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晖在很多方面,其实都受到桐桐的影响,且这个影响很大。比如,在银钱上,他的认知里从来没有抛费一说,根深蒂固的认为,银钱就得花在该花的地方。或者说‘不做赔本的买卖’。
弘历这个钱花的,叫弘晖看来是有些不值得的。南巡可以,但不必要的开销,却很不用。当然了,这对于一个平稳惯的帝王来说,这种方式许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弘晖也希望有一点公正的眼光来看弘历。就比如他现在的作为,太多的要求,有时候他也觉得像是一种苛责。正因为他做过帝王,才知道八旗到了一定份上,这个改革有多难,得面对多大的阻力。得改善满汉之间的关系,又得付出多大的心力。可以说终其一生,他都在跟这些事磨缠。从古到今,任何一个改革者都需要有巨大的勇气。可从古至今,改革者除管仲之外,得善终者有几人?
改革,便意味着争斗。这是新与旧的斗争,是利益的重新划分。一旦这大幕一拉开,那便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皇帝是什么?若把这朝堂比作一艘船,那皇帝便是那个掌舵之人。在船工们不把劲儿往一块使的时候,这条船就已经很危险了。等船上的船工分成两拨三拨,有趁势而起的,有固守不变的,有两头扇风的,有隔岸观火的,然后一团混战。这船就得在海上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的走。那时候的皇帝还能想着享受?不翻船就不错了。而这个摇摇晃晃的过程,便是改革的过程。作为这个掌舵人,需要冒的风险是巨大的。
当年的他,因为又皇阿玛的护航,他敢开启一次冒险的远航,一路战战兢兢,但好在有惊无险。他是看到了弊端,不能装作看不见。可弘历的选择不同。这个船工偷懒,他睁一只闭一眼,只要还肯摆着用劲的架子,他就假装看不见。然后很多个船工偷懒,然后好似大家本该就这样一样。船行的慢,没关系,还有沿河那么多的纤夫呢。不过是百姓多受点累,船平稳着就好。下面的人有多少问题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这条船得平稳,如此掌舵者才安心。至于之后……谁管呢?也管不了了。
这十五年来,他这么做都不算是错。年轻的帝王没有人扶持的情况下,靠着左右的平衡而坐稳皇位不算错。正因为这样的做法叫他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他便认为他的做法是正确的。
这是认知上的错误。而朝臣,巴不得上面做的这位是个宽和之人。
于是,越是吹捧越是来劲。
一路行来,白日里还罢了,大部分时间应该是批折子的。可一到晚上,那就热闹了。沿途所过的,官府给安排的节目很丰盛。酒宴从入夜到子时。龙舟上灯火通明,照的半拉子江面犹如白昼。
弘晖每天都在做心理建设,可到头来还是心疼的抽抽。一样是阿玛的儿子,为何差别这么大?那么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母亲的教导有时候是无人可替代的。母亲不仅是教导子女,她还是父子父女关系的润滑剂。而自己的额娘,就很好的做到了这一点。
林雨桐将送过来的糕点递给弘晖,“出来了就歇歇。一天到晚的皱着眉……”
弘晖拿着糕点没吃,“额娘,买卖赔本了呀。”
“前头赔了,后头赚。”林雨桐就给他使眼色,“你问你阿玛去!”
弘晖看了他阿玛一眼,他阿玛老神在在的,一口点心一口茶,手还随着远远的传来的丝竹之声打着拍着。他突然反应过来,“这几日怎么的不见德海?”他明白了,德海被阿玛派出去了。他一时没有说话,紧跟着就明白了,“阿玛要动江南?”
