发生了什么事,譬如后来的薛策如何了、有没有从地牢中离开……她都一概不知。
系统:“你想听吗?”
戚斐:“听听也无妨。”
……
在那个再也无人知晓的遥远前世里,整个故事的后半段,徐徐展开。
被瞒骗着吃下了穷兽的心脏后,薛策恢复了灵力,挣脱了枷锁,逃脱了命定的死劫。之后,很快就想方设法地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在事情都了结以后,无事一身轻的他,与季天沅暂别,离开了崇天阁,开始到处去寻找他的不告而别的穷兽斐斐。
在薛策的记忆中,他与她最后一次说话,是一次不愉快的争吵。
在付出了血的代价、在生死之境徘徊过之后,他才明白谁对他是真心的,谁又是虚情假意,无比后悔自己当初的幼稚、愚蠢、迟钝、尖锐,后悔自己说了那么多伤人自尊的话,去刺伤她的心。在狱中,他积了一肚子的话,想对她说,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个明白。
记得以前有一次,她告诉他,他书房中的那些信,都是写给她的。但当时的他,不但不屑一顾,还对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现在,如果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会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好好听她说,将她说的每个字,都认真地记在心里。
这个时候的薛策,还以为自己有弥补过失的机会。他发动了自己的所有人脉,自己也在四处寻找她。但却一直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传来。
按理说,本来不会这么困难的。
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一滴蒸发即消失的水,不管去了哪里,都该留下一些痕迹。
某种阴暗不祥的念头,开始偶尔出现在他心上——妖兽的寿命,是有限的。越晚找到她,留给他们相处的时间就越少……说不定,她一直不出现,是早已不在了。
但每次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薛策就强迫自己打住,不敢深想。
他想,她之所以一直不见人,多半还是因为生气了,对他失望透顶,所以故意躲着他。
就在这种希望与焦虑的轮番折磨之中,薛策最终等来的,不是她确切的行踪,而是整个书中世界的震荡——因为戚斐在现实中修改文档,而带来的连锁反应。
那些不该被书中人知晓的秘密,一股脑地涌到了薛策的脑海中。
那些涌入他脑海的断续画面,告诉了他很多事。
原来,他之所以哪里都找不到她,是因为她早就不在了。
她温柔而残忍地将自己的心脏留给了他,然后决绝地死去了。
只是最初的薛策还不肯相信,坚信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他也不能相信,因为他会崩溃,会疯掉。他红着眼睛找到了高子明,想从高子明的嘴里,逼问出她的踪迹——何等悲哀,他一方面不肯接受那个梦,一方面,却又只能去找在噩梦里头,唯一一个最后和她有过交集的男人,才询问得出她的下落。
高子明初时一直冷眼看着他。纵然再怎么愤怒和心痛,他也要恪守与戚斐的约定——
小姐说了不要让薛策知道心脏的秘密,那么,他就绝不会透露一丝一毫。
直到听见“心脏”这个词从薛策的口中说出,高子明的怒火与悲
痛终于压抑不住了,站了起来,冷冷地说,好啊,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直到听见“心脏”这个词从薛策的口中说出,高子明的怒火与悲痛终于压抑不住了,站了起来,冷冷地说,好啊’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他将薛策带到了-座山清水秀的荒山上,-座无名的坟莹之前,粗暴地揪住了脸上再无血色的薛策的衣领,将他扔在了坟莹的前方,说你不是要找小姐吗,她就在下面躺着。
从见到坟至,到文档被彻底逆转回原点,中间的这段时间中,薛策-直处于-种癫狂不清醒的状态中。他抠过自己的喉咙,抠岀了血,也吐不岀她的心脏。
她的一部分,早已和他的血肉融在了一起。
神智一直浑噩,只有一点,无比清楚。
他再也骗不了自己了。
她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如果说,成长的痕迹,就是这个人的-部分。那么,当戚斐终于对文档做了最后-次删改,将1.5与穷兽斐斐的故事删除,让所有的人回到原点,重头开始时,其实,也是对这个已经存在了的1. 5的抹杀。
跪在坟萤前疯疯癫癫的1.5,穷兽斐斐,他们之间的故事,都不复存在了。
今后,即使有重现的机会,也只是第三次套娃中的虚幻重映。
但是,即使1.5不复存在了,他的执念也没有消失。
那种癫狂至死的、想再见戚斐一次的泣血心愿,依然存在于书中世界里一一它强烈得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实际上,宇宙里,哪里会有那么多天生的幸运儿?
