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妈。”于青青拉开了门。

于母扭头,见女儿在隔壁,舒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都不说一声就走了,让妈担心死了。”

于母看起来四十多岁,瘦高个,皮肤有点黑,眼角有很深的皱纹,两只眼睛温润和气,看向于青青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她跟梅芸芳那种尖酸刻薄的长相完全不一样,单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她会是那种坑女儿的母亲。

陈福香在观察于母的时候,于母也看到了她。

陈福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但于母来过女儿这里好几次,知道这是厂子里的宿舍,再从门口一扫,屋里的大小也一览无余,便明白这姑娘看着小看,是小,但应该也参加工作了,不然分不到单身宿舍。

“青青,这小姑娘是你们同事?”于母侧头问道。

于青青点头:“嗯,我们厂里新来的同事,陈福香。”

这么小就进刺绣厂了,于母艳羡地看了陈福香一眼,低声道:“你打开门,咱们进屋说。”

于青青有些不情愿,今天的事实在是伤了她的心。但母女俩在走廊上这么站着也不是事,她说:“福香,我先回去了。”

陈福香看出了她的不情愿,不松手:“青青,你别走。”

“傻丫头。”于青青拍了拍她的手,出了门,拿起钥匙打开自己的宿舍,将于母请了进去,母女俩关上了门。

陈福香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也不知道两人究竟说了什么。

水开了,米煮得半生了。她赶紧沥米,然后蒸上米饭。等米饭都蒸熟了,隔壁房门还是没任何动静。

“看什么呢?”岑卫东提着一袋子粮食上来就看到陈福香站在门口东张西望。

怕被里面的人听见,陈福香赶紧摇头:“没看什么,卫东哥,你都买了些什么?”

她跟着进去,看他打开了袋子,两把挂面,一小袋大米,还有一扎红薯粉,一小捆海带,还有一捆腐竹。

“怎么买这么多?”陈福香惊讶地看着他。

岑卫东无奈:“你说呢?谁让你经常不吃饭,你要一天三顿乖乖去食堂,我也不用操这个心了。天气热,菜买了放不了两天,我就给你买了点海带和腐竹、红薯粉,要是没去食堂,你可以在家凉拌将就一顿。”

他才来三次,就被他逮着两次没吃饭,陈福香实在没底气,吐了吐舌头,乖巧地说:“我以后不会啦。”

“最好这样,这些干货到底不如新鲜的菜好吃。”岑卫东把东西给她收拾进柜子里。

陈福香赶紧给他打了一盆水,还把毛巾拧干,递给他,殷勤地说:“卫东哥,你出了一身的汗,擦擦脸。”

岑卫东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弯腰把毛巾丢进盆里搓了搓,问她:“饭做好了吗?”

“做好了,我去端饭。”他一提,陈福香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岑卫东一把拉住了她:“锅烫,你拿碗,我去端饭。”

两人一起,很快就把碗筷饭菜摆上了桌,岑卫东把铝皮饭盒里还没动过的土豆烧牛腩推到陈福香面前:“吃吧,多吃点,兴许还能再长点个儿。”

没几个人会嫌自己长得高,陈福香信以为真:“你没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来,多吃点。”岑卫东一本正经地给她夹了几块牛肉,然后又夹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不错,软烂入味,咱们福香可真能干。”

陈福香都被他夸得不自在了,小脸通红:“哪有卫东哥说的这么好,我……这买肉的票,还是你给的。”

她提起票,岑卫东又想起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票,放到她面前:“前一阵子发的票,上周忘了给你。”

在城里生活了半个月,陈福香已经意识到票据的重要性了,可以说,在城市里,没票寸步难行,吃饭,穿衣,就连买盒火柴都要票。票据的重要性,丝毫不压于钱,尤其是紧缺的肉票、粮票,从没有人会嫌多。

“卫东哥,我们单位也要□□的,你留着吧,不然要用的时候不方便。”陈福香摇头婉拒道。

岑卫东抓起票,硬是塞进了她手里:“让你拿着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我天天在军营里,管吃管住,还发衣服鞋子,根本用不了这些票,搁我那儿也是浪费,过期了就只能扔了。再说,你上次给我做了那么多鞋垫,不要票啊?”

