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戚斐可以利索说话时, 已经是快半个月之后的事了——这是她通过计算日落和日出的次数得出的结论。
他们在一处麦田旁歇息,戎澜如往日一般, 撕碎了干粮,喂给她吃。见她的嘴角沾了一些碎末, 便十分亲昵地用大拇指替她擦掉。
尽管这些天,戚斐总是在瞪他。可他就是有本事视她的抗拒为无物,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今日却出了意外。他的手猝不及防地扑了个空。
戚斐将头偏了过去。
戎澜的动作凝滞住了,抬眼。
戚斐一语不发,双眸渐渐明晰, 那张俏脸上, 燃烧着冰冷的怒意。
戎澜僵了一下, 沉声道:“斐斐,你醒了?”
“……戎澜, 这话我已经憋了半个月了。你实在是太过分了。”戚斐的嗓子沙哑, 闭了闭眼, 睁眸后, 怒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再怎么样, 也不代表你可以罔顾我的意愿,强行绑走我!”
戎澜似是有些迷惘, 喃喃道:“难道你不想离开降龙城吗?他们抓了你,还那样对你……”
“我偷吃了他们的仙器, 故而被抓。如果崇天阁想的话, 完全可以将我当成阶下囚来对待, 甚至胁迫放干自己的血提早释出青玉心,可他们没有,不仅留了我的性命,大多数人,也待我友善宽厚,礼让有加。所以,由始至终,我都感激他们,也想做一个守信之人,根本就没有要动过背弃诺言逃走的念头!”
“现在讨论的,是我的去留问题。我的意见却从头到尾都被你忽略了,明明说了那么多次‘不要’,你还是一直当我的话是耳边风,一直我行我素。那天晚上,你强行喂我吃下那个法器,固然有时间紧迫的因素。但你敢说,你就没有夹杂一点私心,只是因为不希望听见我拒绝你,才强行弄晕我带走的吗?”
戎澜抿紧了嘴唇,面上闪过了一丝被她说中了心思的狼狈。
“你知道崇天阁的人会怎么想我吗?他们会觉得我是小偷,是骗子,趁着下山的机会逃走了。你做事总是这么专横,这么一意孤行,又置我于何地?!”
戚斐的胸膛剧烈起伏,语速极快,激烈地抒发完了这半个月郁结在她心中的想法,便感觉四周的空气都静了下来。
麦田上空,风飒飒地吹过。
戎澜一句话也没有反驳,沉默了许久,才慢慢抬起头来。
方才因被她劈头劈脑地指责,而露出来的迷惘和犹豫,已经烟消云散了。
他变得面无表情了,眼眸沉沉地盯着她,仿佛有些捉摸不定。
“斐斐,我知你善良,又心软,若是辜负他人的期待,便会不安。和那些人住久了,才会被他们所迷惑……”戎澜抬起了手,捧住了她的脸,力气大得戚斐无法抵抗,缓缓将她的脸转了回来,用大拇指拭掉了她嘴角的碎末,一字一顿地道:“我好不容易才将你带到了这里,没有回头路的道理。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将你安全地带回东岳。”
眼下四周都荒无人烟。戚斐的下颌,被他捏得有些疼。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对视了片刻,背后浮出了一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寒意。
见她不再动了,似乎接受了他的安排,戎澜才重新露出了笑容:“我们再坐一会儿,就继续往前吧。”
人在刀俎上,便如鱼肉,任人宰割。
此后三日,戚斐没有再做无谓的挣扎。
但这不代表她真的认命了。
其实,她从第一天起,就隐瞒了戎澜一件事。
她的力气,当时就恢复了五成。再过了这三日,便已差不多回到正常的水平了。
之所以比寻常速度快那么多,估计还是要归功于她体内的青玉心。
可她没有露出任何端倪,依然装作虚弱的样子。
只有戎澜相信她没有力气反抗,他才会一直放松警惕。
眼下她被逼到了一个两头不到岸,两边都为难的地方。
她唯一的选择,是回崇天阁找薛策。尽管知道自己失信于人,回去之后,就算负荆请罪,崇天阁对她的信任也破产了,待遇也肯定会一落千丈。但她更不愿被戎澜带回东岳。
如今还在人类的地盘,隔三差五,也能见到村庄,戎澜还是有所顾忌的。
一旦回到了陌生而广袤的东岳,她没有了系统指路,又要在戎澜的主场和他朝夕相处,可以脱离他身边的几率,太低了。
要脱离控制,就只有趁着被他带出北昭国境之前行动。
为了绕开归墟之战那兵荒马乱的战场,戎澜带她走的,并非回东岳的直线最短距离,而是北上,绕了一个圈。
就在昨天,戎澜恰好漏出了口风——眼下他们在蔺州境内。他计划带她去最近的村庄进行补给,之后,就不再进入任何人类的城镇了。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要成事,只能冒一点险。
这天傍晚,红霞满天。他们路过了一片河滩,清澈的水流撞击着岩石,激起浪花。
戚斐望了一眼,忽然开口道:“停下来吧,我好多天都没有沐浴了,我想洗一洗。”
自从那天争执过之后,她已经几天没有主动说过话了。戎澜愣了一愣,见这里还算开阔,自然是听她的,牵马停了下来。
九月的天暗得很快。今晚也是要在荒野住的了。戎澜将马匹拴好,生起了火堆,扶着戚斐走到了岸边,让她坐在一块石头上:“需要我帮你擦身吗?”
