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元年,雍王李贤被降为郡王,偕同妻儿迁往离长安城外的返思堂居住。
同年,被派往各地的亲王郡王尽数召回长安,没有太皇太后和圣人的同意,不得擅自离开,违令者,杀无赦。
这一年,太平长公主双十年华,驸马都尉苏子乔已过而立之年,两人膝下无子女。
春暖花开之时,太平长公主摇身一变,变成了长安城中那个风流倜傥、一身清贵的五郎君,在苏子都和段毅等暗卫的陪同下,要出城。
今日是薛绍离开长安的日子,李沄和武攸暨约好了,要去送行。
细雨蒙蒙,五郎君手中拿着一把伞走在雨中,城门外,一辆马车停在路旁,一袭月牙色常服的薛绍手持油伞立在雨中,身姿如松柏般挺拔。
周国公大概是不愿在雨中拿着油伞慢悠悠地走,也没带几个随从,直接跑马出城,在快接近李沄的时候,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了随从,就朝李沄跑过去。
“小五。”
周国公的声音响起,李沄笑了笑,手中油伞向他倾斜。
武攸暨一笑,接过她手中的油伞,一同走向薛绍。
平阳县子薛绍,年前主动向朝廷请调到长安之外任职。太皇太后得知此事,虽感意外,但也十分欣慰。如今朝中大臣,许多人都只愿意留在长安与东都洛阳,说起调往长安及洛阳之外的地方,就像是要了他们的命似的。
泱泱大国,要造就太平盛世,官员只居一隅,那能成什么大事?
如今的裴阁老也好,御史中丞狄仁杰也好,哪个不曾在外为官多年?
天子脚下,纸醉金迷。
不出长安,又怎知民生多艰?
太皇太后十分欣赏薛绍的行径,在大朝会上将他大夸特夸,然后千挑万选,为薛绍选了个好地方。
薛绍要到扬州府去当都督了。
烟花三月下扬州。
李沄想,扬州府是个好地方,地理位置很重要,薛绍到了扬州府去,也是好事一桩。等他从扬州府回来后,朝廷里大概又是另一番气象了。
“攸暨,小五。”
立在雨中的薛绍远远见到了李沄和武攸暨,便笑着迎了上去,他在两人跟前站定,说道:“今日天气不好,你们不应当来的。”
“应当,怎么不应当。”李沄看着薛绍,脸上露出笑容,“绍表兄此次去了扬州,最快也要等过年时才能再相见。若是扬州府事务繁忙,说不准你还不能回来述职,我自然是要来的。”
武攸暨也是双目含笑,他从腰间解下一块腰牌扔给了薛绍。
薛绍接过,抬眼看向他。
武攸暨说道:“妙空大师和妙手大师都喜欢在外面云游,小五喜欢与妙空大师谈佛论道,我却喜欢与妙手大师倒腾一些好玩的东西。妙手大师曾走遍了大唐国土,这块腰牌,是大唐境内寺庙的敲门砖。妙手大师曾与我说,若是遇上什么事情无法解决的,有时去佛门中地看一看、问一问,兴许能为你解惑。”
太皇太后主政之后,大唐境内的寺院开始多起来。
妙手大师是护国寺得道高僧,身上所佩戴的腰牌,是长安县衙给他发的腰牌,到大唐各地的寺院出示这腰牌,都会被奉为上宾。
官府中人,有时候许多事情不便从官府渠道了解的,自有民间的渠道。
大唐的寺院,除了烧香拜佛,也身兼多职,既有收留流浪之人的地方,也有收容病人的场所。除此之外,也设有学堂,也有提供给游人居住的禅房。
武攸暨自小便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人,他办起事情来,手段灵活不拘一格,很受太皇太后的喜爱。
薛绍自幼与武攸暨一起长大,对他深信不疑。
如今得了武攸暨送的腰牌,他掂了掂手中的腰牌,笑着说道:“对我这样好,我该要怎么报答?”
武攸暨挑眉,说:“在扬州府好好的,等到回长安之时,带回一个全须全尾的薛绍,便是对我和小五的报答了。”
薛绍微笑,随即脸上的笑容又褪去,“永安没来。”
“她心中不愿意让你离开长安,可你非要去,她没办法。”李沄脸上带着笑容,声音温柔,“永安没来,并不是因为心中还在生气,她只是不想看着绍表兄离开。”
薛绍摇头,无奈叹息,“都是当阿娘的人了,还那么孩子气。”
武攸暨拍了拍薛绍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等你回来时,她定是第一个吵着要来接你的人。”
薛绍只是笑,他的目光落在李沄身上,温声叮嘱,“我走了,你多保重。”
李沄迎着薛绍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当年在大明宫中无忧无虑的小郎君,如今摇身一变,已是足以独当一面的青年郎君。他将要离开这座生他养他的京城,到那江南水乡去。
但愿江南的灵秀之气,能稍稍抚慰他思乡的心情。
***
李沄和武攸暨送走了薛绍,两人并不急着回去。
武攸暨说:“五郎君,想去哪儿逛逛吗?”
五郎君:“想去芙蓉楼呢。”
武攸暨朗声笑了起来,“想去芙蓉楼?不怕遇上苏将军?”
