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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让苏子乔去护国寺当和尚,太平公主只好妥协了。
只是那一碗黑糊糊的,令她一看就翻恶心的汤药,想要一口气喝完,有点难度。
她只好皱着秀气的眉毛,一边喝一边问苏子乔:“子乔是怎么进来的?”
苏将军第一次亲自上阵喂人喝药,除了开始的那两下有些不太熟练之外,后面就渐入佳境了。
他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汤匙,动作小心而轻柔。
“圣人召我入宫,说有事商议。”
“那你们事情商议完了吗?”
苏子乔看着太平公主将最后一汤匙汤药喝完,将药碗和汤匙搁在一旁,徐声说道:“没有,今日是圣人和皇后殿下在紫宸殿听政的日子。”
也就是说,苏将军一大早的就被传召进宫的。进宫的时候,只匆匆跟圣人打了个照面。
圣人李治一见到苏子乔,便皱着那英气的眉毛,很是嫌弃的模样,随即就放出了那番若是苏将军看过公主之后,公主的病还不见好,就让他到护国寺当和尚的话,就去听政了。
由始至终,苏将军连“拜见圣人”这几个字都没来得及说。
屋里的侍女都被太平公主支到了外面去,她刚喝完药,大概是觉得苦,秀眉微蹙着。
苏子乔四下看了看,去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精致的白釉荷叶杯出现在李沄的眼前。
她仰头看向苏子乔。
苏子乔微笑,“喝点水感觉会好些。”
李沄接过那白釉荷叶杯,她双手捧着杯子,喝了两口,偏头瞅了苏子乔一眼,说道:“觉得苦,就要喝蜜水或是梅饮才好。”
苏子乔轻叹,“人都被公主支走了,没有梅饮,也没有蜜水。”
李沄却是笑着,用甜甜蜜蜜的语气说道:“这次没关系,下次子乔可要记得了。”
苏子乔:“……”
年轻的男人撩起衣摆,坐在卧榻前的凳子上,跟太平公主大眼瞪小眼。
事已至此,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
那天他夜探杏子林,月光下少女笑颜动人,说的话也是胸有成竹。
少女说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耐心等着就好。
苏子乔一听这话,就知道此事她跟帝王夫妻有得吵。
但他能怎么办呢?
此事没有他说话的余地,答应不对,不答应也轮不到他。
可若说心里憋屈,那倒也不至于。
就是苏子乔从没想到公主在宫里,居然能将自己折腾成这病恹恹的模样
苏子乔看着眼前的少女,问道:“公主,怎会忽然病得如此严重?”
没入宫的时候,他不知道太平公主这几天竟然病得如此厉害。就是圣人召他入宫,也是说有事商讨,并未说是为了公主。
入了宫之后,圣人也是管杀不管埋,放了两句狠话就去紫宸殿听政了。
留他站在原地,一头雾水,不知自己到底是招惹了谁。
幸好,圣人走了之后,便有宫人来引领他到丹阳阁来。
带他到丹阳阁的人,是凝绿和水荭二人。
凝绿见了苏将军后,便三言两语将公主的近况说了,说公主烧了好几天不曾清醒,尚药局的大夫也给用药了,圣人和皇后殿下这两天都来看公主,公主烧得没那么厉害了,可还是不见醒来。
就在进入丹阳阁的大门前,凝绿停下了脚步,笑着跟苏子乔说道:“将军,公主对您情有独钟。她为了将军一事,天天琢磨该要如何两全其美,本就清减了许多。公主在生病前一天,还为了将军与圣人闹得不愉快呢。”
苏子乔只是听着,没多说什么,只是问公主是哪天病的。
凝绿说是五天前。
五天前?
苏子乔说道:“公主生病前的那天晚上,是雷雨天。”
凝绿有些惊讶地看了苏子乔一眼,笑道:“将军记得真清楚。”
苏子乔却没说话,倒不是他记得清楚,只是那天夜里他正在芙蓉楼里喝酒,外面忽然一阵惊雷,惊雷阵阵,吓得芙蓉楼里的胡姬惊呼连连。
他却是没有由来地想起那天陪李沄去杏子林中时,永安县主说的话。
永安县主说太平公主每逢雷雨夜,便睡不着觉。
可她是什么时候染上这个毛病的呢?
苏子乔记得太平公主年幼的时候,他时常陪着她到梨花苑到旁的地方去,从未听太平公主身边的侍女说雷雨夜公主睡不好觉。
如今长大了,折腾人的手段比从前更加层出不穷,身体的小毛病也多了起来。
想起那些事情,苏子乔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李沄的脸上。
太平公主眉眼弯弯,冲着他笑。
李沄本来想跟苏子乔说,其实她也不知道怎么会病得这么严重,她如果早知道自己会生病,一定会多注意的。可是生病这种事情,哪有早知道的呢?