“当然不用!”戚斐抓紧了衣领:“我只是腿脚没力气,又不是手没力气。你转过去,不许偷看。”
戎澜应了声好,让她洗完了喊他,便走到了一旁去,背对着她坐下了,调弄着火堆,隐约可以听见她拨弄水的声音。
大概是力气不够,她洗了很久。天上最后一丝余光也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她都还没好。
正当戎澜有些沉不住气时,忽然听见了河边传来了一声惊叫,和一片“哗啦”的落水声。
他一凛,立即站了起来,跑过去一看,才发现她已经穿好了衣服,却整个人都半躺在了水里,费劲地撑着身体,仿佛是刚才想自己走回来,却没力气,不慎滑坐在了水里。腿脚使不上力,衣裳吸了水,变得很重,连坐起来都够呛了。
“我不是让你洗好了跟我说吗?”
戎澜口吻带了一丝责备,低头托着她的后背,想将人抱起来。说那迟那时快,戚斐猛地提气,用藏在袖子里的一截光滑的木头,重重地敲在了戎澜的后颈处。
“扑”一声闷响。毫无防备的戎澜无声无息地晕了,压倒在了她的身上。
第一次干这种事,戚斐飞快地坐了起来,心脏仍在疯速跳动。
将戎澜沉重的身体推开了,她站了起来,借着暗淡的光线,看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浅浅的河水上,心中有些不安,缓缓地将木头捏在手里,抖着手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后面被打过的地方,松了口气。
没有流血,晕倒了而已。
她只是想走,并不想伤人。所以,才选了一根木头,而不是可以让人脑壳开花的石头来打他。故而也不晓得这克制的一招可以让他晕多久。要是他很快就醒来追上她,就糟糕了。
事不宜迟。戚斐使劲地将他拖到了火堆旁边,接着,从马鞍上挂着的布兜里翻出了钱袋,倒出了一半的钱,其余的包袱都留给了他。
做完这一切,她奔回树下,解开了马匹的缰绳,正要爬上去时,后背忽然感觉到了一种针扎般微小刺痛的汗毛耸立之感。
马匹不安地嘶鸣了起来,戚斐倏然回头,便听见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水中动静。
只见那片已经陷入了黑暗、泛着银白色的粼粼波光的大河中,冒出了成双成对的绿莹莹的光点,正在往这边靠近。
戚斐毛骨悚然,冒出了冷汗。
是野兽。
是涉水而来的狼!
野兽都怕火,戎澜选的位置,有山石当着后左右三路。如果他挥舞火把,再加上本来的身手,野兽自然伤害不了他。可戎澜现在已经被她打晕了,赫然是一块不会动的肥肉。就算有火堆在旁边,狼观察一阵后,也是不会畏惧的。
一旦游上了岸,它们必然会扑上去撕咬他的身体。
戚斐的心思杂乱。此时最冷酷也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丢下戎澜,立刻骑上马跑。狼会先吃被落在后面的猎物,多半是不会来追她的了。
可是,回想起戎澜这些天一直背着她走,默默给她守夜的情境,戚斐再想逃跑,也不可能硬着心肠,将他扔在后面喂狼。
况且,她还……
戚斐一咬牙,终于松开了缰绳,大叫一声,用尽全力往回跑去。她从不知道自己的身手会如此敏捷。毕竟是穷兽出身,在奔跑中,她依然能看清,涉水上岸的两匹狼一大一小,小的有些瘦弱,大些的那头则生得强壮而高大,嘴边淌着涎水,饥肠辘辘地盯着这边。见她一动,它们也撒开了四足,扑了过来。
终于还是抢在这两匹狼之前滚到了那熊熊燃烧的火堆前,戚斐不要命地拾起了火把,便感到了后背生风,毫不犹豫,起手就朝着那道残影重重地挥击过去:“滚开!”