陈福香摸了摸鼻子:“还真不要,青青带我去找纺织厂的人买的残次布,不用票。”

说是残次布,一般的纺织工人也分不到手。岑卫东抬头瞥了她一眼:“你傻不傻?自己家的票不用,去找别人花钱还欠人情。”

陈福香气结,很不想搭理他:“你才傻呢!”

“好,我傻,先把票收起来,回头我要是缺什么了,就麻烦你去给我买,军营那边供销社很小,东西没城里齐全。还是福香不想帮我这个忙?”岑卫东连哄带拐,总算说服了陈福香。

她把票收了起来:“那好吧,就先放我这儿,你要什么告诉我,我买了下周给你带去。”

“成,你留意票据的日期,别过期了还没用。”岑卫东顺便提了一句,“要是钱不够跟我说。”

陈福香没察觉到自己变成了半个管家婆,笑嘻嘻地点头:“好。”

很快她就要拿工资了,才不会缺钱呢!

两人各自都觉得能给对方花票/钱了,心里都美滋滋的。

——

一墙之隔的于青青母女之间的气氛就没这么和谐了。

于母抓住于青青的手,神色黯然地说:“青青,你还在怪妈妈?”

“没有。”于青青别过头。

于母叹了口气:“孙建明父母都是干部,家里条件好,他也在百货大楼上班,要不是那只眼睛受了伤,能看上咱们家吗?他虽然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但另外一只眼睛是好的,对生活工作没有多大影响的。”

见女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于母直接切入正题:“孙建明很喜欢你,你要是同意,他们家三转一响都准备齐全,我也不扣留你的任何彩礼。他们给多少,你都带走,还有你工作这两年交上来的钱,我也一块儿给你。”

闻言,于青青抬头错愕地看着她。

自己工作两年交上去应该有三百多块,不是拿来补贴了家用吗?因为家里孩子多,经济紧张,大的工作后,没结婚前,一般都会把工资交给家里面,补贴家用,帮忙养小的。

这年月家家户户都这么过的。于青青也没有意见,毕竟她以后要嫁人,对家里的照顾就少了,在结婚前多补贴父母一些,就当是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了。她从未想将这些钱拿回来。

“你们还够花吗?”于青青放软了语气问道。

她知道,父母手上有点钱,但不宽裕。因为前几年大哥结了婚花了不少钱,然后她和两个弟弟妹妹又要上学,也得花钱,一家好几张嘴,每天都要吃饭。大哥结婚后,生了两个女儿,家里又多了两口人,哪都是花钱的地方。弟弟今年刚毕业,又准备结婚,还得花一笔钱。

看到女儿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于母嗔了她一眼:“怎么,你还以为我们是为了卖女儿啊?”

“我没有。”于青青有些心虚地否认。

刚看到孙建明的时候,她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然依她的条件,怎么也不至于相这样一个残疾人。

可现在她妈都说了,彩礼都不留,还把她交上去的三百多块钱也给她带走。这样一来,娘家根本落不到什么好处,甚至还要贴一部分钱给她,也就不存在卖女儿的嫌疑了。

于母摸着她的手:“青青,我跟你爸就你们兄妹四个,我希望你们都好好的。妈跟你爸这辈子有多苦,你是看到的。你小的时候,咱们家四个人就挤在你这么大的屋子里,睡觉都挪不开身。后来条件稍微好点,分了大一点的房子,可你弟弟妹妹又接二连三地出生了,我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家里,一个孩子接一个孩子的带,一辈子都没休息过一天。你爸爸兄弟好几个,你奶奶偏心你小叔,根本不肯带你们兄妹四个,你们都是我这么辛辛苦苦拉扯大的。”

“我已经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才不希望你以后也像我这样辛苦。孙建明眼睛是有缺陷,可他家条件好,房子大,他又在百货大楼上班,福利待遇好。而且他父母就他这一个儿子,父母的还不都是他的。他妈可是说了,一旦孙建明结婚生子,她就办理退休,回家带孙子。”