四爷挑了一块口味最好的喂到儿子嘴边,“事嘛,该做总要做的。太上皇这种皇,有两种。一种是给你做太上皇,那是种种地溜溜鸟,就能安心过一天。可这个不成啊,你呢?现在出面管事确实是还不太方便。那正好,除了做一做教书先生,我觉得兼职做一做另一种太上皇也不错。儿子没做好皇帝?没关系!手把手教总是会的。再要是不会,抽两下就会了。”
林雨桐知道,四爷被亲眼看到的景象给气到了。看过记载那只是记载,可正到了眼前,四爷还是做不到淡定。
弘晖不知道怎么地,心里就不由的乐了。突然有点可怜这个弘历,自家阿玛要是愿意,确实会鞭策的他做个好皇帝,他就笑道,“不过阿玛您这太上皇要是做的太出色了,将来他未尝不会想做一个更出色的太上皇。”
给弘晖做太上皇左右弘晖吗?
林雨桐呵呵一笑,“你阿玛现在教他做个乖皇帝,你呢?将来要叫他做个乖乖的太上皇就好。出色的太上皇?等他会种菜遛鸟了,他就是最出色的太上皇。”
弘晖不由的就笑出声了,想想这小子怪倒霉的,怎么这样的事就被他给碰上了呢。
弘历是丝毫不知道后面船上的人在算计他,他吃到一道好菜,还不忘小声的叮嘱吴书来,给后面的船上一定得送去。吃不吃的不要紧,心意很重要。
送来了就吃呗,不吃就糟践了。能送过来的,都是好东西。一直这么在船上,再这么吃下去,体重肯定是要往上走的。吃了饭,她就拉着四爷出来转转。弘晖还是不被允许的。正月还没出,船上的风大,他现在的身体根本就撑不住。
晚上出来还罢了,夜色能阻隔人的视线。白日里出来转,林雨桐却觉得窥伺的人有点多。但窥伺就窥伺吧,正因为都知道他俩是谁,所以众人才这么小心的朝这边打量。
估计都是好奇的。
大臣们只看一眼就完了,并不敢过分。但是女人们则不一样,尤其是带来的妃嫔们,她们天真的认为她们拿着千里眼在另一艘船上朝这边看,并不会被发现,于是,看的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令妃今儿起的晚了,才梳妆好,陆贵人就来了。她笑了笑,吩咐伺候的,“把人给带进来吧。”
陆贵人品阶小,但年纪却不小了。乾隆初年进宫为贵人,今年乾隆十六年,依旧为贵人。
令妃将簪子正了正,就抬脚去了外间,果然见陆贵人已经站着了,手里还拿着千里眼。她就招呼:“坐啊!客气什么?”
陆贵人连忙行礼,“娘娘,妾鲁莽了。”
令妃摆摆手,“咱们私下姐妹相称便好。这话我早说过了,你还总是这么见外。”她指了指边上的凳子,“坐啊!”
陆贵人只做了绣墩,却笑道:“官眷们孝敬上来的料子是极好的。刚才妾瞧见那位老娘娘了,今儿穿的又跟昨儿的不一样,可样式颜色却是极好看的。想着过来给娘娘量量尺寸,妾别的不成,只手艺还过的去。”
令妃愣了一下,“怎的这么称呼?那位娘娘可不老。”
陆贵人眼热,摸了摸脸,若是自己有福气,能得人家一针,一夜也能年轻十岁,又何至于跟个包衣出身的女人在这里絮叨。说起来,令妃长的不如何美艳,再年轻十岁,自己要比她可人意。
令妃却全没在乎这些,只走到窗户边,伸手要了千里眼,“给我瞧瞧。”
这一瞧之下,果然。这位娘娘好像特别偏爱汉家衣裙,头发的样式也是汉家的样式,昨儿利索飒爽,今儿温柔婉转,竟是比旗装穿着更加撩人。
她看了一会子就收了千里眼,回头来就叫人拿料子来,“麻烦你做就很不好意思了,又怎么好叫你搭上料子。这是皇上昨儿赏的,那桃红的给你。”
陆贵人面色僵了一下还是欢喜的收了,她这个年岁,哪里趁的了桃红色。
就听令妃道:“素淡的我就留着吧,你瞧着给做。”
陆贵人瞧了令妃两眼,其实令妃生的很是寡淡,艳色的只真的撑不起来。倒是穿素色的反更适宜一些。于是笑着接着,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带了好几匹布。
都在一条船上,一丁点动静都闹的人尽皆知。金氏陪着苏氏喝茶,得了下面奴才的禀报就笑道:“也亏陆贵人这么大的年纪了,能伏低做小。”
苏氏就叫了丫头去打听,看那两人都嘀咕什么呢?令妃那边不好打听,但陆贵人一个小小的贵人,还是好摆布的。等打听的人回来禀报了一番之后,她就笑道:“路上难得有闲情逸致赏景,真的还派起活来了?若是陆贵人少了衣裳穿,我等少不得去告诉皇后娘娘一声,没的落个苛责妃嫔的名声。”
这一打听才知道是干嘛的!
