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西移,初夏的傍晚,晚霞满天。
苏子乔白天的时候回了公主府,没一会儿又被召入宫中议事。近日不管是突厥还是吐蕃,都不安稳,两个邻国对大唐的安西四镇虎视眈眈,时不时在两国交界处制造事端。
与吐蕃相邻的吐谷浑,是大唐的属国。二十多年前,曾经被吐蕃灭国。
后来高宗皇帝派薛仁贵为主帅,以为吐谷浑复国的名义率领大军讨伐吐蕃,吐谷浑得以复国。
吐谷浑复国后,虽与吐蕃在边界上也时有冲突,但都是小吵小闹。自从武则天登基后,朝廷政策有变,吐蕃也日渐嚣张起来。
近几个月,朝廷已频频收到来自吐谷浑的求援。
苏子乔认为此事应当慎重,若是让吐谷浑再次被吐蕃吞并,对大唐的国威名声都是致命的打击。
武则天召苏子乔一干武将入宫,商议边境事宜。
李沄在公主府里陪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槿落和秋桐在旁边坐着,两个侍女手中一边坐着针线活,一边面带笑意地看着小郡王和小县主玩耍。
长公主今日本是要去裴府看华阳夫人库狄氏的,可最近裴行俭身体抱恙,不太得闲,长公主只好不去给华阳夫人添乱。
“槿落,华阳夫人嫁给裴阁老,已经多少年了?”
做着针线活的槿落抬头,面上带着笑容,“长公主,华阳夫人嫁给裴阁老至今,已经二十年了。”
李沄一怔。
日子过得这么快,原来库狄嫁给裴行俭都二十年了。
秋桐将手中的活儿放下,“总感觉才过去没多久呢,槿落姐,这一晃眼,都二十年了。我记得华阳夫人出宫的时候,长公主十分不舍。华阳夫人出宫后的一段时间,长公主经常出宫去裴府看华阳夫人。后来华阳夫人跟着裴阁老一起到了西域,长公主还为此低落了几天。”
李沄想起自己年幼时的事情,面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她看向秋桐,问道:“你让人送了一些补品和药材去裴府,华阳夫人可有说什么?”
“华阳夫人说多谢长公主一番心意,等她得闲,会亲自到公主府来拜谢。不过——”秋桐的话稍稍一顿,随即续道,“华阳夫人的脸色看着不太好,问她裴阁老的病情可有好转,她说裴阁老近日嗜睡,一天醒着的时间没一会儿。”
李沄闻言,站了起来。
晚霞铺满了天边,夕阳下的庭院风景如画。
官至中书令,统领中书省,裴行俭此生,比历史上要得志多了。
言语间,槿落说晚膳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要安排用膳。
李沄想等苏子乔回来一起用膳,吩咐槿落,“再等等,将军差不多该回来了。”
但李沄没等到苏子乔回来,段毅从宫里出来直奔公主府,跟李沄说苏子乔跟圣人议事出宫后,就被苏庆节急乎乎地拉走了,说裴行俭有事要见苏子乔。
李沄有些惊讶,“都快宵禁了,裴阁老何事这么急着要见子乔?”
段毅摇头,“某也不清楚,看大郎君的神色,似是很着急。”
李沄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想了想,李沄又跟段毅说:“裴阁老近日身体抱恙,今日秋桐去裴府看华阳夫人,说裴阁老的情况不太好。如今子乔又被兄长匆忙拉去裴府,说不准裴府会有什么事情,你在宵禁前去裴府一趟,看是否有需要照应之处。”
段毅应下便去了,谁知一去在宵禁前也没能回来。
李沄心里有事,一晚上也没睡安稳,等到天蒙蒙亮,听到苏子乔回来的声音。
苏子乔回了蘅芜苑,却没有直接进内室,李沄披了外袍出去,只见苏子乔一动不动站在窗前,回头看向他,喊了声:“太平。”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似是在压抑着情绪似的。
李沄听着苏子乔的声音,感觉有些不太对,她缓步走过去,伸手握着苏子乔的手,“子乔。”
苏子乔被握住的手有些冰冷,在李沄的记忆中,他的手始终温暖有力。
李沄柔声问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长兄带你去见裴阁老,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吗?”
