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然而掐错了诀还不算完,法师刚准备踏罡斗步,脚刚迈出去还没来得及踩对地方,对面那小祖宗又提了嗓子:“不对!”

可怜老道士年过半百,这一嗓子差点没吓得他闪了腰。

这要是平时,他早就开始咆哮了,但眼前的情况并不允许他这么做——老道士稳了稳身形,总算把腿收了回来,宁肯动作迟缓点,也不敢得罪面前的姑娘,一步步都按着她说的来。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很难。毕竟斋醮科仪都是已经传承千百年的一套流程,动作都已经固定下来,每种斋醮都是有自己的一套规定动作,从来没有更改过。这好好的龙神斋醮突然要变个路数,让这颇有经验的老道士很是手忙脚乱。

他一边怕惹恼了神仙,一边怕自己动作迟疑引来信众不满,简直要被急哭了。

“哎,你哭什么呀。”敖暻看着他那着急的模样,竟然很善解人意地摆了摆手,“慢慢来,我还不饿。”

敖逴说让她保持矜贵的姿态,但是现在看来,她要是板着张脸指手画脚,可能真要把面前这个凡人吓哭。这老道士有几分能耐,说不准能成为她和凡人间沟通的桥梁,可不能吓坏。

不过,她有耐心,别人不一定有。

许是觉得这些道士太磨蹭,被拦在法坛外围的游客们都有些站不住。

“怎么还没开始,不是说要按点儿来么,行不行啊这老道士?”

“说好的出身名门呢,连个斋醮都做不好,骗人的吧?”

“难道景区主管是个坑?”

“啧,谁知道。”

那几个年轻道士听了这些闲言碎语,不由得也有些着急,但面前的师父【师叔】却还在专注地挪来挪去,就好像他们第一次学步法一样。

“师叔——”

“这是最紧要的时候,万万急不得。”老道士回头瞥了他们一眼。

“时间都过了呀,师父!”年轻道士还是很着急。

“不妨事!”

孟章神君本尊都没什么意见,凡人哪里敢跟她讲时间?把事情做好了才是正经的。

好在,老道士怎么说也有好几年的设坛斋醮经验,这步法听敖暻口授一遍,再熟悉一下,也就能走出个模样来了。

他这才正儿八经开始唱经踏步——方才敖暻已经和他说过,四方神族原本并不属于道教,且不说什么时候诞生的,光是有详细记载的文字也都在殷商时期,那时候都还没有道教,直到后来才生出了这样一门新教派,因都是华夏本土文化,便都敛在其中,也便于他们受取凡间香火。但实际上龙族和天庭仍然互不相干,受管辖的只有四海龙王,所以这斋醮的步骤也不一样,反正原本要念的早课经文是省去了。只要燃香、祈请、叩拜、这些不可缺的即可,至于原本颂唱给四海龙王的赞美之辞,前边自然得加个孟章神君。

老道士带着徒弟徒侄们把流程走了一遍,其实新步法也很简单,孟章神君统领七位星宿,从头到尾走一遍也就是了,只是缺了经文,他怎么都没法习惯,也显得很不正规。

“就知道你们凡人讲究。”敖暻依旧站在那桌台后面,“你想要经文,待端午节过后,我自然会请旁人去写,这回就不用了。”

天庭里文采斐然到能让敖暻记住的不多,也就是吕洞宾和文昌帝君张亚子了,但就算这两个不写,她大可以去找李太白——只要他别一个醉酒写出个摇滚风赞词就行,她倒是敢接,面前这几个娃娃可未必敢唱。

不过,在天庭谁不愿意帮龙族做事呢?这都是涨修为的好机会,哪怕是李太白也不会放弃。

不要修为他也能换酒喝。

敖暻正想着李白因为拿诗去跟嫦娥换月饼结果被打出来的事儿,面前这些道士就已经作完了法事,请她用膳了。

其实敖暻完全不是天庭那些一定要吃供品的神仙,她可以吃山珍海味也能吃路边几块钱的棉花糖,不需要香火施食她也一样吃得倍儿香。但斋醮毕竟不一样,她得表现得正经点,免得伤了这些凡人的玻璃心和世界观。