可她看着苏子乔那坐着冷冷淡淡的模样,就觉得好玩。
好像她第一次见到子乔的时候,他就是这模样。
那时少年眉清目也清,有着少年郎独有的意气,可不说话的时候,气场就是这么冷冷淡淡的。
可说起话来,很有耐心,有问必答。
让他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她那时候觉得,父亲身边的年轻侍卫中,真的是没人能比子乔更好了。
想起从前的事情,李沄又想逗苏将军,于是朝他眨眼,笑着说道:“我是为子乔才会病得这样严重的。”
而此时,得知太平公主醒来的圣人已经从紫宸殿赶来,到了外间,侍女们正要行礼,他却担心惊扰了女儿,摆了摆手,让她们免礼。
正要进去里间呢,就听见宝贝女儿的这句话。
圣人顿住了脚步,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前两天还说不要下降,谁也不要,只要留在宫里陪着父亲和母亲的呢。
今天就说她是为苏子乔才生病的。
这孩子,怎么说变就变呢?
圣人双手背负在后,脸上神情高深莫测,可内心却是拔凉拔凉的。
难道真的是女大不中留么?
圣人一动不动,外间的宫人们静默无声,大气也不敢喘。
而坐在公主前方的苏将军看了公主一眼,又看一眼,然后就看了许多眼。
只听得苏将军头疼叹息,“公主,圣人听见您这么说,心里会难过的。”
李沄却嘻嘻笑,“阿耶不会难过的,我确实是为子乔病的。”
苏子乔:“……”
李治:“……”
李沄看着一脸无语的苏子乔,一个月以来萦绕在心头的愁云一扫而空。
她笑着说道:“阿耶先前让我下降,我不愿意,因为我不想离开宫里。如果下降之后,我再也不能像如今这样想他们了,就去长生殿或是清宁宫,那下降又有什么意思?可是呀,阿耶说我下降了,出宫了,也挺好。他这么说,我就这么做了,他心里其实很高兴的。”
苏子乔抬手抵了抵额头,“恕子乔眼拙,没看出圣人心里有多高兴。”
岂止没有觉得高兴,这会儿圣人估摸着已经在心里琢磨着,到底要把他发配到哪个鸟不生蛋的角落比较好了。
李沄笑瞅了苏子乔一眼,“我的阿耶是天子,子乔哪能一眼便能看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反正天下的道理都在太平公主那里,苏子乔只能无言以对。
李沄自己说着,也觉得有些好笑,她终于不跟苏子乔东拉西扯。
只见太平公主脸上的笑意褪去,她轻叹了一声,终于说道:“其实不是,我不是为子乔病的。”
苏子乔看向她,少女原本浸润在绵绵笑意的眉眼,此刻变得有些冷淡。苍白的面容,眉间殷红的朱砂痣仿佛也变得黯淡起来。
“跟你没关系。我那天在清宁宫惹阿耶生了天大的气,回来之后心里很难过。后来又下雷雨,那雷声好大啊,轰隆隆的,吵得人不得安宁。我睡不好觉,就爬起来在窗边听雨了。后来,我就生病了。”
苏子乔听着她的话,没搭腔。
李沄软声叹息,“子乔虽好,可没好到让我舍得为你出宫。”
“我生病,或许只是因为想到将要出宫离开阿耶阿娘,心里就难过得喘不上气的缘故。”
苏子乔:“……”
站在圣人身旁的皇后殿下听着太平公主的话,眼里闪着笑意。
说到不着痕迹地哄父母高兴,有谁还能比小公主深谙此道?
李治原本心里还因为女儿说为子乔病了而拔凉拔凉的,几乎都为自己心酸了,这时又听到女儿的话,原本十分严峻的脸色此时舒展开,眉眼俱是笑意。
李治侧头,看向武则天。
武则天的脸上也是带着微微的笑容,神情温柔。
圣人轻咳了一声,扫了王百川一眼。
王百川立即会意,上前撩开了进入里间帘子。
李沄见到父母,原本还十分落寞的脸上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阿耶和阿娘来了。”
苏子乔站了起来,恭立在旁行礼,“拜见圣人,拜见皇后殿下。”
李治淡瞥了他一眼,冷淡地应了一声,就上前去坐在方才苏子乔坐过的凳子上。
武则天见到圣人的举动,心中莞尔。
圣人唱黑脸,那皇后殿下自然是要唱白脸的。
她的目光落在苏子乔身上,语气十分的慈爱,“子乔不必多礼。”
老父亲没管自家皇后和苏子乔说了什么,只是打量着女儿。
病了几天,下巴都变尖了,脸色也是很苍白。好在,那双生病时茫然无神的眸子,此刻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清亮动人,蕴含着无限灵气。
老父亲松了一口气,他的语气温柔而宠溺,喟叹着说道:“太平啊,日后可不要再像这次一样,说病就病了,可好?”
圣人觉得自己年纪是有些大了,经不起折腾。再被这个女儿折腾两下,他的头疾估摸也得犯病。
李沄靠着身后的枕头,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心里觉得十分高兴。
父亲和母亲身上还穿着朝服,想来是直接从紫宸殿赶来的。
她知道在父母的心中,总是待她最好的。
太平公主弯着眼睛,声音爱娇,跟父亲说好。
李治看着女儿的笑颜,脸上也缓缓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只要女儿能好好的,只要她不管是在父母跟前,还是在父母看不见的地方,快快乐乐的,无忧无愁,那么她想要下降给谁,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是大唐的公主,一生荣宠,随心所欲,也是应当。
开耀元年夏天,苏子乔被封为龙武卫大将军。
同年秋天,帝后二人决定将爱女太平公主下降,驸马都尉为苏子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