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敖寧闻言愣了愣,他没有料到洛基会给出这样的回答,两人对视片刻,他从那双碧绿色的眸子里看到了烧灼着现实的野心和偏执。

玫瑰紫釉的薄胎茶杯被润白的手指摩挲两下,茶汤浸湿了嫣红唇瓣,只是这画一般的景象里,这唇角是向下的,饮茶的人显然心情不妙。

轻盈的茶杯落回桌面,敖寧垂着眼,指尖捻着搭在膝盖上的袍角,海蓝色的水纹滚边被搓得起了皱褶。

“你胆子不小,”他淡淡地说着,也并没有正眼看面前的异族王子,“竟敢当着本座的面,在东海龙宫大放厥词。”

敖寧声音未落,洛基就感到周围的空气都凝固起来,手边精美的茶杯发出细碎的“咔啦”声,光滑釉面延伸出冰裂的纹路,随即“啪!”地一声原地碎成几片残骸,茶汤洒了一地。这气压就像一座山,无止境地挤压着他的心神,直到五脏六腑都开始颤抖,喉间隐约漫上了血的腥甜味道。

洛基作为一名神祗,并不是全无能力抵挡来自敖寧的威压,但不得不说,在别人的主场上,他抵抗得有些勉强——尤其是他的神力仍然处于被敖暻封印的状态下。

好在,对方只是给他施加一些压力,并不是真的想让他死在面前,这正是洛基敢说话的原因。敖寧在片刻后将自己的威势收了回来,面前的杯子已经碎裂,他满不在乎地任凭它摊在桌上,显然也不打算再给客人斟茶。

“过奖了。”洛基嘴角微勾,放在桌下的手却狠狠扣着自己的皮肉,以身体的疼痛来抵御自己几乎呕血的现状。

“不管你是王子还是国王,把敖暻当成阳光还是星辉,我是她的兄长,”敖寧的手掌从碎片上轻轻地碾过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如果你敢强迫她,辜负她,这就是你的下场。”

他抬手,碎片已经在掌下化成了齑粉,玫瑰紫的釉面和瓷白的内壁掺和在一起,竟似血色。

“我本以为这话是大皇子殿下的台词。”洛基笑得颇有几分挑衅,“没想到您也有这么强的保护欲。”

“你大可庆幸不是在敖霆的宫殿里,否则刚才那句话就够你死无全尸。”敖寧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袍袖带起的风无意间将桌上的粉末吹散,“我虽不似大哥那般,但杀上九重天取你小命的事,我也做得。”

洛基低低笑了起来:“四皇子殿下,我真喜欢你们这个家族……哪怕没有敖暻,我也一样如此。”

“留着你的喜欢,好好对待暻儿吧。”敖寧往外踏了一步,“如果你不是抱着目的接近她。”

“只要光明不自行离开,黑暗很愿意永远留住她。”洛基用指尖蘸取了桌面上留下的一层粉末,轻轻捻了捻,仍有些粗暴的颗粒划破了指腹,渗出一道道血丝,“这可能也是一种目的?”

敖寧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借给洛基暂居的偏殿。

洛基毫不在意地看着指尖冒出的血珠,坐在这空荡的宫殿里,莫名觉得心情很好。

和阿萨神族那些家伙相比,华夏的神明在感情的表达上要含蓄许多,无论是厌恶还是喜欢,这一点倒是和洛基的风格有几分相似——不过洛基自认为他还是表现相当明显的,龙族这些皇子公主哪怕是表现得明显些,就算指着鼻子警告,他也没有那种心梗的感觉,甚至喜闻乐见。

或许是他还不在乎这些外人的感受?

不过敖寧有一点说得很对,他对敖暻的感情,其实还没有那样深刻,只是突如其来的占有欲淹没了他的理智。这感觉促使他来追求敖暻,而敖寧把这当做强迫和诱导其实相当精准。

不过,占有欲不也是一种感情吗?洛基觉得这两者在本质上并无区别,尤其是对待这个迟钝的小姑娘,不用点诱导的手段,还真是搞不定。

他浑不在意地将手上的血珠在衣服上蹭了蹭,黑色的西装瞬间藏起了那抹刺目的血色。

“殿下,请问您要更衣歇息吗?”

偏殿里留了几名侍奉的侍女,她们和方才宴会亭里奏乐的还不一样,许是为了方便工作,又要不在主人面前刷存在感,所以身着银灰色的窄袖长裙,发髻也梳得有些规整普通。除了袖口同样有银线绣成的鱼鳞花纹,以及长得清丽秀气之外,和那群乐师舞女仿佛是两个阶层的侍从。

由于先前那些衣衫太亮眼,洛基一时竟不知到底是哪种侍女身份更高——毕竟仙宫里的近身侍女也都穿得金光灿灿。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这里是阳光无法触及的深海,唯一的照明方式就是夜明珠,而洛基显然已经习惯了更加直观的时间刻度。

“回禀殿下,现在是巳时三刻。”

“……”

这就有点尴尬了,龙宫沿用的仍是传统的十二时辰制,但是洛基只认得二十四小时,他对侍女说的时间一头雾水,却又不好意思问。

他想了想,换了个不会暴露他窘境的问题,只不过有点冒险:“现在还是上午?”