凡人觉得没有经文就不成规矩,那她就送一份,他们念得安心,自己吃得放心。

因为简化了一些程序,所以这次斋醮很快就结束了,最后两个步骤改成了向神明问询需求,以及向神明许愿祝祷。

到了这个阶段,那些一直云里雾里的游客和被同门的举动搞晕了的道士们才发觉出了现场到底有了什么变化。

从老道士嘴里,他们能听到一点含糊的念叨,似乎有什么人在跟他说话似的,随即他执着香在案前拜了拜,似乎是答应了什么条件,然后他把香插在面前的香炉里,袅袅的白烟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绕出了图形——一共三支香,纷纷燃出了三颗小爱心,显然被供奉的龙神心情不错。

“……?!”这操作太令人震惊,他们不由得擦了擦眼睛,但是爱心仍旧在空中飘着,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人神之间完成了最重要的利益协定,接下来再跟平民的交流就更好说了,俗话说拿钱好办事,敖暻虽然没要求他们给自己塑金身,但是也绝不能任由那么丑的雕像来代表她。

真的丑到炸裂。

她这么一想,袖子随便一挥,龙王庙里那唯一的一尊塑像“砰”地一下就炸裂开,把所有人都吓得跪到了地上,就连那个老道士也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以为敖暻喜怒无常,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咳。”小姑娘尴尬地拍了拍手。

她真的是因为紧张才不小心用错了劲儿,本来只想把那个塑像变没的,这下用力过猛就很尴尬了。

眼见着面前噗通噗通跪了一地凡人,个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她突然有点手足无措,仿佛又回到了她第一次出海的那天。

身后的四海龙王由于辈分低也不敢上前来给敖暻出主意,实际上他们刚才也是被突然炸开的神像吓了一跳,和神像模样相似的敖闰更是面如土色,以为自己不经意间惹怒了这位祖宗。

一时间,气氛十分尴尬,谁也不知道方才还对大家比心的龙神怎么就大发雷霆,难不成预示着他们要倒霉?

很多人都开始暗中叫苦,后悔怎么就挑了今天来花果山,不该凑这个热闹什么的,没有人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的一名绿袍男人。

不过敖暻站的位置让她一眼就看见了对方。

洛基背着手,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好整以暇地半倚靠在围栏上,眉梢眼角和唇边的弧度都表明他正在笑。

一人被万众叩拜,一人站在万众之间,这场景依旧很熟悉,只不过两人的位置完全调换了。

“这不正是你要做的事吗?”敖暻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虽然无声,她却懂了洛基在说什么。

让人类真正的敬畏神灵,教他们知道苍天有眼,善恶到头终有报,敷衍的认真的都有因果,就算是笑眯眯的神仙,也会在凡人做错事的时候露出无情的一面。

有惧怕才会有服从,有服从才会有安定,安定就是神灵的职责。

想起先前曾经遇到的那个人类女孩,敖暻金色的眸子不由得暗了暗——那次是她足够幸运才能唤来敖暻救自己一命,但要是敖暻没听见呢?

恐吓城隍并没有什么用处,天庭那么多神仙各司其职,也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虽然大家都讲究天道公平,要有善恶之分,但是现在显然很多人都开始信奉“祸害遗千年”这句话。

敖暻就该告诉他们,祸害哪怕是跑到天涯海角躲了一千年,也会被揪出来好好清算。

“这个神像,本座不喜欢。”

她抬头看了一眼洛基的位置,奇怪的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对立的时候,她的状态很冷静,那种冷静来自于对自己实力的信心,所以她看着当初不可一世甚至想让她跪下的洛基也没有产生一点紧张感。而现在,她面对那个早就已经熟悉起来甚至已经抹去了自己原来形象的男人,竟然是包裹着自己的紧张感渐渐消失,继而感到一阵安心?