孙家从物质上来说,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要不是孙建明眼睛瞎了一只,确实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亲事。如此说来,父母做得也不算太过分。

于青青歉疚地看着于母:“妈,对不起,是我没弄清楚,误会你们了。”

“傻孩子,你只要知道,你也是我亲生的,我不可能会害你。你现在还年轻,等活到我这把岁数就明白,什么长相、身高、外貌啊,都是虚的,实实在在的好处才是真的。也就你们小姑娘,才喜欢贪男人的长相,实际上啊,这是最不值钱的,长得再好看,饿了也不能顶饭吃。”于母拉着她,又一顿好劝。

老一辈的经验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于青青到底只有19岁,还处于少女慕艾的年纪,好端端的,谁愿意家给一个残疾,哪怕这个残疾人家庭条件不错。

于青青还是不大乐意,她自己有工作,好好上班又不缺那口饭,自然还是想找个合心意的人:“妈,我再想想吧。”

于母不敢把她逼太紧:“行,你好好想想,孙建明家这条件是真的没话说,你要相信,妈不会害你。”

于青青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母女俩又说了几句,于母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家里还有一摊子事。”

“妈,我送你。”于青青站起来说。

母女俩拉开门出去,正好看到岑卫东在门口洗碗。于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越看越惊讶,两只眼睛都亮了。

“妈!”于青青不好意思地朝岑卫东点了点,拽着她妈赶紧走。这么盯着人家看,多不好。

走到楼梯口,于母回头又看了岑卫东一眼。

“妈,你看什么呢!”于青青赶紧把她拉走。

于母说:“这不是看小伙子长得俊吗?”更重要的是还会做家务,哪像他们家那老头子,下班回家吃过饭,碗一丢,就抽烟去了,什么都不干,整一个甩手掌柜。

于青青很无语:“你刚才不是还说,男人长相是最不重要吗?”

“是不重要啊,这看看又不要钱。”于母理直气壮地说,“我就只是看看。”

于青青说不过她,干脆不吭声。

母女俩走出筒子楼,于母看到楼下停着的军车,眼睛闪了闪,拉着于青青问:“刚才那个穿军装的小伙子跟你同事是什么关系啊?是她对象吗?他们俩看起来年龄相差好几岁吧,那姑娘有15了吗?”

“妈,你别胡说,那是人家哥。”于青青真是服了她妈。

听说两人之间是这种关系,于母眼睛发亮指着车子说:“这是他开过来的吧。”

见于青青点头,于母了然:“难怪你那同事看起来跟你妹差不多大,就能进你们厂子里,还分了那么好的一间宿舍。”

这是明晃晃地说陈福香走后门了。

于青青很不高兴,板着脸:“妈,你别胡说,人家福香是比我小,但也比我有本事。她的刺绣很好,能独立完成绣品,进来就是初级师傅,而且她再过几个月就要成年了。”

因为女儿在刺绣厂上班的缘故,于母对刺绣厂的等级划分也有所了解,掰着指头算了一下,惊叹地说:“那岂不是三级工,她一个月能拿四十多块钱吧。”

于青青无奈地点头,她妈这爱打听的毛病真烦人。

“那他们兄妹还真是有本事。”于母又看了一眼军车,拉着于青青语重心长地说,“你别怪妈势利,妈也是希望你过得好,你要实在看不上孙建明,那就自个儿找个比他更好的。我看你这同事的哥哥就挺不错的,长得讨你们小姑娘喜欢,自身条件也不错,妹妹又……”

“妈,你瞎说什么呢,你这话要是被福香听了去,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相处吗?”于青青不悦地打断了她妈的话。开始还好,怎么越说越离谱。

她从没想过跟福香的哥哥有什么,不管对方条件多好,一是她更喜欢那种温文儒雅的男人,福香哥哥不是她的菜,二来她珍惜跟福香之间的这份友谊,不希望打破这种单纯质朴的关系。

