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开耀元年的二月,裴行俭带着东突厥的首领阿史那伏念及所属部落的五十多名首领前往长安。
大唐讨伐突厥之战,之所以能取得胜利,与大唐将士的努力以及主帅裴行俭分不开,可更重要的,是因为当时突厥部落之间起了内讧,裴行俭趁机说服阿史那伏念投降,并向他们表明大唐的诚意。
大唐天子,是个圣明之人。
诸位若能归降,天子仁厚,定不会对诸位多加为难。
所以,阿史那伏念带着部下投降了,跟着大唐的军队来到长安。
长安的二月,本来是春雨如酥的季节,可从昨晚开始,寒风又起,飘起了白雪。
在丹阳阁的李沄正在雪堂里看书,自从永安县主周兰若出宫之后,李沄没精打采了一段时间。
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就是觉得永安出宫了,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可是夏天的荷塘水榭中,回头往那案桌一看,从前端坐在那儿画画的人却不在;秋天之时,雪堂门前的银杏尽染金黄,在铺满了银杏叶的树下,也不见那个窈窕的身影在树下玩耍说笑;夜深人静时忽然惊醒,再也没人披着外衣匆匆而来陪伴她……
习惯一个人的陪伴,有时真的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李沄内心失落了一段时日,然后满血复活。
当然,这跟李天泽的出生分不开。
皇太子李弘和太子妃杨玉秀终于有了孩子,还是个皇太孙。
小天泽的出生,令李沄十分高兴。
于是,她三天两头就去东宫找皇太孙玩,可惜刚出生的皇太孙此时除了吃就是睡,没空搭理她。
外面飘着白雪,本来想去东宫去捏捏小天泽嫩脸的太平公主,看了看那满地白霜,打消了主意。
从丹阳阁到东宫,也有好长一截路,这么大的风雪,还是算了。
她坐在靠窗的软塌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槿落走进来,跟她说皇后殿下找掖庭丞了,将上官婉儿放了出来。
李沄想起年前的时候,母亲跟她说上官婉儿才学过人,打算考验一下上官婉儿,若是令她满意,就将上官婉儿放到清宁宫来。
李沄对母亲放上官婉儿出来是没什么意见的。
若说从前上官婉儿还不识好歹,那么如今早该是认清事实了。
一个人从云端跌落泥潭,再度爬起来的时候,她多少会比从前更有自知之明。
上官婉儿也是如此。
外面大雪纷飞,室内寂静无声,安静得似乎能令人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槿落看着李沄平静的面容,又说道:“公主,听说皇后殿下想封婉儿为才人。”
李沄的目光从窗外拉了回来,“封上官婉儿为才人?”
槿落轻轻点头,“碧华姐是这么说的。”
李沄不由得笑了起来,“一出掖庭就当才人了,看来婉儿如今很讨阿娘的喜欢啊。”
虽是才人,却还不能让她放在眼里,她就是随便往上官婉儿面前一站,上官婉儿心里估计都要犯怵。
更何况,吃过一次苦头的人,哪有那么不长眼,会栽在同一个人手里两次?
上官婉儿如今好不容易脱离了奴籍,心里估计还在琢磨着日后怎么讨好她呢。
李沄没把心思放在上官婉儿身上。
人逢喜事精神爽。
先是皇太孙李天泽出生,接着便是裴行俭大败突厥的捷报,如今裴行俭压着数十名俘虏已经抵达长安,父亲心中高兴,近日身体好了许多。
李沄心中对父亲的身体情况不免多了几分期盼,太子阿兄元寿都能多了这许多年,父亲自然也是可以的。
李沄琢磨着等会儿停雪之后,便去一趟长生殿看父亲。
可太平公主人还没去呢,忽然有个宫人匆匆而来,说是圣人身边的王百川悄悄让他来的。
李沄愣住。
那是个小宦官,清秀面容,看着很机灵的模样。
李沄让槿落放他进来。
那小宦官一进来就急急忙忙地跟李沄说:“公主,您快去紫宸殿啊!”
李沄心中咯噔了一下,看向那小宦官。
“是王公公叫奴来找您的,说是苏将军在紫宸殿冲撞了圣人,如今正在紫宸殿外罚跪呢!”
李沄:“……!”