苏子乔怔怔望着李沄,愣了半晌,才沉声说道:“太平,师兄没了。”
李沄闻言,心中一惊,愣在了原地。
她知道裴行俭年事已高,最近身体不好,或许已经时日无多了,可是她始终没料到裴行俭会在这时候薨了。
吐蕃突厥在边境虎视眈眈,若是苏子乔带领大军讨伐吐蕃,朝廷有裴行俭代为周旋,她会放心很多。李沄始终觉得这个曾经被母亲猜疑过,然后终于在长兄即位时当上了中书令的裴行俭是千古难得的将相之才。
母亲改朝换代,裴炎曾对母亲忠心耿耿,都被母亲毫不留情地杀了,裴行俭依然能稳坐首席宰相之位。
如今裴行俭一死,朝廷的局势又会如何?
李沄被这个消息砸得有些发蒙,她勉力回神,看向苏子乔,“子乔,你还好吗?”
苏子乔反握住李沄变得冰冷的手,他牵着李沄往内室走,声音有些疲累却平静,“太平,我还好。师兄这一生起起落落,过得不容易。他自知大限将至,早早给我写了信。他知道我想带领大唐铁骑踏破吐蕃的心愿,那也是他的心愿,他虽不能亲眼见到那一天,但他的心永远与将士们同在。”
李沄:“……”
永昌元年,中书令裴行俭薨于长安府中,享年七十。
圣人武则天为此十分悲痛,罢朝三天。
***
中书令裴行俭去世后,武则天任命狄仁杰为中书令,统领中书省。
狄仁杰当了中书令后,维持裴行俭在位时的政令不变,再度提拔姚崇、娄师德等人,武攸暨升至工部尚书。至于远在扬州的薛绍,他连续几年向朝廷请款,要治理运河洪涝,如今颇有成效。
狄仁杰想要将薛绍调回长安,当大理寺卿。
薛绍在离开长安前,官至大理寺少卿,离开长安到了扬州的这些年,薛绍在当地深受百姓爱戴,名声颇好。如果这次他能调回长安,那便是大理寺的一把手。
“薛绍。”
武则天坐在案桌前,手里拿着狄仁杰给她的折子。
“我记得他年幼时与城阳长公主一同入宫,眉清目也请,长得很俊俏,却总喜欢黏在城阳长公主身边。后来高宗皇帝让他入宫陪英王和相王读书,此子擅长背诵诗文,总是被英王拽到丹阳阁去找太平斗诗。”
上官婉儿在旁边轻轻为女皇扇风,听着武则天的话。
武则天:“他的幼年到少年,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那时他虽有才华,也文采风流,却不如攸暨机智灵活,也不如宋璟那般傲骨铮铮一身正气。可谁能想到他离开了长安后,却在扬州府如鱼得水。”
上官婉儿听到狄仁杰想把薛绍调回长安的话,眼里神色微动,随即垂眸,长而浓密的睫毛瞬间便掩去了眸中神色。
“狄仁杰想把薛绍调回长安当大理寺卿。”武则天的神情若有所思,“当年薛绍是自请调离长安的,他到扬州府之事,是狄仁杰促成的。这个狄阁老,当日他在大理寺之时,全力提携薛绍,我以为他将毕生查案断案的心血都教给了薛绍,定然是不舍得薛绍离开长安的,谁知他却促成了此事。如今他当了中书令,又推荐薛绍回长安当大理寺卿。”
上官婉儿抬眼,比起少女时期,如今的上官才人多了几分妩媚艳丽之感。
她手中的扇子轻轻地扇着,声音也轻,“薛绍此人,无论在何时何处,总有着一颗赤子之心。”
武则天侧头,看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脸上神色坦然,她笑着与女皇说道:“圣人,御史中丞宋璟多次想联合大理寺暗中收集证据,他想办周兴来俊臣等人。可原大理寺卿忌惮周兴等人,不愿与他配合。原大理寺卿可不就是被御史中丞缠得头疼,特别向圣人申请调离大理寺的么?”
武则天闻言,笑了。
女皇叹息一声,有些头疼地说道:“宋璟这个年轻人,我很是喜欢。可他怎么总是咬着周兴来俊臣这些人不放呢?”
说起宋璟和周兴来俊臣等人的这些事,此事没娘,说起来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女皇武则天还是太皇太后的时候,总有一些人不识好歹跳出来拦路,拦路之人,有为官不干不净的,也有为官清廉安守本分的。不干不净的人,收集了证据找个错,处理了就可以。但那些不容易挑出错的人,怎么办呢?