于母指着她的额头:“你这傻孩子,跟你爸一样,一根筋,我都是为了谁。”

于青青实在不耐烦听这些,赶紧把她送到公交车,掏钱给她买了票,把她送走:“哎呀,我知道了,我的事你别管,我心里有数。”

“我不管,谁管你?你都19岁了,再过两年就不好找了,你好好想想我今天说的话。孙家那边,很满意你,你嫁过去不会吃亏的。”上车后,于母还探出车窗,叮嘱了她一番。

于青青敷衍地点了点头。总算把人送走了,真累,比她在绣架前坐一天都累。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家,路过陈福香的房间时,立即被陈福香给叫住了:“青青,吃花生。”

于青青看到岑卫东站在凳子上贴报纸,就没有进去:“我不饿,我先回去了。”

岑卫东估计她是因为自己在,不好意思进来,便对陈福香说:“端到隔壁去吃,我贴报纸灰尘大。”

这宿舍房顶上蒙了一层灰尘,上次也没打扫到。这次,往天花板上贴报纸就顺便一起打扫了。

“哦,辛苦卫东哥了,那我过去了。”陈福香特别好奇刚才于母说了什么,赶紧端着盘子出去。

于青青还没关上门,她就挤了进去。

“平时不总念叨着你哥吗?怎么不陪你哥。”于青青走在她后面问道。

陈福香笑眯眯地说:“卫东哥在贴报纸,灰尘大,他让我过来的。青青,这是今年新出来的花生,你尝尝。”

于青青拿了一颗剥开,丢进嘴里:“嗯,好吃。”

陈福香把盘子推了过去:“那你多吃一点。”

于青青拿了两颗放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剥着,半天都没剥开一只。

陈福香一边吃花生,一边偷偷瞧她。

“想问什么就直说。”于青青斜睨过来,识破了她的小心思。

陈福香收敛起了笑容,担忧地问:“青青,你,你妈没为难你吧。”

“没有,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是我想岔了。”于青青将她妈今天说的情况告诉了陈福香。

陈福香听完后,很是苦恼,不知道该给于青青出什么建议。听起来这个孙建明除了瞎了一只眼睛外,完全没其他问题,工作家庭都比于青青要好很多。可他眼睛瞎了总是瞎了,这又是不争的事实。

看她嫩生生的小脸都快皱成包子了,于青青好笑,捏了一把她的脸:“行了,这是我的事,你这个小姑娘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可是,青青,你要实在不喜欢,就别勉强自己,咱们可以自己挣钱的。”陈福香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于青青不用为了条件勉强自己,没钱以后还可以挣,可嫁了人就不能反悔了。

她虽然不懂他们说的这情情爱爱吧,可青青提起那个孙建明就一脸愁苦相。这样结婚能开心吗?

于青青看着她真诚纯真的眼睛,心里有些羡慕:“我要像你这么单纯就好了。”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明明白白,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的小心思和算计。

比起福香,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她内心深处其实有些贪图孙家的条件。孙家家庭好,开出的彩礼丰厚,她妈还会给她一笔不少的钱,有了这些家底,以后结婚后,日子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反正嫁不了自己喜欢的人,那就嫁个条件好的。

但真闭眼想起要跟孙建明过一辈子,每天早上醒来都会看到他那只眼皮粘在一起的眼睛,她又觉得自己做不到。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于青青问陈福香:“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嫁什么样的人?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那会儿理想中的对象就是我那个同学。可才短短两年,我就变得这么俗气了。”

“青青姐,你别这么说。每个人都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本能,能吃肉谁乐意天天吃青菜啊,你又没伤害到别人。”陈福香劝她。

这例子虽然俗了一点,但却很有道理。于青青展颜一笑:“福香,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我应该考虑的是,我能不能接受这个人,愿不愿意跟他过一辈子。”

“这就对了。”陈福香把花生塞给她,“吃东西啦,吃饱了心情就好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天,隔壁岑卫东把报纸贴好后,又拎着水桶下去提水,不光把陈福香的水桶都装满了,还帮于青青也提好了水。

