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陈老三以为, 摔瘸腿是他这辈子最倒霉的事了,但没想到还有更糟糕的。这个年,他们一家三口是被关押在漆黑狭小的房子里度过,每天面临的都是各种审问调查, 没完没了, 折腾得陈老三都差点想认罪算了。

经过连续四天的分开审问调查, 审问人员确定这三人就是普通的农民, 又打了电话去前进公社,证实了三人的身份, 这才放人。

大年初一,天寒地冻, 人人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 穿上新衣服,拜年走亲访友。可陈老三一家就有点可怜了,他们面如菜色, 手揣进袖子里,站在雪白的街头, 不知道该去哪儿。

陈阳已经不在兰市了,他们想找人也没法找。

“他爸, 咱们去哪儿?”

陈老三呵出一口白气:“要不,咱们回去吧?”

“回去?你有钱吗?买火车票不要钱啊?”梅芸芳没好气地问道。他们这次出门,可是向她娘家借了三十块,保证过从兰市回去就还的,找不到陈阳谁还这笔钱?

当初她娘家也是看在陈阳有出息了的份上才肯借的,知道他们连陈阳的面都没见着,肯定会催着还钱。可他们上哪儿去拿钱?

这都还不是最重要的,最要紧的是, 他们连回乡的路费都没有。

琢磨了一下,陈老三说:“要不咱们去找找福香?”

现在她也只能去找这个女儿了。

梅芸芳白了他一眼:“没听说她去首都了吗?”

“那怎么办?”陈老三不知所措,“她去首都干嘛?这个丫头,去哪儿也不跟我这个当爹的打声招呼,太不像话了。”

你儿子调走还不通知你一声呢!梅芸芳在心里不耐烦地吐槽了一句,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兄妹俩对陈老三一点感情都没有,连面子都不做。以后也别指望能从这兄妹俩身上捞到什么好处了。

陈小鹏搓了搓手,不耐烦地说:“你们不冷吗?先找个地方住下,再去吃点东西啊,我都饿死了,过年连块肉都没吃成。”

“对啊,天寒地冻的,这兰市比咱们老家冷多了,先找个地方歇脚吧。”梅芸芳跺了跺脚说。

他们不知道兰市会这么冷,穿的还是家里的薄棉袄,不巧赶上了暴

风雪,就身上这衣服哪抵御得了这严寒。

陈老三也有点受不了,他将两只手放到嘴边呵了一口气说:“那去哪儿呢?”

这年月只能去招待所了,他们在街道上走了半小时,总算看到了一家招待所,连忙拿着介绍信过去。

有介绍信倒是能住招待所,但价钱不便宜,一个房间一天就要两块钱,只提供热水,没有其他的。

听到这个价格,陈老三心疼死了。

服务员见三人身上脏兮兮的,又迟迟不说话,不耐烦地说:“住不住?不住出去!”

“住,住。”陈老三扣扣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的毛票,不舍极了。

两块钱,都可以吃两斤多肉了。

拿了钥匙,打开房门进去,三人泄气地坐在床上、椅子上,都不想说话。从榆树村出发时的雄心壮志全没了,他们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过了许久,还是陈小鹏最先憋不住了,按住肚子发脾气:“好饿,我想吃饭,我要吃饭,你们说了带我来兰市吃好吃的!”

结果好吃的没吃成,还被关了四天。

陈老三和梅芸芳也饿,只是住个招待所都这么贵了,吃饭肯定更贵,可又不能不吃。

梅芸芳心疼儿子,加上自己又饿了,便对陈老三说:“走吧,咱们出去找找,有没有吃的。”

三人出了招待所,斜对面就有一家国营饭店,不过他们进去后却傻眼了,国营饭店只收本地粮票或是全国粮票,他们的外地粮票在这里成了废纸一张,连个馒头都买不了。

一家三口悻悻然地出了门,站在饭店门口,发现被抓起来审问都不是最糟糕的事,因为那时候至少有饭吃,有房子遮阳挡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挨饿受冻。

“我要吃饭,我不要饿肚子!”从小没吃过苦头的陈小鹏再也忍不住了,抱着肚子哭了起来,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梅芸芳赶紧把他拉了起来:“哎呀,你这孩子真不懂事,又不是我们不给你吃,这不是没有吗?你这么大的人了,再哭鼻子,多丢人,再忍忍,我跟你爸想想办法。”