为此,武则天养了几十个酷吏,专门让这些酷吏捏造证据,陷害朝廷命官。
一时间,朝廷人人自危。
在女皇还没登基前,周兴来俊臣等人深得武则天的信任。只要是周兴来俊臣举报的人,十有□□,她都会点头让酷吏去办了。
宋璟掌管御史台,直接向圣人负责,专职找茬弹劾官员。身为大唐高级司法部门一把手的宋璟,就很看不惯酷吏那套连坐和屈打成招的做法。但身为朝廷命官,除了时时警惕无耻之徒的陷害,御史中丞也还想为大唐为圣人做些实事,因此都努力克制不与酷吏正面冲突。
那样的克制,在武则天登基前后一两年,是十分克制。
可最近一年,大概物极必反,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御史中丞宋璟就能跟酷吏杠上一次。有时气急了,他能当着圣人的面指着周兴来俊臣等人的鼻子骂,说他们陷害忠良,视国家律法如无物,祸乱朝纲,总有一日,他会将他们绳之於法,将他们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那场面,是一触即发。
满朝文武百官,谁也没有像宋璟这样的。
每次遇上这种情况,女皇都四两拔千斤地把宋璟安抚了。
女皇能有今日,酷吏功不可没。而且如今朝政虽然有条不紊,可她刚登基之时,民间不时发生动乱,要她退位,还政李天泽。这些事情发生得多了,在女皇看来,满朝文武对她似乎都是口服心不服。
为了震慑这些人,武则天只好重用酷吏。
只要酷吏说哪个人有谋反的迹象,本着宁可杀错不可放错的原则,武则天就让他们去办了。
至于那些大臣在狱中受的那些苦,那些被连坐的官员,被无辜牵连的人命,与她手中的权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酷吏横行。
宋璟很看不惯,私下曾与女皇说:“若是从前,圣人要重用酷吏,璟尚能理解一二。可如今,朝政在圣人的掌管下有条不紊,百姓安居乐业。周兴、来俊臣等人早该功成身退,圣人为何还要留他们在朝堂,纵容他们践踏大唐律法?”
武则天无言以对,但还是选择了维护酷吏。
近一年来,宋璟简直是盯着酷吏不放,他自己暗中收集证据,还想要说服大理寺卿与他一起。
这世道,谁不恨酷吏,可谁都不像宋璟那样,好像是赶着要送死似的,天天逮着人不放。
大理寺卿上有老下有小,顾虑甚多,被宋璟缠得没办法,只好哭丧着脸去找圣人,说臣才疏学浅,无法胜任大理寺卿职位,请圣人将臣调离大理寺卿。
当得好好的,怎么会自请调离?
武则天追问之下,大理寺卿将宋璟缠着他之事说了。这也没什么好羞耻的,圣人和酷吏的那些事情,谁不心知肚明。大理寺卿不想与圣人作对,把这些苦衷摆在台面上也没什么不行。
武则天苦笑不得,她对宋璟这个年轻人既偏爱又无奈,只好准了大理寺卿的请求。
大理寺卿一职暂时悬空,她让狄仁杰推荐个人选,却没想到狄仁杰推荐了薛绍。
薛绍在离开长安前,一直在大理寺任职。离开长安,在扬州府又立下政绩,将他召回长安当大理寺卿似乎没什么不妥。
但武则天又怎会不知道狄仁杰的盘算。
“狄阁老也容不下周兴来俊臣等人了。”武则天说,“薛绍此子,他在大理寺任职的时候,手中无一桩冤案。此子看似温文儒雅,骨子里却有一股韧劲。他年幼之时找太平斗诗,屡败屡战,从不认输。若是他回来主持大理寺,只怕宋璟高兴得要手舞足蹈。”
这两个年轻人要是联手查酷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上官婉儿沉吟片刻,与武则天说道:“圣人,周兴来俊臣等人,这些年来作了不少孽。婉儿曾经听说来俊臣家中的水井,曾冒出血水。有人说那是因为他杀害了太多无辜之人,上天才会给他这样的警示。”
武则天侧头,看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低头,轻声说道:“他们确实为圣人立下不少的功劳,可他们仰仗着圣人对他们的爱护,为非作歹,长期以往,只怕会连累圣人威名。”
这个道理,武则天又怎会不懂?
可酷吏是她手中见不得光的利剑,少了这些利剑,会有诸多不便。
武则天有些头疼地掐了掐眉心,恹恹说道:“此事暂且不提,你退下罢。”
上官婉儿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退出长生殿,夏日阳光高照,上官婉儿反射性地眯起了眼睛。
烈日下的大明宫,令人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烦闷之感。
但想到那个芝兰玉树般的郎君,或许很快能回到长安,又令她眼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温柔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