于青青啧啧感叹:“福香,你哥家务活一把抓,关键是还乐意干,以后谁做你嫂子有福了。”

“我也这么觉得。”陈福香啃着花生,感觉比夸自己还开心。

聊了一会儿,眼看太阳快下山了,于青青把陈福香推了出去:“带你哥去吃饭吧,我没胃口,想睡一会儿。”

虽然今天的事是个误会,可毕竟还是很耗心神,而且最关键的是于青青没有想好,要不要真听她妈的,为了条件闭着眼嫁了。

“好吧。”陈福香点头,出去叫上了岑卫东。

他们午饭吃得晚,两人都还不大饿,岑卫东就提议:“咱们先出去走走吧,消消食,饿了再吃。”

两人也没开车,就沿着小巷子走。傍晚,绯红的晚霞铺天盖地,将街道都渲染成了橘红色,晚归的大人匆匆回家,皮孩子还在外面玩耍,到处都是嘻笑声。

路过电影院时,因为是周末人不少,岑卫东提议:“要不要去看看电影?”他还没跟福香一起去看过电影呢!

陈福香想起当时在电影院里看到偷亲,还有悄悄拉手的男女,脸刷地爆红。当初跟青青一块儿去,都没觉得这么别扭,但一想到跟卫东哥坐在里面,她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怎么啦?上周的电影不好看?”岑卫东不解地问道。

陈福香支支吾吾的:“哎呀,也不是,卫东哥走了,我肚子饿了,咱们回家做饭吧。”

为了不去看电影,陈福香连撒谎这招都使出来了。

看着她心虚到极点的样子,岑卫东没拆穿,只说:“太晚了,没有菜卖,咱们去国营饭店看看吧。”

国营饭店就在这条街上,走个几百米就到了。这个点,已经有些晚了,吃饭的人不算多,两人找了张空桌子坐下,岑卫东去点了两碗稀饭,一个炒三丝,一个青椒炒肉。

两个菜分量都很多,岑卫东问陈福香:“要不要给你邻居带点回去?”

毕竟他经常不在,那个叫于青青的女孩明显要比福香成熟一些,又是本地人,搞好关系,有她帮忙照应照应,他也更放心。

陈福香点头:“要,可是咱们没带饭盒。”

岑卫东站起来说:“你等等。”

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问服务员借了一个饭盒,将菜一样拨了三分之一进饭盒里,然后又买了四个馒头,饭盒里放两个,他跟陈福香一人一个。

“明天把饭盒洗干净了,拿过来还给饭店里的服务员就行了。”

“嗯。”陈福香一边吃饭,一边慢慢地把今天的事说给他听,“青青妈让人给青青介绍了一个瞎了只眼睛的对象,青青心里很烦。”

岑卫东挑眉:“烦什么?”

这种对象不拒绝还留着过年吗?

陈福香看了他一眼,凑过去,神神秘秘地说:“这个对象条件很好啦,在百货大楼上班,能弄到很多别人弄不到的好东西。而且他爸妈都是干部,还说了,只要青青答应婚事,就送她三转一响,青青妈也说了,她要点头,就把过去两年,她上交的三百多块钱都给她做嫁妆。”

“怎么,福香很羡慕?”岑卫东若有深意地问道。她要敢说个是字,他明天就把三转一响抬进她屋里,自己都拒绝了,还羡慕人家。

陈福香摇头:“才不要,没看青青这么愁吗?”

傻丫头,岑卫东夹了一块五花肉给她:“吃饭。”

“嗯,卫东哥你也吃。”陈福香开心地点头,两颊微微鼓起,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生动又活泼,跟偷吃到油的小老鼠一样。

岑卫东真希望她脸上永远保持着这种单纯快乐的笑容,不要再尝到这世间所有的苦楚。

因为这个愿望,在晚上离开,看到于青青下楼倒水时,岑卫东走近,提点了她一句:“下不了决定,那就多去了解一下有关信息,知道得越多,就越有助于你做决定。”

于青青错愕地看着他。因为岑卫东完全不像是这么热心的人,别看他在福香面前好脾气,很好说话,但换个人试试?