说是想办法,但人生地不熟的,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咱们去刺绣厂找找,看那傻子有没有什么相好的朋友吧。”事到如今,梅芸芳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将希望寄托到陈福香身上了。

陈老三觉得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不管咋说,哪怕陈福香调走了,但也在刺绣厂里干过,认识一些人,说不定能找到帮他们的人。

因为春节不放假,刺绣厂里还有人在上班,陈老三这才没白跑一趟。

接到门卫大爷的通知,马主任出来接待了他们:“你们找陈福香啊?她一年多以前就没在咱们厂子里干了。”

“啊?”陈老三懵了。那傻丫头走了这么久都不告诉他们,也太不像话了。

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唇,陈老三讪讪地问:“那,福香怎么会去首都,你知道吗?对了,她在这边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朋友?”

马主任扯了个笑容:“以前倒是有个关系还行的姑娘,不过也跟她一块儿走了。”

“那,那个马主任,你看,我们这千里迢迢来看福香扑了个空,能不能麻烦你们看在福香的面子上,借我们点路费?”陈老三厚着脸皮说。

他也是没办法了,没钱就没法回家,在这里连饭都吃不成,等着饿死啊。

马主任早看穿了他的目的,对他的说法将信将疑,一个父亲连女儿工作都换了一年多,结婚生子,都不知道,里面还不知有多少龌龊呢。

“这个恐怕不行,咱们厂子里都是有规章制度的,每一笔钱的进出都要会计核算签字。”马主任笑眯眯地拒绝了。

陈老三面如土色,想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完全找不到人求助,把马主任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苦苦哀求道:“那马主任,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们?回头让福香那丫头还给你。”

马主任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家里孩子多,开销大,没攒下钱。”

她傻了才借这个钱啊,听说陈福香要去首都了,她哥也调走了,这笔钱以后谁还?岂不是打水漂了?

马主任不肯借钱,简直让陈老三绝望了。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梅芸芳心里也慌急了,没路费,回不了家,让他们在这里活活饿死、冻死啊?

“马主任,你行行好,帮帮忙吧,我们太想孩子了,千里迢迢来找孩子哪晓得扑了个空。你就帮咱们这一次吧。”梅芸芳拉下脸,苦苦哀求道。

马主任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想了一下说:“你们有认识的人吗?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们吧。”

“我们哪有……”陈老三苦笑,下意识地想说没有认识的人,旁边的梅芸芳立即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陈老三闭上了嘴。

梅芸芳说:“那个,马主任,能让我们打个电话回公社吗?”

事到如今,找不到那对白眼狼兄妹,只能打回去找村里面了。

马主任爽快地答应了:“你们跟我来,不过长话短说啊,电话费很贵。”

“诶。”陈老三连忙点头,又报出了前进公社的电话,马主任帮忙拨通后,将电话交给了他。

“喂,徐主任啊,我是陈富贵,榆树村四队的陈老三啊,对,那个,我们不是来兰市找我家陈阳和福香吗?谁知这两个孩子都调走了,对,没找到人,我们没路费回家,徐主任,你帮帮忙,诶,只要能让我们回去,怎样都行!”

陈老三只差跪下来求爹爹告奶奶到了。

到底是本村居民,也不可能说真的不管他。

最后前进公社还是答应了给陈老三出路费,让他把电话交给马主任。

趁着马主任打电话的时候,梅芸芳立即把满头大汗的陈老三拉到一边,低声问他:“老三,怎么说?公社答应帮忙了吗?”

“答应了。”陈老三擦了擦汗,点头。

梅芸芳松了口气,但谁料陈老三下一句话直接让她差点爆了:“他们寄三十块给刺绣厂,让刺绣厂这边给咱们三十块钱做路费。不过这笔钱得从咱们明年的工分中扣除。”

“什么?从工分里扣?咱们自己家都吃不饱,还要扣钱,你想饿死咱们啊?”梅芸芳不满地拧着他的耳朵。

陈老三苦逼地瞥了她一眼:“不然怎么办?不回去吗?要是不找他们,那咱们现在还能找谁?”

这可问住了梅芸芳。她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那你也别答应得那么爽快啊。”

陈老三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想?徐主任说了,要是咱们不乐意,他就挂电话了,这个钱是公社借给咱们的,咱们要是嫌多,可以少借一点。要真挂了,你说咱们怎么办?”