如果只是写了一本小说,就可以在死后拥有多一次生命,那岂不是太儿戏了。全世界的写手有那么多,幸运儿的比例,绝不止:1%这个数。
更何况,戚斐在猝死的时候,其实已经将书中世界忘得差不多了。对这本“烂尾文”的感情,也淡漠得可怜。
饶是如此,她在死后,还是回到了这个已经被她单方面遗忘了的书中世界里。
那是因为,被她亲手抹除的1.5所留下的执念,吸引着她的魂魄,将她带回了他的世界一一即使那个时候,他已经被格式化了。
就这样,让她拥有了第二次的生命。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亏欠的,失去的,都会以另外的形式偿还和回归吧。
但其实,在这个故事里面,连系统也不知道的是——命运对薛策1.5,还是仁慈过一次的。
在疯疯癫癫的那段时光里,他曾经做过一个非常美好、让他舍不得醒来的梦。
梦里的他,回到了降龙城郊的地牢里,回到了她还活着的时候。
他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上天待他不薄,所以给了他重生的机会,慢慢地从浑噩中醒来后,他每日就坐在那个地方,被拷着手,傻傻地望着牢门等着,心里既觉得恐惧,又满怀着颤抖的希冀。
回到这个时空,就意味着他有机会再见到她。
也意味着,他最害怕的噩梦,也许会重演。
他很害怕,某一天从牢门里走进来的,会是那一个带着她的心脏而来、叫做高子明的沉默寡言的男人。那势必会让他清醒地重温一次那种令他肝肠寸断的剧痛。
好在,这一次,上天没有残忍地对待他。走到他跟前的人,是她。
是那个存在于他记忆中,依然鲜活美好的她。
在这一个分不清是梦还是妄想的情景中,他和她的结局被改写了。她从怀里拿出来的,不是穷兽心脏的切片,而是普通的解药。
在松脱了镣铐后,他的双臂一恢复了知觉,就做了自己最想做的那件事——就是抱着她,紧紧地抱着这个他已经失去了很久的女孩。还对她说出了那些,他以为永生永世都没机会告诉她的话。
那些话,都是那个年少轻狂、劣迹斑斑的他,一直后悔没有告诉她的话。
其实在时间的流逝中,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这段天赐的时光,是有限的。佛说过,世界之多,犹如恒河沙数。这个结局被改写了的世界,似乎是不属于他的。
他只是误入了这里,再见了她一面。
所以,在察觉到这点的时候,他问了她以后会不会忘记了他——因为他是那么地希望她可以记住他,希望那一个做错了很多事、伤害过她、也是真心爱她的薛策,可以在她的心里面,占据一席之地。
……
这一段,是连系统也不知道的意外交互。
在第三次套娃的最后一天,戚斐一直以为狱中的1.5是因为名声陨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才会突然跟转了性似的,对她说出那种话来。
却不知道,其实当时的薛策,是第一次穿书时,那一个已经和她生离死别了很久的薛策。
这一段来自于遥远前世的秘密,只有融贯了一切的2.0知道。可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将这段仿佛在卖惨的回忆,告诉戚斐,惹她伤心。
就让这些过去,随着前尘的湮没沉睡下去吧。
……
戚斐听完了后半段的故事,仰望向了天空那轮圆月,轻轻地吐出了心底的一口气。
其实她都大概能猜出后半段故事的过程。听系统说完以后,她真真正正地,有了一种尘埃落定、可以放下前世的感觉了。
就在这时,晚风中飘来了炒糖栗子的香气。她回过头,便见到灯火阑珊处,薛策立在了那里,微笑着看她。
清风徐徐,明月千里。
皎洁的灯光,在他英俊桀骜的面容上,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戚斐的心慢慢地明亮了起来,走过去,将小手放到了他温暖的掌心里,笑靥如花:“你好慢!赏月的画舫都到登船时间了,我们走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