“别让他们一直跪着,会起反作用的,Little fool。”离她很远的洛基又动了动嘴,绿色的眸子里带着一点笑意,以及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于得意的情绪。“现在可不是你看我的时候。”

敖暻收回视线,总算回到原来神像坐落的高台,姿态潇洒地亮了自己的真身。

她的真身十分庞大,这小小的龙王庙只不过能存下她半截身子,所以敖暻非常贴心地缩小了自己的体型,但她的头依旧不小心顶到了庙宇的藻井。

小青龙的龙角冷不丁磕在壁画上面,连忙把身体一缩再缩,这才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看是不是又搞了破坏,发现没事,才安心地缩在自己的位置上,转化成一座新的龙神塑像。

龙王庙的神像,大多数以石头塑身,然后在外面用颜料填色,时间长了,石像的色彩会斑驳黯淡,甚至还会因为有人抚摸而氧化缺失一些棱角,大晚上看见不仅不觉得神圣,可能还挺适合恐怖电影取景,用来审讯心里有鬼的人也是效果绝佳。

但是人们现在看到的这座新塑像,通体碧绿,宛若一整块巨型玉石雕刻而成,鬃毛胡须无一不飘逸轻盈,金色圆目炯炯有神,只消对视一下就打心眼里开始发颤。这座神像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腾身飞起,发出令人胆寒的咆哮声,把它放在正对门口的高台上,任谁进来都会被它审视灵魂,就是再横的脾气,进来也得乖得如猫一般。

此龙盘踞在高台上,龙首高昂正对大门,尾巴围成一个圈,有那眼尖的,竟看到圈里有个黑色的娇小身影一闪而过。

“往后你们要供奉的神像就按它来做。”那清冽的声音再次响起,人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供奉的神灵竟然是女性。

在道教文化里,并非没有受供奉的女神,诸如妈祖、九天玄女、西王母等神都是最知名的,但从来没有人想过,孟章神君是女子。

这岂不是该改叫孟章娘娘?

“叫本座龙神娘娘,也比孟章娘娘好听。”神像——不,这位龙神娘娘竟然看穿了众人还没说出口的想法,让这些凡人更是大惊失色。

“龙……龙……”有人跪在地上略有些口齿不清地嘟囔。

“龙神娘娘显灵了!!!”旁边的人接过他的话头,扯着嗓子喊道。

“……”听到这话,敖暻算是服气了——她方才不早就有动静了么,怎的这些人反射弧这么长?跪都跪下了,还有啥不清楚的?

殊不知此等神仙显灵的事儿在这个时代实在难以亲自得见,他们这些人跪下全凭本能,身体反应比脑子快,亦或者脑子已经反应过来了,却因为太超出认知范围,一时间意识不到真相。

于是龙王庙前又是一轮山呼海拜,这会子也没人顾得上拿出手机拍照留念了,生怕自己耽搁了许愿的时间。

然而龙神娘娘显灵,并不是让他们一味将她当做锦鲤的。

敖暻转了个话题,单刀直入地切进了自己想说的重点里。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以小见大,方知其人面目心性。”从神像里传出这样一段话,众人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龙神娘娘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作恶者,不治不足平民愤,贪婪之辈,欲壑难填终致灭亡,佛家有云——因果不虚,报应不爽,心存侥幸者,多半死后凄凉。酆都七十五司官都睁大眼睛看着阳间,将冤孽一一记录在案,绝没有一人可以逃脱死后制裁,十殿阎罗三十六地狱,端看尔等都记下了什么罪。”

这话说完,敖暻停顿了好一会儿,庙门外的人只觉得龙神娘娘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扫过,坦荡磊落之人尚且能挺直腰杆接受审阅,像那些做下鸡鸣狗盗、抛妻弃子等事的亏心之辈,无一不觉得芒刺在背,就好像龙神的那双金眸正盯着他们看,心里还给他们记上了不知什么罪过,吓得身上脸上都冒出豆大的汗珠来,两股战战,竟是跪都有些跪不稳当。

四方神族是最早的神明,尤其以龙凤为代表,毕竟是盘古开天瞬间诞生的两个种族,其权利气势本身都不是后生的白虎玄武可比。龙族作为后来的皇权象征,代表的是世间正气,宵小鼠辈哪怕自觉没错,被敖暻看一眼都会忍不住缩脖子心虚的,要是她再吼一声,足够把他们吓破胆——就像那个司机。

当然,敖暻并没打算在这个时候吓唬他们,否则一死死一片,岂不是会把她当成邪神?