这下轮到梅芸芳说不出话了。

那边马主任打了电话,就去找会计开了条子,拿了三十块出来,递给陈老三,并让他打了个收条,然后就放他们走了。

三人饥肠辘辘地出了刺绣厂,赶紧去火车站买票。

路上,梅芸芳还一个劲儿地抱怨:“早知道就不花两块钱开房的,咱们今晚就回去,还能省两块钱。”

这愿望注定要落空了,过年探亲回乡的人多,火车票很难买,当天的肯定没有,只买到了次日的站票。

站票就站票,能早点回家就行,三人买了票回了招待所。

没有吃的,只能灌热水垫肚子,可光喝水哪挡饿啊,还弄得大晚上的跑了无数次厕所。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三人实在饿得难受,退了房,带着行李一边走去火车站,一边想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

可这年月粮食多珍贵,他们没钱没票,上哪儿找吃的去?只能一路挨饿,踩着满地的雪去火车站,到了火车站时,布鞋都进冰水了,冻得脚丫子冷冰冰的,难受极了。

陈小鹏再也憋不住,抱着头蹲在火车站里哇哇哇大哭起来:“我要吃饭,我要饿死了,我再也不想来这个破地方了……”

听起来是很可怜,让一些大妈嫂子小姑娘生出了怜悯之心,可扭头一看,是个大小伙子,长得比自己还结实呢,有什么好可怜的?

大家赶紧收回了目光,也不搭理陈小鹏。

只有梅芸芳有些不忍,但不忍心又怎么样,没票就只能饿肚子。她抓住陈小鹏的胳膊劝他:“小鹏别哭了,等回去,妈给你做好吃的。”

“不要,我现在就要吃,我现在就饿了!”陈小鹏从小霸道惯了,这时候也不讲理。

陈老三听得火冒三丈,一巴掌拍到他背上:“吃吃吃,就只知道吃,老子要拿得出来啊。你别想着吃了,回去就给我下地干活挣工分。”

陈小鹏没料到自己来兰市一趟,好处没捞着,还要回去干活,当即不干了,撒泼耍赖:“不要,我不要干,妈,我不要下地挣工分。”

梅芸芳心疼儿子,抓住他的胳膊:“好,小鹏你别哭了,妈……”

“好什么好?”陈老三一口打断了她的安慰,“慈母多败儿,今年他都16岁了,陈阳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不但能拿满工分,还经常出去修水库,挖水渠,铺路挣钱。他呢?高中没考上,也不下地,要老子养他一辈子啊?”

梅芸芳可不乐意他抬举陈阳,批判自己儿子,没好气地说:“陈阳那么好,那么能干,你这个当老子的沾了什么光?连他换地方了都不知道,他再有出息,有什么用?以后你还不是要靠咱们家小鹏。”

陈老三被她这话弄得很没面子,不爽地说:“随便你,你要惯着你这儿子,那你娘家的三十也别想还了,我们明年后年全家都等着饿肚子吧。”

陈老三如今瘸了一条腿,工分本就比去年挣得少,而且还要还公社这三十块钱,他们家可不就得饿肚子。

要想不饿肚子,陈小鹏就得下地,这就是他们家如今的状况。

陈小鹏见梅芸芳不吭声,抓住她的手说:“妈,我不想下地,我不想晒成木炭,我想去当兵啊,你找陈阳,让他带我进部队好不好?等我进部队,当了大官,我带你们进城享福。”

梅芸芳当然想。这次之所以特意带陈小鹏来找陈阳,她就是奔着这件事来的。

陈小鹏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只能回家务农。她舍不得儿子吃苦,所以想着过来找陈阳,打打感情牌,让他看在陈小鹏是他唯一的兄弟的份上,拉陈小鹏一把,谁料到,陈阳竟然跑了。

人都找不到,怎么让人帮忙?

“这个以后再说吧,小鹏,你年纪还小,回家帮忙干点活,挣了工分,咱们家才有吃的,不然我们都要饿肚子。”梅芸芳耐着性子劝说。

陈小鹏气得哇哇哇地大哭了起来:“我不要,妈,你一点都不疼我了,我不要啊……”

梅芸芳被他哭得头晕,干脆也不劝了。

陈老三以前不觉得,现在看这个儿子长得比他都高了,还动不动就哭,恼火得很:“不上工那就别吃饭了,你等着饿肚子吧!”

