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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宫,太后武则天正在靠窗的软塌上闭目养神。
上官婉儿将垂下的珠帘拢开,站在前方有礼说道“太后,是太子殿下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个长得粉妆玉琢的小家伙出现在珠帘一侧,他见到武则天,“咦”了一声,眉开眼笑地奔向软塌,“祖母祖母!天泽来陪你玩了!”
武则天睁眼,看着小家伙哒哒跑来,笑得慈祥,“是小天泽来了,过来让祖母看看,这几天可有长高。”
李天泽眉眼弯弯,张开手臂在前方转了个圈,兴奋说道“阿耶说我重了,应该是长高了一些!”
武则天莞尔。
如今已经甚少过问政事的太后,双鬓早已斑白。先帝在的时候,她时常修饰容颜,在众人面前总是容光焕发的模样。如今身居后宫,即使不到前朝去,依然光彩照人。
这时,李天泽像是献宝似的,将那只竹篾变得蚱蜢捧到武则天面前。
“祖母,你看!”
武则天???
李天泽“这是太平姑姑专门给我编的蚱蜢,她说了,这是无价之宝。要是天泽变成了穷光蛋,只要卖了这只蚱蜢,就能有好多斗金。”
太后是个慈祥的祖母,她伸出手指刮了刮李天泽的鼻梁,笑着说“这不过是一只普通的蚱蜢,还是竹篾编的。怎会是无价之宝?”
李天泽“哦”了一声,随即歪着脑袋跟祖母说道“怎会不是无价之宝?我的太平姑姑是阿翁和祖母唯一的公主,又是我阿耶的阿妹,她亲手做的东西,三叔都讨不着一个呢。”
武则天一怔。
李天泽十分正色地说道“我都听说了,三叔总喜欢要四叔给他画扇面去卖,能卖许多金子。他想要太平姑姑亲手做的东西,一定是因为太平姑姑做的东西能值更多的金子。”
武则天哑然失笑。
小小年纪,倒是聪颖得很。
太后十分有耐心地陪着这个小小的太子殿下说话,太后年幼时曾跟随父亲到任上,四处游历,见过许多的风土人情。后来入宫,当上了一国之后,眼界见识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
她要是花了心思要陪一个人,那定然不会让他觉得乏闷。
太平长公主年幼的时候,也是像如今的太子殿下一般,喜欢倚着太后的胳膊,听她讲话。
李天泽倚着祖母的胳膊,安静地听着,有时也好奇问一些事情,但是他的问题都能得到回答。李天泽在上阳宫里待了一个多小时,才被宫人们牵着回了东宫。
回去的时候,他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太后,说“那祖母,天泽明天再来看你啊!”
武则天含笑点头,“好,祖母等天泽来。”
李天泽离开,上官婉儿扶着太后走出上阳宫,到太掖湖边散步。
“太子殿下聪明伶俐,性情跟长公主年幼之事,有几分相似。”
说起太平长公主,太后的面上浮现笑意,“太平在宫里的时候,常去陪天泽玩。她陪伴天泽的时间,比圣人和皇后还多些。耳濡目染,姑侄俩性情相似,是自然的。”
“太后。”上官婉儿说,“圣人今日看着身体好些了,还去了一趟东宫。”
武则天只是听着,李弘的身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心里有数。太后沿着湖边蜿蜒的小道慢慢地走着,她跟上官婉儿说道“先帝还在的时候,他总喜欢让太平陪着到湖边散步。那时,他们父女也会闹着要我一起去,可我总有许多事情要忙。后宫诸事要主持,前朝的许多政事也要帮着料理,能陪他们一同散步的时间并不多。”
如今她倒是有大把的时间,可李治已经驾崩。
世上安有两全法?
她想要得到什么,就势必要失去一些东西。
武则天没在回顾过去的憾事上花费多少时间,她转头问上官婉儿,“二郎还时常给你送小礼物?”