“我是为了福香,谢谢你照顾她。”岑卫东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一个家庭,不但不扣彩礼,还舍得拿出三百多块钱给女儿做嫁妆,那必定是不大缺钱又心疼女儿的,那又怎么会舍得将女儿嫁给一个瞎了只眼睛的男人呢?任凭她妈说得再好听,半个瞎子总是一个非常致命的缺陷。

也就于青青身在庐山中,被所谓的亲情和好条件给蒙蔽了眼睛,没看清楚。依他看,这里面铁定有隐情。不过这是别人的私事,他能提点一句也是看在福香的面子上,至于怎么做那是于青青的事。

岑卫东这番没头没尾的话,让于青青心里乱极了,本就举棋不定的心更加地混乱。她咬住下唇,魂不守舍地上了楼,路过陈福香的门外时,停下了脚步,犹豫了片刻,敲开了门,问道:“福香,刚才你哥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陈福香摇头:“没有啊,青青,你脸色好白,发生什么事了?”

于青青心乱如麻,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商量,她拉着陈福香进了屋说:“我……从小到大,我妈虽然没苛待过我,但其实她更疼我哥哥和弟弟,用她的话来说,我哥哥和弟弟才是老于家的根儿,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她这次这么大方,我很意外。”

陈福香听出来了:“你怀疑你妈没说实话?”

于青青没吭声,她心里要是有答案,心里就不会这么乱了。

陈福香见她半天不说话,拉着她的手出了主意:“咱们明天去打听打听啊,她把孙建明说得这么好,咱们可以打听孙建明家是不是这样的,这种情况应该不难打听吧。而且也可以打听打听你家里人为什么这么满意孙建明,这事总不可能没有风声传出。”

于青青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瞬间振作了起来:“没错,福香,你说得对,我明天就去打听。你们啊,真不愧是兄妹。”连想法都一样,太有默契了。

“你刚说啥?”她最后一句声音特别低,陈福香没听清楚。

于青青想岑卫东既然没当着福香的面说,想必是不想告诉她,便支吾了过去:“没啥,不过福香,明天下班不能跟你一起去吃饭了,我得回家一趟。”

“嗯,青青要我陪你吗?”陈福香问道。

于青青有点犹豫,她现在对家里人有了想法,回家总感觉势单力薄,因为家里人都劝她点头答应这门亲事。如果有福香陪着她,在面对家人时,她不会觉得那么孤立无援。

“我跟你一起去吧。”陈福香见她没第一时间否认,索性一锤定音,定下了这事。

于青青感激地看着她:“福香,谢谢你,到时候,你在我家外面的路边等我就行了,我一个人进去。”

她只是想有个人陪着,并不想把陈福香扯进他们家这一烂摊子事里。

“好。”陈福香当然听她的安排。

——

次日,中午下班后,两人带着早上特意多买的两个肉包子,就着开水啃完填饱肚子就转道去了于青青家。

于青青父亲是机械厂的,分的房子离刺绣厂还有段距离,为了不耽误下午上班,两人特意坐公交车过去的。

半个小时后,她们下了车。于青青指着后面一大片家属楼说:“福香,这就是机械厂分的房子。”

“好大啊。”陈福香惊叹,这可比他们刺绣厂大多了。

于青青解释:“机械厂是大厂,有好几千人,职工多,房子也建得多。你跟我一块儿进去吧,巷子口有个刘奶奶,是孤寡老人,家里就她一个,她人挺好的,待会儿你在她那儿坐坐等我,我一会儿就出来。”

“好。”陈福香答应。

于青青就把她领到巷子口,跟刘奶奶打了声招呼说:“刘奶奶,我有事要回家一趟,这是我朋友,让她在你这儿坐会儿吧。”

刘奶奶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背都有些驼了,她点头答应了:“行,小姑娘就坐门口吧,待会儿你出来就能看到。”

“嗯,谢谢刘奶奶。”于青青感激地说。

刘奶奶摆手:“客气啥,小事。对了,青青,听说你妈要退休了?”