陈小鹏第一次发现,撒泼打滚在他们家也没用,哭闹了一阵,火车到了,人群拥挤,生怕挤不上去,他也顾不得哭了,赶紧跟着父母挤上了火车!

因为没有票,在火车上也买不到吃的,陈小鹏饿了一路,回到家,已经整整四五天没吃

东西了,他饿得差点晕倒,赌咒发誓地表示,再也不去兰市了。

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又被折腾了一番,看起来像老了好几岁的陈老三也打消了再去找儿子的念头。这样的事再来一回,他可受不了,就当没生那个不孝子和不孝女吧。

——

岑卫东放下了电话,转身回房。

陈福香刚好给孩子换好裤子,扭头问他:“明天就要回去了,给谁打电话呢?打了这么久。”

岑卫东接过她手里的孩子,往上举了举,逗得孩子哈哈大笑。一边哄儿子,岑卫东一边说:“打回了前进公社。”

陈福香一听就这个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她顿了一下问道:“他们回去了?”

“回去了,三个人饿了四五天,回到村子里就跟难民一样,还欠了六十块钱的外债,这下是再也不敢出来找你们兄妹俩了。”岑卫东有些快意地说。

他们当初都那么对福香了,如今还好意思拖家带口来找福香兄妹,脸可真够大的。这次就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教训。若不是明天就要回兰市了,他肯定还要想办法让陈老三他们多在兰市流浪一段时间,多吃点苦头,最后被当作盲流遣送回去。

陈福香也觉得痛快:“不来最好,就算再找来,我也不会给他们一分钱的。”

岑卫东摸了一下她的头:“放心吧,他们以后肯定不会再来找你们兄妹了。找你们一趟代价太大了,钱没赚着,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他们回去就下地干活挣工分还债呢,听说连陈小鹏也被陈老三押到地里干活了。”

六十块,省吃俭用两年他们都还不清。

听到这话,陈福香觉得解气极了:“陈小鹏都16岁了,早该下地干活了,我哥哥12岁就下地。不提这几个讨人厌的家伙,你看着孩子,我收拾一下,明天就回去了。”

“嗯。”岑卫东点头,把孩子抱了下去。

一楼,岑母看到他下来,赶紧抹掉眼泪。

岑卫东有这一瞬愧疚极了,迟疑了片刻,他默默坐到岑母身边,将孩子递给了她。

岑母接过孙子,放在膝盖上,抓住他的小手逗他玩,一边叮嘱岑卫东:“福香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你不出任务的时候,家里的活多干点,别当甩手掌柜。”

“我知道啦,妈,等你退休了,我就调回来,以后你帮我们看孩子。”岑卫东揽了揽她的肩说。

岑母听了,兴奋地说:“行,那你们这两年别急着生孩子,等回来再生,下一胎我帮你们带,你们就要轻松点了。”

岑卫东笑着应好:“我会注意的,下个孩子一定让你照顾。”

别人家的父母都催着生,就他妈还生怕他们又生孩子了。

陪母亲聊了一会儿,岑卫东就抱着孩子上楼睡觉了,次日吃过早饭,小两口带着孩子返回了兰市。

因为陈老三没有去部队的缘故,左邻右舍竟不知道她老家的人来过。所以陈老三来这一趟,连点风浪都没掀起,所有的麻烦都这样消弭于无形了。

开年大吉,今年又是努力奋进的一年,进入七十年代后,每年的形式都比上一年好许多。

服装厂也在大伙儿的齐心协力下越办越大,几年过去了,厂子已经变成了一个近千人的大厂子。除了军嫂,还对外招工,当然,同等条件下军属优先。

随着厂子的扩大,于青青的事业也跨上了一个台阶,出去别人都要叫一声于经理。

不过跟她出色事业成反比的是她的婚姻问题,都快三十岁了,妥妥的老姑娘了,于青青还没结婚,而且连对象都没有。厂子里的领导和同事们都挺操心她的终身大事,给她介绍过不少对象,但都被她给拒绝了,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没时间,厂子里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搞对象。