学着老娘娘穿戴呀!
金氏将茶盏一放,看了苏氏一眼,“今儿还未给太后请安呢,妹妹要不要同去?”
苏氏微微一笑,“同去同去!”这是去给令妃上眼药的。太后一直不怎么喜欢令妃,觉得上不得台面。
可钮钴禄氏的关注点现在不在儿子的妃嫔身上,有了四爷和林雨桐,她是想不关注都难。那两人跟神仙眷侣似的,时而相伴坐在甲板上钓鱼,时而相携站在船头看两岸的风景,不时的还朝远处指指点点,像是在点评江山。再如何,那也曾经是她的男人!见不到就算了,见到了又怎么会真的毫无波澜。
关键是,曾经十多年里,每次说起先帝,她都免不了要跟大家回忆一番,当年先帝对她是如何的恩重,是如何的情深……要不然,皇位为何独独给了她儿子。反正人死了,怎么有面子怎么说。
可人活着,那曾经说过的话,都变成了耳光一个个的扇过来。别人纵使不提,但背后能不笑话吗?提起这个她就满心的不自在,只觉得此二人碍眼的很。
如今这二人活着的事,别说京城里知道了,好些个沿路的官员都知道了。因为送到她这里的孝敬,都是双份的。她之前以为是给皇后的,结果发现并不是。那另一份是给谁的?不言而喻嘛!
如今金氏和苏氏又说什么令妃魏氏做汉家的衣裙穿?
呵!皇家的风气全被那人给带坏了。
她当即就叫了桂嬷嬷,“将那些进贡上来的,给后头的船上送去。在乡野惯了,有些东西就粗疏了。这前面就是大城,可不是小码头。要拜见的官家夫人也多。叫人看见一个个的都穿着汉家衣衫,像个什么样子。”她当着下面的妃嫔说的很横,但是桂嬷嬷却知道轻重,万万不敢传达这些话的。不过单就将料子送过去说叫做衣裳,难道那边能不知道是何意?
林雨桐知道的清楚的很,她呵了一声,不怒反笑,转脸吩咐芳嬷嬷,“叫皇后过来,我有话吩咐。”
桂嬷嬷站在当场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越发的惶恐。
乌拉那氏被请过来的时候,心里直叹气。皇太后现在简直就是……没法说了。没事招惹那位干什么呀?人家其实也不多事,再好伺候不过的人了。您说您……为了两身衣服的,训斥了令妃也行啊,你怎么回过头找这边的茬了?
她这次过去带了很多适合孩子用的东西,见了面就笑:“皇额娘,这一路还好?儿臣不争气,前两日有些晕船,没来给您请安,请您赎罪。”说着就跪下,要行大礼。
林雨桐一把给扶住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你是皇后,之前就告诉过你,你的膝盖金贵,不可轻易行大礼。”说着叫芳嬷嬷,“把腌渍的青梅拿一小罐子来,一会子给皇后带回去。”吩咐完就跟皇后道,“这东西早起泡水,喝两杯,再将青梅吃了。每隔七日服用一次,一罐子也够你撑到京城了。”
皇后笑着应了,又是一番感谢。
林雨桐指了指从甲板上到后舱里的东西,“这些据说是下面孝敬来的?”