所以,她只是把话都点到,却没有如他们担心的那样将人一一揪出来。但这并不会让那些凡人松一口气,反而更会去想酆都大帝那边会怎么处置他们做下的坏事,以至于心理承受能力差的人都开始反省自己小时候捡到一分钱没有交给警察叔叔的事。

一时间,方才还凑热闹许愿的人大半都打消了请龙神娘娘保佑升官发财的想法,开始筹措词藻,忧心要用怎样的忏悔姿势才能让龙神娘娘原谅他们的事情。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要是旃檀功德佛看到这幅场景,着实要大大感慨一番敖暻的功德——当初西天取经,他数次几乎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让那些妖怪歹徒放弃作恶,眼下敖暻就说了几句话,眼睛一扫过去,饶是混迹其中的杀人犯都已经决定自首了。

到底是地位不同,唐玄奘那会儿还是个肉体凡胎,妖怪们都对他的肉垂涎三尺,哪里听得进猎物的话呢?至于穷凶极恶惯了的强盗,更是不会在乎一个细皮嫩肉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了。而敖暻一出场就是神明,那倏地炸开的石像给这些不明真相的凡人立足了下马威,再加上人固有一死,大多相信冥界的阎王确有其事,才有“阴德”一说。而凡间那么多关于地狱的传说,什么油炸火烧,刀山车裂应有尽有,就算敖暻不仔细介绍,他们自己就通过想象补齐了所有内容。

谁也不想死后还要经历这等永无止境的折磨,此时被面前的真神提出来,更是由不得人不信,半数的人因此脸色都吓得白纸一般。

洛基倚靠在围栏上,听着敖暻煞有其事地吓唬这些中庭人,内心毫无波动甚至很想笑——于是他也就笑了,眸子微微眯起来,嘴角不住地上扬,要不是看他面前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人,还以为他在什么安静秀丽的景色中享受鸟语花香。

倒不是不信敖暻的话,毕竟华夏的神明构成确实与以前自己所了解的世界不同,他笑的是小丫头恐吓他们做坏事要遭报应时那一本正经的语气,实在认真得叫他刮目相看,以及中庭人诚惶诚恐的表情,都让他觉得有趣。

阿斯加德没有地狱,更没有什么记录罪行的阎罗,审判由奥丁进行,而洛基自认早就已经深处地狱之中,也不觉得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倒是感到好笑。

这小丫头如此认真对他们说教的样子,还真是越看越可爱了。

洛基的指尖莫名有点发痒,他不甚在意地摩挲了两下,再抬眼看过去的时候,敖暻似乎已经把话说完了,正表示今天在龙王庙里可以畅所欲言,若是毫无保留,往后诚心改过,酆都那边自然会给减刑。

她没说的是,这里边许多人已经被酆都减了阳寿,寿命这一条原本特殊,就是一辈子积德行善也未必能加时——孙悟空划生死簿就是意外事件,谁也没料到他这么莽,从那以后十殿阎罗恨不得用十层保险箱把自己那份生死善恶簿锁起来。大奸大恶被扣除阳寿之人开始积德行善,只会停止扣除寿命,却不会返还给他们,余下的罪死后还是要清算,只不过有望投胎,至于死不悔改的那些,畜生道都是奢求。

因为敖暻说了端午节这一整天她都会呆在这听信众剖白,于是这会子跪着的人纷纷起身,争先恐后的进龙王庙参拜,七嘴八舌地向龙神娘娘忏悔。洛基从他们小时候尿床一直听到扯去长大了故意剐蹭人家车漆,简直是能想起来的全都不害臊地往外秃噜,跟亲爸妈都不见得这么诚实。

洛基正嫌他们聒噪,那边小丫头就被吵得仿佛头都大了一圈,她登时抗议了:“不许吵!给本座排号按顺序来!”

“……”气氛突然安静,谁都没料到传说中的神仙还有这种操作。

暂时负责龙王庙的老道士在角落里抹了一把汗——现在的神是真接地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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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宇直琳琳真的不擅长文绉绉的官腔,尽力了……

敖暻:给你们比心哟。

洛基:心是我的,石像残骸你们的。

法师:我怕是以前拜的都是假神【三观崩坏风中凌乱】

凡人:瑟瑟发抖QAQ龙神娘娘救命!

恐龙:不愧是小祖宗,手滑也能完美救场!

洛基:我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