于青青完全不知道这事,意外极了:“刘奶奶,你听谁说的?”

昨天她回家,怎么没听家里人说起过?还有她妈过去找她也没说起。而且她妈今年才46岁,这么早就退休?

刘奶奶一看她这表情,就明白她什么都不知道。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听街坊邻居提了一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街坊邻居很多都是一个厂里的,消息非常灵通,这些风言风语很多已经被证实并不是空穴来风。

于青青抿了抿唇,觉得自己更有必要回家一趟了:“福香,我先走了。”

“嗯,青青,你,我在这里等你。”陈福香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

于青青点头,扯了个难看的笑容,刚要踏出刘奶奶的房子,又忽地退了回来。

陈福香不解地看着她:“青青,怎么啦?”

“我妈,她很小心地捧着一个饭盒出门。”于青青知道陈福香不明白,解释说,“我爸和我哥都在厂子里的食堂吃饭,小妹在学校食堂吃,两个侄女在家吃。至于我弟,他还在等着找工作……莫非我妈退下来就是准备把工作让给我弟?可当初说好了,给小妹的啊。”

她妹妹今年14岁,还在上初一,三年后正好高中毕业参加工作,那时候她妈也快五十了,退下来刚好合适。

因为家里只有父母的两个岗位能够顶替,却有四个子女,他们便说好了抽签,最后大哥和小妹运气好抽中了。大哥前几年进了钢铁厂做临时工,只等于父退休他就顶上去。

于青青高中毕业后自己应聘进了刺绣厂。她弟弟,父母也打算走这个路子,四处托关系,想将他安插进某个厂子,哪怕是临时工都行,后面再慢慢转正。

不曾想,她最近没怎么回家,竟出现了变故。于青青说:“福香,你先回厂子里吧,我跟过去看看。”

陈福香赶紧跟上了她:“我陪你吧。”

于青青现在心里乱糟糟的,也顾不上她:“那你在后面,要是累了,就先回去。”

两人远远地跟在于母身后。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于母拐进了另外一片家属楼。

于青青看了,秀眉拧了起来:“这是化肥厂的地盘啊,她怎么来这儿了?”

于母进了化肥厂的家属楼,专挑偏僻的地方走,走到一栋楼下后,她没有上去,就站在楼房侧面的阴影处,过了两分钟,一个让于青青意外的人出现了。

她以为闷头呆在家里找工作的弟弟于伟笑嘻嘻地从家属楼前面绕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空的铝皮饭盒:“妈,你来了,辛苦了。”

于母将手里的饭盒跟于伟手里的换了,关切地问道:“小雨怎么样了?今天好些了吗?”

于伟愁眉不展地说:“还是吐,吃多少吐多少,也就你熬的鸡汤她能喝一点下去。她爸妈很有意见,说咱们家再不想个法子,就要告我耍流氓了,妈,你帮帮我啊,我不想去劳改,你一定要帮帮我。”

于母狠狠拧了他一把:“现在知道怕了,胆大妄为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后果?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拖累一家人。”

“妈,我知道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对了,我姐答应了吗?”他拉着于母,期盼地问道。

于母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你还好意思提你姐。”

于伟摸了摸下巴:“孙建明也还好啦,除了瞎了一只眼睛哪里不好?他要是两只眼睛都好好的,凭他那条件,恐怕还看不上我姐呢。”

“你这小子胡说八道什么?你可还指望你姐……”于母气恼地训斥儿子,不料背后传来了一道发抖的声音。

“指望什么,我倒是想知道,我这个连瞎子都配不上的姐姐能有什么指望!”

于母喝于伟扭头,看到于青青站在背后不远处,不知道把他们的话都听了多少去,心里头顿时凉了半截。

“青青,你听妈解释。”于母硬着头皮看向女儿冷冰冰的目光。

于青青紧抿着唇,浑身发抖:“你解释啊,我听着。”

于母没辙,心一横,托出了实情:“你弟弟把人姑娘的肚子弄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