乌拉那拉点点头,就看了桂嬷嬷一眼,心里更气,这么大张旗鼓的,是想干什么?
林雨桐就道,“那你看着赏下去吧。”连怎么赏都没说。
这可是就是跟太后叫板了。乌拉那拉惶恐的站起来,她一点都不想夹在两位太后之间。
林雨桐笑了笑,带着几分教导的口味,“你是皇后,皇后该有什么职责呢?皇后母仪天下,便是要细微处着手,润物细无声才是。弘历要南巡,为的什么的?安抚汉人,拉拢汉人,当然了,也有威慑。但拉拢人心永远要比威慑更有力。可该如何拉拢人心呢?”林雨桐指了指皇后,“他一个大男人想不到的,你就该想到。你想想你的母亲,她是不是也在跟你父亲的同僚家眷拉近关系。上司的家眷喜欢什么,那年节就会送什么。同样的道理,想要汉人认同,你就得多给别人一些尊重。我们读的也是孔孟之道,说的也是官话,吃的五谷杂粮,穿的汉家衣裳。满汉早已经分不清彼此了,又何须分的明白。这些话皇帝不好说,但你就要做出来叫大家看。皇家的威仪不是摆出来的,别人从心里尊你,你才有威仪。这道理,你可明白?”
乌拉那拉整个人都怔愣住了,原来皇后还是可以做这些事的吗?
她这次恭恭敬敬的跪下磕头,“谢皇额娘教导。”
这次林雨桐没拦了,“去吧,你送来的东西很好。”当即就指了一匹料子,“这一批,我打算给永琅做两身长衫。”
乌拉那拉就忙道,“这次出来带着绣娘呢,回头就打发人来给永琅量尺寸。几个阿哥也一并做了,哥几个出门见人,一水的蒙童模样。”
林雨桐满意的点头,孺子可教也。
乌拉那拉回去就直接求见乾隆,桂嬷嬷也才回去跟钮钴禄氏说刚才的所见所闻。因此,乾隆听完了,钮钴禄太后也听完了。
乾隆听完是抚掌就赞:“果然还得是皇额娘。”
皇后便不好意思的笑,“之前就见皇额娘一直那样穿,便有些想法。本想着今儿好请示额娘,不想陆贵人因着爱美要效仿的事被额娘知道了,发了好大的脾气,臣妾倒是不好再说什么了。但如今皇额娘都这么说了,臣妾想想,这到底跟国事相干,得问问您的意思。再者,臣妾不好跟额娘说的话,万岁爷却能说。因此便厚着脸皮求来了。”
乾隆就笑了,拉了皇后的手拍了拍,“这样就很好。朕想不到的,你要提醒朕。这才是妻!”
“是!”乌拉那拉眼底闪过一丝流光,随即又带着几分俏皮,“臣妾也得给您赶制几身长袍出来,适当的场合,您也能穿。”
“好好好!”这个主意好极了。
乾隆不仅对乌拉那拉提出了表扬和肯定,就连一直没升职的陆贵人也给了夸奖,叫皇后先给予嫔的待遇,回宫之后册封。
这可当真是意外之喜了。
可这看在别人的眼里这叫什么?太后再怎么不喜欢有什么关系,皇后只去了一趟后面的船上风向就变了。太后送出去的东西被那边转手赏赐下来了,太后暗示人家穿的不合格,让人家拿这些布料做衣裳去,结果呢?旗装人家不仅没穿,反手给劈过来,成了你们个个得按照人家的穿着来。就连太后那边,也被乾隆送去俩绣娘,叫给太后另外好好做几箱衣裳。
太后心里是啥想法呀?