“是的殿下。”

“那歇息有些早了。”

“族长和四皇子殿下都吩咐过,您长途跋涉而来,用膳后理应好生休息,毕竟两边时间加起来您也一天没睡了。”说话的侍女大概是这里的总领,所以负责回答洛基的问话。

“无妨。”洛基现在本身也不困,只不过酒意上来有些微醺,他在这个宫殿里四下转了转,回头对着那名侍女说,“可以准备沐浴吗?我不想在身上留有酒气。”

“这是自然,热水已然备好,您随我来。”

洛基随着侍女转到殿后,看到了一座白色蝠型浴池,浴池中的水冒着氤氲的热气,从水面上看过去,底部是透亮的水晶,有一条红色的绸带在下方舞动。

“那是什么?”洛基蹙了蹙眉。

“殿下,那是二皇子殿下在温泉中设立的火种,以保泉水常年温度不降。”

二皇子敖烺,三皇子敖煜,是本族中的两条火龙,不过性子多有差异,前者沉稳注重规矩,后者轻佻不拘小节,所以在温泉中布下火种这样看起来不太正经的事,还是交给二皇子比较让人放心。

洛基“唔”了一声,正要伸手宽衣,突然动作一顿:“你们先出去吧,我这里暂时不用侍候。”

随行侍女本想说点什么,但是总领侍女却已经应下:“奴婢就在外面等候,殿下随时可以传召。”

“知道了。”洛基背对着她们,解开了衣衫,将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西装浑不在意地丢在地上,踏进了面前半人高的浴池。

和仙宫的浴池一样,这里的池水也散发着某种香料的味道,但没有那样浓烈,也不似鲜花。

洛基全身泡在温暖的池水里,隐约能嗅出一点薄荷的清凉味道,随即是草叶的微涩,令他想起一望无垠的丛林。

联想到丛林,就有一个身影渐渐在脑海中明晰起来,松绿色的修长身体从他的记忆里一闪而过,然后在他面前化成一个黑发金眸的女孩,笑意盈盈地靠近,周边都萦绕着她身上传来的草木清香……

洛基猛地回过神来,撩起一捧水抹了一把脸,这才能稍微清醒点。泡在热水里容易致幻,让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敖暻,沐浴的时候想到女子绝不是什么好事,而且还显得自己很下流。

他从旁边的盘子里抽来一条毛巾盖在腿上,头倚在池边,懒声唤人进来为他搓洗身体。没多久便进来两个侍女,其中一个拾起地上沾着一点酒气的西服默默退出去,另一个便是那个总领,她手里端着质感较为粗砺的搓澡巾,默然走到洛基的背后,跪坐在池边为他搓洗着手臂。

“八公主在做什么?”

“公主殿下在自己的寝殿,正为明日的祭祀做准备。”

“她也要做准备?”洛基眉头一挑,“我以为她只要坐在神像里看着那些人就足够了。”

“殿下是新任的孟章神君,要聆听万物之音,被供奉也是一件重要的职责。”

正如洛基现在所做的一样,敖暻也需要沐浴更衣,端午节还有斋醮仪式,往年都只是一个景点的特殊节日演出,没有人供奉祭品,规格内容都比较敷衍了事,但今年大有不同,小龙王禀告说从一星期以前就有三牲祭品以及各类瓜果供奉送进龙王庙,内院也搭起了正规的祭台,甚至庙里的龙王像都换了……不过造得很抽象。

这是她第一次亲身接受供奉,所以这也是她可以任性的一次,把自己不满意之处全都提出来,也能让这些道士信众少走弯路——龙王庙以往供奉的都是四海龙王,雷公电母等掌管雨水的神明,但敖暻还负责守护国土。随着年岁和供奉年份的增长,她的神力也会与日俱增,到时候华夏大地上的所有事她都能知道,哪怕是谁在山洞里打个喷嚏,敖暻都听得见。

为了早日达到这样的道行,敖暻这次必然要悉心指导他们改动斋醮的科仪,免得送错了神。

洛基想到那个怕麻烦的小丫头需要苦口婆心地教那些凡人怎么祭祀,就觉得有些好笑,毕竟这画面怎么想都和她不搭,甚至隐隐透着几分哀怨。

“她应该不会喜欢这么繁琐费口舌的事情……平时就挺任性的。”

他侧过头去,看向总领侍女,后者低着头,露出一截纤长白皙的脖颈,姿态格外恭顺,是以往他更愿意接近的类型,和敖暻的风格截然不同。

侍女淡然地说着:“公主以保护江山社稷、黎民苍生为己任。”

洛基意识到自己失言,转而换了个话题:“为何你们的衣物颜色不同?我先前在宴会上时,她们穿的都是绯色衣裙。”

“我等是近身侍候殿下们的,无召不得走动出声,怎能穿得花俏招摇惹人厌烦。”总领侍女的语气十分公式化,“她们穿得鲜亮,是为殿下宴饮助兴。”

洛基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话中的情绪,不由低笑了一声。

果然,无论是阿斯加德还是华夏龙族,都是有鄙视链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