扑上来的那头小一些的狼,被她的火把烫了个正着,嚎叫着滚到了地上。
说那迟那时快,另外一只狼乘其不备,从另一个角度将戚斐扑倒在了地上。戚斐尖叫一声,火把脱手了。她还没看清眼前的景象,这头狼已张开了血盆大口,开始疯狂地撕咬她的衣裳和皮肤。那头小狼也乘机扑到了她的大腿上,想分一杯羹。
戚斐的双腿被它们压着,大叫着,条件反射地用手死死地护住了自己的脖子。可当那张大嘴咬下来时,她却感觉不到皮肉被撕开的疼痛,身体里散发出了金色的光芒,只听见了“叮”、“叮”的一连串牙齿撞击在金属上的声音。
戚斐颤抖着睁目一看,顿时出了浑身的虚汗——果然,这两头畜生压根儿咬不破她的皮肤。小的那头狼甚至崩掉了一颗牙齿!
这就是她刚才有勇气跑过来的原因——她和青玉心合体了,现在可是刀枪不入的。连明光也打不伤她,她可不认为这些狼的牙齿会比明光更厉害,果然赌对了。
绝处逢生,戚斐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她一边伸手死死地抵抗着试图换地方撕咬她的狼,一边艰难地伸手,在地上的包袱里乱摸,摸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是戎澜给她切肉吃的那把。用尽全力,往压着她的狼身上扎去。
“噗呲”一声,鲜血四溅。她把握不好位置,没有插中致命处。那畜生却被疼痛激出了凶性,比方才更疯狂了,开始去咬她的手。戚斐忍着尖牙利齿在身上到处流连的恐惧,握紧了匕首死死不放,再一次,飞快地手起刀落,终于插入了它的咽喉中。
那头小狼是个没骨气的,见到大狼死了,自己的牙齿又崩断了一颗,戚斐又拾起了火把,就夹着尾巴转头跑了,跳入了河滩前的灌木丛里,不见了踪影。
……
天蒙蒙亮。
戎澜意识恢复时,后颈还残留着那阵酸痛莫名的感觉。
昏迷之前,最后被她打晕的记忆涌上脑海,戎澜的眉毛微微一抽,倏然睁开了眼。
就发现自己全身的武器,已经被掏得干干净净的了。上半身被绳子五花大绑着,粗略一数,起码捆了三十多圈。
不仅如此,他的大腿、小腿,也各捆了两束绳子,整个人是完全动弹不得的。
戎澜:“……”
前方,一个女孩儿抬起了一脚,踩着绳索的一端,凶神恶煞地盯着他。
再远一些的河滩旁,侧躺着一头狼尸。火堆旁的沙地上,残余着搏斗过的痕迹。
戎澜的脑子嗡地一响,才看明白了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她打晕了他,想逃走。
但之后,应该是有狼袭击了他们。她留了下来,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打败了狼,保护了他。
而且,她看起来,身上并没有受伤。
戚斐原本也不想等他的。
无奈,昨天晚上狼来的时候,马的绳索被她解了。等她好不容易杀了狼,马已经被吓跑了。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光靠两条腿走路,她的脚程不够戎澜快,早晚会被追上。而且,她对昨天那事,已经有阴影了,担心在野外落单会再次遇到危险。所以,在痛定思痛后,还是决定带着戎澜上路。
但,既然已经和他撕破脸了,就没必要客气了。
至于暴露本性,崩人设的问题……她还巴不得呢。
戚斐拉紧了绳子,恶狠狠道:“听好了,昨天晚上要不是我,你已经被狼吃掉了。现在,是我绑着你,不是你绑着我。我劝你老实一点,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然,我随时会再打晕你,将你扔在路上喂狼!”
戎澜在极度的错愕后,两道目光凝固住了,古怪地盯着她,仿佛掠过了一丝深沉的审视。
“现在,你带路,我们不去那条村庄了,我要去蔺州最近的一座大城。”戚斐左手拎起了绳子,右手握着一根粗长的木棍,在他的视线里晃了晃,语含警告:“你别以为可以袭击我,待会儿你走在前面。现在马匹没了,我们只能走路。你大可以试试看,是你挣脱绳子来追我比较快,还是我发现不对劲,立刻打晕你比较快。”
出乎意料的是,戎澜并没有动怒的迹象。怪异地打量了她半晌,才说:“……你至少解开我腿上的绳子,我才走得了。”
戚斐拒绝:“不行,万一你踢我怎么办?”
“那你想我如何走?跳着去吗?”
戚斐的表情坦然得有些理直气壮,似乎在说“不然你想怎样”。
戎澜定定地看着她,缓缓道:“先解开我的腿吧。我不会袭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