第二天就称病叫了太医。弘昼一副特别担心的样子,守在病床跟前给乾隆谏言:“要不然在前面的行营让额娘歇着吧。皇兄,臣弟留下来照看就行。这南巡也是大事,耽搁不得。若是额娘好些了,回头在行营附近转转,或者臣弟护送额娘回京也行。”
半路被仍下然后再被送回去?钮钴禄太后丢不起这个人。她咳嗽一声,“就是晕船,没大碍。时好时坏的,歇一觉就好了。都是下面的奴才太小题大做了,你们只管忙你们的去。”
弘历赞赏的看了弘昼一眼,还是这小子拿额娘有办法。
没两天,太后不仅果断的好了,而且还换上了汉人穿的衣衫,打扮起来,真就跟地主家的老太太一样,顶多就是富贵了一点。
等妃嫔们再给皇后请安的时候,就发现皇后气色很好,已经连着好几天没见到皇上的令妃心里就有数了,皇后好像因为这事入了皇上的眼了。她心里不由的也有了盘算,以前还想着讨好太后,现在已经彻底不需要了。但却打问起,“皇后娘娘,不知道能否给……”说着,她朝船尾的方向看了一眼,“能否去后面请安。按说,很是该去的。”
连金氏和苏氏也竖起了耳朵。
太后这个身份嘛,你说话管用才是太后。若是万事说了也不算,那太后也就是一老太太,有甚稀奇之处?那位面上没太后的身份,但是有太后之实啊。人家说啥万岁爷乐意听,太后在人家手里过不了一个回合。这样能影响万岁爷的人,难道不该去见见?
乌拉那拉看了令妃一眼,笑道:“本宫还真不好回你这话。你不防去问问万岁爷,万岁爷若说可,那便可。本宫带你去也无妨。”
令妃一噎,低头笑了笑,却再没言语。但这心里却不免思量起来。
乌拉那拉看了一圈,不见愉妃,便问说:“今儿怎么不见?”
金氏就道:“五阿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愉妃妹妹顺道去瞧瞧儿子,一会子怕是就能过来。”
乌拉那拉抓着茶盏的手紧了紧:五阿哥吗?
令妃也转着手里的帕子,突然问,“舒妃姐姐如今几个月了?”
苏氏一笑,随即明白,“也有四五个月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回京,这次要是再添一阿哥,可就是十阿哥了。”
乌拉那拉一笑,舒妃姓叶赫那拉,满洲正黄旗。说起来比愉妃的出身可好看多了。
是啊!不能着急,得稳住了。
因着林雨桐的点拨,乌拉那拉彻底找到了节奏,也因此,倒是只要停船,就必要到后面的船上转转的,给林雨桐请个安。
林雨桐倒是不推拒,来了就应承着。两人说一些宫务,管理宫务的心得等等,乌拉那拉觉得受益匪浅,自然就更愿意过来了。
这一路特别漫长。从直隶入山东,然后沿京杭大运河南下,再度过黄河,之后经德州、泰安、曲阜、兖州、清河、高邮、镇江、丹阳、常州至苏州,再之后便是杭州。
在曲阜祭孔庙的时候,乾隆以及皇子,都是一身长袍,如同普通的读书人一样。这个信号释放的很好,最起码站在纯粹的读书人的身份上来说,比较容易叫人有好感。
他的心情是愉快的,四爷和弘晖的关注点跟他全不在一条线上。弘晖看到的是沿路修的车马道,凡是在南巡路线上的,每过一地,河道疏浚,道路宽阔。但道路宽是宽了,却不许百姓走。打从修成之后,就不许别人走了。黄土铺的路面被碾子碾的如同打麦场,每下一场雨,便要修护一次。从前年开始就一直修,因为占据了最便捷的主干道,又不许百姓走。那百姓就只能绕路。皇帝巡幸并没有给沿路的百姓带来福利,倒是增加了许多不便捷之处。