太后说的二郎,是武三思。
武三思在第一次入宫见武则天的时候,就对上官婉儿看对了眼。自那之后,他总是找寻机会与上官婉儿接触,时常给她带一些稀罕玩意儿。
上官婉儿颔首,跟武则天说道“二郎是给婉儿带了不少礼物,婉儿都放在一个箱子里呢。”
武则天脸上的神情要笑不笑的,说道“他给你,你就收着,不必顾忌什么。”
上官婉儿“是。”
武家那两位侄儿的心思,武则天都清楚。武三思在她眼皮底下拉拢上官婉儿,不外乎是看中了她器重上官婉儿,想通过上官婉儿,来揣摩她的心思。
而上官婉儿容色清丽,寻常男子,哪有人看见不动心的。
后宫中诸多风流韵事,早已见怪不怪。
武则天说“大郎和二郎终究不是在我眼皮底下长大的,他们有那样的父亲,想来眼界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与攸暨相比,差远了。二郎要是找你,你好生敲打他,让他安分些。”
上官婉儿柔顺应道,“婉儿知道。”
武则天停在湖边的一个观景点上,时近黄昏,天边是红色的晚霞。她的目光落在几乎跟天色一样的湖面上,感叹着说道“从前圣人还是皇太子的时候,许多事情喜欢与我对着做。可是如今他登基了,坐在他父亲曾经坐过的位置上,他终于明白该要跟母亲一条心了。”
先帝在的时候,圣人李弘跟太后早已离心,许多事情,母子俩意见相左。
只是有先帝坐镇,李弘和太后再怎么离心,也是小打小闹。
虽是小打小闹,却也伤感情。
上官婉儿笑着与太后说道“太后用心良苦,圣人终是会明白的。太子殿下每天都到上阳宫来陪太后,那不正是圣人的意思么?圣人希望能让太子殿下替他挽回太后曾经伤过的心呢。”
武则天闻言,笑了起来,“我的婉儿,真会说话。”
哪能是圣人想挽回母亲曾经伤过的心呢?
但是武则天并不在意这些事情,李弘登基之时,她心中感情还是十分复杂的。
她和李治的这个嫡长子,自幼就是当成未来的天子培养的,心系天下,几乎毫无疵瑕。他登基,是民心所向,她若是想在朝堂与他夺权,那势必会是一场恶战。
李弘什么都好,就是身体不好。
她有的是耐心,犯不着为了眼前的一点利益之争,坏了她这么多年积累的声望。
圣人是快要不成了,没有人害他,是他命该如此。
李弘要是没了,自然会有新帝即位。
李天泽是三岁的无知侄儿,可他是圣人唯一的子嗣,他继承帝位,顺理成章。
可李天泽年幼,谁来把持朝政?
到时,即便她不主动出面,自有人来请她。
湖面一只飞鸟轻点湖面,从水面掠过。
武则天忽然想起太平长公主,转头问上官婉儿,“太平这两天没入宫,是在忙什么呢?”
上官婉儿闻言,抿着嘴笑道“长公主去了百草园,苏将军也过去了。听说英王在百草园里,又被长公主埋汰了,很是郁闷呢。”
英王李显从小到大都是太平长公主的冤大头,从未被超越。
几个儿子在太后眼里都不重要,唯独女儿很重要,她笑着说“难得她有心情玩耍了,婉儿,让尚药局做一些长公主喜欢的点心,送去百草园。传我话,让长公主多玩几天,不必急着入宫。”
初冬,长安北风萧萧。
永安县主周兰若到了公主府去陪李沄,李沄坐在藕香榭的暖阁里,身后靠着大迎枕,有些懒散的模样。
永安县主的宋郎文采风流,很受圣人李弘的青睐。李弘喜欢这种没有太多背景的纯臣,心系天下,一身正气,因此将宋璟调到了御史台。
御史台是朝廷弹劾官员的地方,直接对圣人负责。
御史台的人每天都顶着满脑门的官司,专职找茬。如今的御史中丞是狄仁杰,狄仁杰在户部的时候表现出色,什么账经他手,总能看出点门道来,这是能做事的人。
狄仁杰和宋璟,不仅是圣人欣赏的,也是太后欣赏的。
提拔这两人,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圣人高兴,太后也觉得欣慰。
就是永安县主有些不习惯,永安县主跟太平长公主一起靠在大迎枕上,捏着长公主白玉似的手,嘀咕着说道“原以为他到了御史台后,会稍稍变得圆滑些,结果呢?他倒是越来越像是一根棒槌了,说话居然比从前更尖锐直接。”
李沄闻言,忍不住笑。
“怕什么?”李沄不以为意地说道,“即便他是一根棒槌,无数人看他不顺眼,可他仍旧是圣人和太后喜欢的大臣,谁能奈他何?”
永安县主无语,她默默地看了李沄一眼,“万一有一天,圣人表兄和太后舅母都不喜欢他了呢?”
又万一,圣人李弘不成了,太后也失势了呢?
墙倒众人推。
到那时,宋璟怎么办?
永安县主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她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先帝驾崩,权力更迭,她已经见识过强权的无情。
李沄默然,她转头,那双明眸凝望着周兰若。
长公主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伸手刮了刮永安县主的侧颊,笑道“如果有万一,永安还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