不过随着厂子的扩建,许多新的问题也冒了出来。从外面招进来的员工与军属们的矛盾,老员工跟新员工之间的矛盾以及外面跟兰市服装厂的矛盾。

市场只有那么大,服装厂的扩张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了兰市服装厂的利益。刚开始兰市服装厂没将这样一个野路子的小厂子看在眼里,但几年过去了,对方越做越大,名气也越来越响,都快压过自己了。兰市服装厂急了,也逐渐改变了一些冗沉繁琐的手续,服务态度比以前好多了。

在这种复杂的内外部坏境下,陈福香还好,因为她工资虽然高,但是到底没独掌极其重要的权力部门,加之她背后还有岑卫东,也没人为难她。

但于青青的日子就不是那么好过了,毕竟厂子里当大干部的,就她一个不少军属。

这天,下了班,她跟着陈福香回了家,气得差点拍桌子:“欺人太甚,我真不想干了。”

陈福香将孩子叫进屋写作业,劝她:“别意气用事,你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我不放弃怎么办?你看看会计今天做的事,明摆着卡我嘛。他们迟迟不结纺织厂的账,我下次去纺织厂进货签字,人家还认吗?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怎么跟纺织厂交代?”说起这个,于青青就恼火。

她清楚,因为厂子性质的特殊性,而她又偏偏不是军属却占据着厂子里最重要的采购和销售两个位置,所以那些人看她不顺眼呢。人嘛,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斗争,随着厂子的做大,这种斗争越发明显了。

干了这么些年,刚开始于青青还雄心壮志,但现在也累了,忽然觉得没意思。你在前面拼命地努力,自己人却在后面拖后腿,这种感觉不爽极了。

陈福香安抚她:“你别着急,明天我陪你去找会计出纳。”

于青青摆了摆手:“算了,他们爱拖就拖吧,纺织厂拿不到钱,下次不卖布给他们,或者也拖几天,遭殃的是他们,种什么因结什么果,福香,你不要每次都跟着我去看那些人的脸色了。”

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于青青也有些心灰意冷。她为这个厂子付出了七八年的青春,结果呢,最后却是这样!

陈福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青青,你别说丧气话,咱们再想想办法,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放弃太可惜了。”

重要的是,她离开了这里,再去别的厂子,会有人要她吗?即便有人要,能给她现在的位置和工资待遇吗?

于青青撑着额头:“福香,你别劝了,我想清楚了,我不干了。从兰市服装厂,再到这部队服装厂,破事一大堆,不是自己的厂子,终究做不了主,我想出来自己干。”

“自己干?”陈福香诧异地望着她,“你可想清楚了?”

于青青说:“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最近这一年,形式一直在好转,我大不了也学他们出去开个裁缝店,收点手工费,我还可以给他们的衣服

上添点刺绣什么的,价格定贵一点,也不会比在这厂子里差多少,还自在得多。”

这也不失为一条路子,陈福香没有那种铁饭碗的观念,不过于青青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就这么放弃了。她叹了口气:“你认真的?”

于青青点头:“当然,你也别担心我了。这些年我一个人,吃住都在厂子里,穿的衣服也是厂子里发,没花什么钱,存下来的工资都攒起来了。就是没工作,一年半载的也饿不死。”

这倒是,于青青作为建厂元老,又管着销售和采购两个重要的部门,工资不低,一个月一百多,这些年下来,她手里攒了一笔不少的钱。别说一年半载,就是三两年,她也饿不死。

陈福香不再劝了:“你想清楚就行。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记得找我。”

于青青笑眯眯地说:“当然,这还能少得了你啊。”

其实她想拉陈福香跟她一起干的,可陈福香在厂子又没她这些不痛快,又何必跟着她出去冒风险呢。

于青青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当初一无所有的时候,她都敢辞了刺绣厂的铁饭碗来这边,现在有资本了,自然更是如此。

她回去后也不声不响的,不找会计出纳,也不催款,就这么磨着,直到月底,她忽地递了辞呈。

这个消息简直惊呆了一群人的下巴。她可是掌握着厂子里的销售和进货,说不干就不干了,这女人真的太出乎人的意料了。

就是想把她拉下来,等着上位的人都懵逼了,完全不懂于青青这是什么操作。

徐嫂子几个跟于青青交好的嫂子听说这个消息后,更是赶紧劝她:“青青,你别犯糊涂,有多少人盯着你这个位子呢。你这一让位,岂不是称了他们的心,如了他们的意。”

“就是,咱们厂子做到现在,你功不可没,没道理让他们来摘了桃子。你不让,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他们顶多就是在背后酸两句,使点小绊子,还能怎么样!”