乾隆去祭拜这个祭拜那个的时候,四爷是不跟着去的。他在弘昼的陪同下也就是四处看看。挨着大路的村子,朝村子后面走,好些个村子后面添了一片新坟。
村里的坟,自然是有新有旧的。一年添上俩坟头,对小村子来说,都不是好年景。这么些个坟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迁坟。
肯定是扩路面的时候发现坟头挡路,或者嫌弃御驾所过之处有坟茔不吉利,因而叫人家把坟给迁了。
当然了,这事是下面的想把事情做的尽善尽美,这却不是乾隆要求的。事实上,乾隆打从前年说要南巡开始,就不停的告诉下面的人:行营宿顿,不过偶一经临,不可过求华丽,多耗物力。至于要参观的名山古迹,只需扫除洁净,足备临观即可,不必分外崇饰。即使有颓圮之处,随宜补葺就好,费用由官家置办而不得取自民间。
甚至在出发前,乾隆还下了谕旨,说了:清跸所至,除道供应,有司不必过费周章。至川原林麓,民间冢墓所在,安厝已久,不过附近道旁,于辇路经由无碍,不得另其移徙。
弘昼见自家皇阿玛脸色不好看,还是入弱弱了辩解了几句:“……我四哥真下旨说了,可下面这些人办事,怎么这样呢?”为了讨好皇帝,一点也不顾及老百姓。
南巡路长着呢,要历经直隶、山东、江苏、浙江四省,去时旱路就得一千七百五十八里,回程路也大相同,光旱路又得一千四百四十二里,这沿途得经过多少村庄?又有多少亡魂得被打搅。谁家的老先人躺下那么多年了,好端端的叫挖出来,谁能不骂娘。这是要坏名声的呀!
挖人坟茔,这都是杀头的罪过。可官府的行径,跟挖人祖坟有什么区别?
说实话,动人祖坟比打人家四十大板还遭人恨。
四爷没反驳这个话,弘历提前下谕旨了,但下面逢迎巴结确实不是弘历的初衷,那么接下来呢?他就问弘昼,“此事以前他不知,现在知还是不知?若知了,那他会如何处置?”
弘昼恍然,到这里都不算是四哥的错,那么接下来若是处置不当,才是四哥的错。
晚上的时候,弘昼还是把这个事跟乾隆说了,“四哥,下面这些大臣,太过了。这么做于万岁爷您的名声有大碍。若此风气刹不住,以后打着为皇家的旗号肆意妄为,只怕到时候想止也止不住的。”
弘历皱眉,皇阿玛的动向他当然清楚,沿路用的不是官道,而是御道。御道标准是帮宽三尺,中心正路一丈六尺,要求坚实平整,一律黄土铺垫,清水净道,便是遇上石板石桥也不例外。有些地方就是拆了原有的石拱桥,另外修了符合御道的桥梁。这是一打眼就能看出来的事。
为这个处罚朝臣?可朝臣只是实心的为朝廷办事,真心实意的将他这个皇帝当做神明一般崇敬。若是因此而受了处罚,那以后谁人敢这么对君王。
但弘昼说的事也确实在理,也难怪皇阿玛不高兴,扰民而言,确实是扰民了。甚至不止是扰民,便是不需要的开支也不知道多花出去多少。他先打发弘昼,“累了一天了,去歇着吧。朕……自有处置。”
弘昼心说,只要你重视就行。
弘历斟酌再三,便叫人拟旨,蠲免江苏、浙江等省历年积欠钱粮。
旨意一出去,四爷这边就收到消息了。弘昼皱着眉,低声跟他阿玛汇报:“……从乾隆元年到乾隆十三年,江苏积欠地丁二百二十八万余两,安徽积欠地丁三十万五千余两,全部蠲免。因浙江此前并无积欠,今年应征地丁钱粮蠲免三十万两……另有直隶山东所过州县,蠲免本年应征额十之三……还有山东历年欠谷九十七万石……”
凡是因为南巡受到影响的百姓,多少给予了一些补偿。
弘昼就道:“也算是一种安抚。”
安抚?