五郎君不常去芙蓉楼,奇怪的是每次去芙蓉楼,都能遇见正在芙蓉楼吃酒的苏将军。
李沄听到武攸暨的话,笑睨了他一眼,“怕呀,可总不能因为怕遇见苏将军,我就不去了呀。饮酒作乐,谁不爱呀。攸暨表兄,你说是吗?”
武攸暨无奈,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那就走吧。”
李沄和武攸暨到了芙蓉楼,芙蓉楼的顶楼都被周国公包了下来,两人挑了听蝉阁坐着说话。
到了芙蓉楼,不吃酒却要喝茶,周国公和五郎君是长安独一份儿。
武攸暨说:“前两天见了三表兄和四表兄,两位表兄似乎心情不佳。”
李沄望着茶盅里的热茶,她眉间神色平静,不徐不疾地说道:“长安之外的叔伯们,全都召回了长安。二兄也被送到了返思堂去住着。在不久的将来,便有高楼在长安城外拔地而起,这些皇室宗亲们都得一个不落地住进去。皇室中人,无不人人自危,三兄和四兄心情不痛快,也是正常。”
武攸暨想了片刻,拿了一块点心尝了一口,太甜太腻,他不喜欢。
周国公皱着眉头将那甜得有些腻人的糕点咽下去,跟李沄说道:“太平年幼的时候,还不像如今这样嗜甜。”
李沄面不改色,笑着说:“那大概是因为年幼时,不像如今这样苦。”
武攸暨默了默,随即说道:“姑母已经让我画图纸了,太平所说的高楼在一个月后便会动工,工部已经在准备此事了。小五,你给姑母出了这个主意,不怕被叔伯们恨死了吗?”
太皇太后要将亲王郡王们留在长安之事,在诸位亲王郡王回长安之前,并不知情。这些皇室宗亲回来长安,都以为自己不过是回来述职的,等年过完了,他们也就该离开长安了。
可谁知正旦大朝会之后,太皇太后就下了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长安。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连戏文都不敢这样唱的。
此令一出,大朝会上文武大臣也是一片哗然。
武攸暨是知情人,将这些皇室宗亲都关在长安,是李沄为太皇太后出的主意。周国公性情潇洒通透,与长公主也是年少一起长大的,情分自是与旁人不同。
他不怕皇室宗亲在长安会折腾出什么乱子,长安禁军十几万,难道还搞不定这些亲王郡王?
可这些皇室宗亲都是李沄的长辈,他怕这些人会戳烂李沄的脊梁骨。
李沄缓缓喝了一口茶,笑问武攸暨,“不然攸暨表兄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吗?”
李贤是太皇太后的嫡出之子,以谋反之名定罪。
其中的厉害关系,谁不心知肚明?
李沄说:“他们如果不被困在长安,在外面,很可能会对阿娘主持朝政的局面心生不满,到时肯定联合起来对抗朝廷。二兄已经关在了返思堂,我还有两个相对自由的阿兄,他们一个只想着莳花弄草搞点小买卖,一个只想着弹琴看书画画。我不想那些叔伯对抗朝廷的时候,将两位阿兄拉下水。”
“再说了,与其对抗朝廷最后落下不得好死的下场,如今这样留在长安,好吃好住,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武攸暨听着李沄的话,笑了笑。
周国公沉声说道:“天泽年纪尚小,姑母的路也不好走。昨日两位族兄到国公府找我,说姑母今时不同往日,她如今宠信护国寺妙空大师,妙空大师要为她制造祥瑞,说她是菩萨降世,恩泽世人。此事你定然知情,妙空大师何时为姑母造势,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尽管说。”
昔日大明宫中的小伙伴,永安县主成亲了,郎君宋璟在朝中深得太皇太后赏识。但宋郎君任凭风浪起,一心当贤臣,不是操纵这些事情的料。
薛绍离开了长安。
李显和李旦两人自顾不暇,对太皇太后的事情不敢过问,更不敢打听。
唯独武攸暨,还能与李沄一起面对这些事情。
他们被困在了这个政局之中,无可奈何。可武攸暨对李沄说的话,却是发自肺腑。
从小到大,这位表兄从未对李沄说过半句假话。
李沄听着武攸暨的话,抿着唇笑,“没什么需要攸暨表兄做的。”
武攸暨扬眉,问道:“难道你不信我?”
“攸暨表兄从来做的比说的多,我又怎会不信你?”李沄抬眼,明亮澄净的眸子与武攸暨对视,她脸上梨涡清浅,温柔说道:“只是有的事情,一个人背着就足够了。攸暨表兄可是要为大唐修路的人,路还没修好呢,怎能背上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武攸暨望着李沄,心里忽然有些浮躁,他问道:“小五,姑母的路,只限于此吗?”
太皇太后是否真的只甘于垂帘听政?
若真的只要垂帘听政,为何要让护国寺的得道高僧为她制造祥瑞?还有武承嗣和武三思两位族兄,天天忙得不亦乐乎,为姑母处理一些不好搬上台面说的事情。
李沄笑了,说:“我敢说,可是攸暨表兄,你敢信吗?”
武攸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