于青青感激地说:“谢谢嫂子们的好意,你们说的我都明白。我只是觉得这么做没意思。”

而且内耗严重,关系户也越来越多的厂子,最后能有多少前途?于青青实在不看好,而且随着最近集市上的东西的变多,她敏锐地察觉到,时代在变化。

徐嫂子叹了口气:“要是不做了,你打算去哪儿?”

于青青现在住的房子是厂子里分的,一旦辞职,这房子她也不能住了。

于青青显然早就想好了:“我在城里买了个一间房子,打算开个裁缝铺子,帮人做衣服,缝缝补补,收个手工钱。前面接待客人,后面自己住。

她这些都想到了,显然是心意已决。徐嫂子也不好再劝,只是想着这么多年,大家一起从最艰苦的时刻走过来,如今却搞成这样,不免有些唏嘘。

“也罢,天下没不散的宴席,你先走吧,说不定我们也呆不了多久了。“徐嫂子叹气道。

于青青诧异地望着她:“嫂子,你可别学我,你在厂子里干得好好的,别犯糊涂。“

“你也知道这是犯糊涂啊。”徐嫂子嗔了她一眼,叹气道,“是老徐他的工作可能会变动,他这一调走,我不也得跟着他走。”

这样就没办法了,徐嫂子是军属,自然跟着徐政委一块儿走。

于青青点头:“徐政委是要高升了吧,那是好事。不管穷一点还是富一点,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最要紧。”

徐嫂子颔首:“可不是,卫东也在这儿呆蛮久了,他早该升迁了,以前因为他年纪轻,所以压着他。这么几年过去了,怕他也要动了。”

于青青有点错愕,但遂即一笑:“这是好事啊,大家都过得好最好不过。”

“可不是。”徐嫂子也笑了,因为对未来还抱有憧憬,这笑也冲淡了离别的愁绪。

于青青雷厉风行,说辞职就辞职,厂子里的领导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地挽留了几句,都被她坚定的拒绝了。

辞了职,于青青休息了两天,收拾好东西就准备离开部队,回到她在城里买的房子。

在走之前,她去找陈福香道别。

一看到她,陈福香眼睛就亮了,赶紧把她拉进了门:“青青,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

于青青笑着说:“什么事,让你这么激动。”

陈福香扫了四周一眼,见没人,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听说准备恢复高考了!”

“什么?”于青青的心跳骤然加速,一把抓住了陈福香的胳膊,“你从哪儿来的这个消息,准确吗?”

陈福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声解释:“是卫东刚才接到了他妈妈从首都打来的电话。电话里有的事不好讲太清楚,她跟卫东说,要是我想上大学,就好好看书,抓近时间复习。”

首都来的消息,肯定错不了。

于青青激动极了,没有上大学是她人生中最大的遗憾之一,她抿了抿唇说:“福香,你想试试吗?”

陈福香抿了抿唇说:“卫东哥让我试试,我准备辞职,专心复习。”

于青青没想到她竟然有这个魄力,有点吃惊,但转念又一想,福香家不缺她这份工资。岑卫东工资高,她公婆也有工资,疼爱孙子,每次都会给他们寄不少物资过来,他们这些年攒下的钱只会比自己更多。

“也好,咱们都这么多年没摸书本了,现在得抓紧时间。”于青青赞许地说。

陈福香抿唇笑了笑说:“其实没这个事,我也要离职的。因为卫东哥家里的意思是让他在年前调回首都。他爸妈年纪都大了,也挺想念我们的。”

“也好,回去一家人也有个照应。”于青青含笑说道。她虽然不舍这个好友,但人往高处走,她应该替福香高兴才是。

陈福香点头,又问:“那你的铺子还开吗?”

于青青大笑着说:“当然暂时不开了,我先全心全力准备高考,等考完试再说吧,要是考上了,我就能去上大学了,也没功夫开了。要是没考上,那再开也不迟。”

陈福香颔首:“有道理,那咱们一起学习吧。”

“成,我现在就进城去书店里找找,有没有书。”于青青说干就干,风风火火地骑着自行车进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