林雨桐给了他一个白眼,“打个比方,我先在你家巷子口挖一条深沟,把路给你断了。你是进进出出的都不方便,去哪都得多绕点路。这家里产的东西不好拉出去都是小事,这要是家里老人病人,给孩子急着找大夫,你再着急过不去,你什么想法?可不得有人天天的咒骂,那不满得积攒多少。何况动人坟茔,人家能恨你祖宗几代。而施恩呢?你本来欠我十两银子,我说你给我八两就算了。那二两算是给你的补偿。可有人在乎那二两,有人不在乎那二两。便是在乎那二两的也不会对你感恩戴德,只会觉得你给减免的少了。”
弘昼‘嗯’了一声,这就是人性。自身受到的损失,会在心理不断的将其放大,恨不能说的全天下都欠他的。接受了补偿,有几个觉得这补偿是补偿够了的呢?
所以,该埋怨的声音一点都不会少。
他有点明白过来了,“若是处置官员,这就不同了。百姓们会知道,皇上的心里是有百姓的。做那些缺德事的是那些当官的。现在皇上是为民做主……”多少怨气也都散了。连大官都处置了,还要如何?百姓的诉求向来也不多。
弘昼知道,这是皇阿玛再一次在暗示自家四哥,该下手的时候要下手呀。他回去打算把这个事再找机会跟四哥唠唠,可还真不赶巧,这几天乾隆的精神不太好,心情也不太好。
乾隆十六年三月十一日,是孝贤皇后三周年忌日,正好在南巡的路上。
从前两天,他情绪就不好。人也不愿意见了,连吴书来都被斥责了好几回。弘昼请见了三次,都不得一见。
再要见的时候皇后就帮着拦了,“王爷先回吧。最近不管跟皇上谈什么,都谈不出结果的。万岁爷也是人呐,若不是十万火急非得办的事情,王爷何不缓一缓?”
这倒也是!这南巡还没结束呢,半路上就处置积极迎驾的大臣,也确实不妥当,事情就这么被拖下来了。
弘昼一走,皇后才端了银耳莲子羹进去,乾隆抬头,看了皇后一眼,“把弘昼打发了?”
皇后笑了笑,“和亲王也是担心万岁爷。”
乾隆点头,“朕知道。难得他到现在,心思还这么澄澈。”没有因为皇阿玛而生出旁的心思来。
皇后笑了笑,将汤碗递过去,“趁热喝了吧。国事繁杂,一路上又舟车劳顿。您不仅得叫天下子民满意,叫朝臣满意,还得叫先帝爷满意。这上上下下这么多眼睛看着,容不得一点差错。越是如此越是当保重身子。妾愚笨,不及先皇后姐姐多矣。连劝万岁爷的话也说不了几句。只是以己度人的想着,若是先皇后姐姐在世,也是万万不会看着您如此自伤的。”
乾隆抬眼看皇后,乌拉那拉氏也不年轻了,脸上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她没有用厚厚的脂粉遮挡,只那么清清淡淡的妆容,娴静而温柔。以前一直排斥,可最近这几件事办下来,倒是觉得也还好。
这一晚,乾隆没睡,对着孝贤的遗像,又做了一首诗。
“独旦歌来三忌周,心惊岁月信如流。断魂恰值清明节,饮恨难忘齐鲁游。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圣湖桃柳方明媚,怪底今朝只益愁。”
诗嘛,也就那样了。林雨桐放下这传过来的东西,笑了笑。
这首诗里,这“新琴”指那拉皇后,而“旧剑”指孝贤皇后。
乾隆这是说,并不是继后不如前妻,而是因为他与前妻感情太深才疏远继后的。
林雨桐将这纸笺推远:看来从这次南巡开始,那拉皇后和乾隆关系有了缓和,而后慢慢进入了蜜月期。
她啧啧了两声,不置可否。在南巡中途不宜节外生枝的情况下,她和四爷没有因为乾隆对官员的袒护多做什么,两人带着弘晖,去了江南的织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