***
班师回朝没几天的苏子乔,连续几天跟从前的狐朋狗友们在芙蓉楼里喝酒,这天好不容易消停了,打算待在府里修身养性。
毕竟,每天回将军府时候,都不意外地看到兄长苏庆节的黑脸。
苏将军担心长兄再这么黑脸下去,不利于身体健康,于是决定今天不出门。
外面大雪纷飞,苏子乔让人温了一壶酒,手里拿着一本闲书,还没开始看呢,府里的管事就来跟他说圣人传郎君入宫面圣。
苏子乔看着手边刚温好的酒,眼皮毫无预警地跳了起来。
圣人传令,苏子乔也不敢耽搁。
入宫之后,宫人引着他去紫宸殿,紫宸殿前的那棵樱花树,如今枝头压满了白雪。偌大的大明宫,都被白雪覆盖。
苏子乔踏上紫宸殿前的台阶时,恰好遇见王百川领着黄门侍郎裴炎出来。
裴炎见到了苏子乔,脸上堆满了笑。
年轻的将军长得格外英俊,一身官服穿在他的身上,器宇轩昂,他从雪中缓步而来,每一步都坚定有力,似乎是什么都不能动摇他一般。
苏子乔见到裴炎,主动欠身与他打了个招呼,“裴侍郎。”
说起来,裴炎也是苏子乔的长辈,纵然后辈如今功成名就,但裴炎官职比他高,因此对他还像是从前一般,很是随和。
裴炎:“是子乔啊。打了胜仗回来,子乔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苏子乔:“此乃主帅与诸位兄弟的功劳,子乔不敢居功。”
裴炎闻言,却是笑呵呵地拍了拍苏子乔的肩膀,“可以居功。若是论功行赏,子乔该当仁不让。”
苏子乔:???
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可是裴炎已经施施然地走了,走得是步履轻巧,都不像是中年人该有的模样。
王百川笑着与苏子乔说:“昨日裴侍郎便入宫与圣人谈了许久,今日圣人又将他召入宫里,想来谈的事情与苏将军也有些关系,否则如何能召您进宫。苏将军放心,圣人心情颇好,不是坏事。”
苏子乔:“……”
他很难想象李治跟裴炎谈了什么事情,居然会将他召进宫里来。
王百川不说还好,王百川那么一说,苏子乔顿时觉得如果李治召他进宫不是坏事的话,大概也不能算是好事。
苏子乔进去的时候,李治正站在台阶上,手里还把玩着一个玉石。
台阶之上的圣人如今已经年过半百,双鬓星白,可颀长的身材仍旧挺拔。他听到动静,不等苏子乔行礼,便摆手说道:“子乔不必多礼。”
苏子乔:“多谢圣人,不知圣人召子乔入宫,是为了何事?”
虽然王百川说圣人召他入宫,不是坏事。
可苏子乔看着李治脸上的神色,也没觉得是什么好事。
李治:“关于裴行俭押解回长安的那批东突厥的战俘,子乔以为该要如何处理?”
苏子乔愣住。
李治的目光徐徐落在苏子乔身上,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每一个字仿佛都十分清晰:“阿史那伏念和那些部落的酋长,是真心归降大唐吗?”
苏子乔一听,顿时明白了昨日以及方才,裴炎与李治谈了什么话。
他们在谈对东突厥的战俘该要如何处理。
前方将士保家卫国,将生死置之度外,好不容易将战俘带回长安,如何处理战俘之事,不问武将主帅,却要与一个从未与突厥打过交道的裴行俭商量?
苏子乔心里头闪过无数的念头,但他面上不动神色,笑着与李治说道:“圣人,自大唐开国以来,每次出征都会带回来一些战俘,对于归降我朝的人,不管是先帝还是圣人,都宽大为怀,赦免了他们的过错。子乔记得,当年与英国公一同讨伐高丽之时,高丽王被俘,英国公将其献给圣人之后,圣人不仅赦免了他,还授予他官爵。”
李治闻言,脸上神色似笑非笑,“高藏那是真心投降大唐的,可阿史那伏念呢?子乔认为,阿史那伏念可是真心归降?”
苏子乔眉头微蹙,“阿史那伏念若不是真心归降,又怎会带着部落的酋长前来归顺?”
“哦?”李治笑了,他看向苏子乔,徐声说道:“那子乔说说,阿史那伏念是如何投降的?”
关于突厥阿史那伏念是如何投降的,说起来要夸裴行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军事才能。
突厥内部本是铁板一块,当初策反的阿史那德温傅和阿史那伏念两人并无猜忌,但是在裴行俭用了一系列的反间计之后,内部开始相互猜疑。在两个主要的核心人物相互猜疑的时候,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的妻儿落入了唐军手中。
阿史那伏念为了妻儿的安危,派遣密使向裴行俭提出条件,说如果裴行俭不要伤害他的妻儿,他愿意逮捕当初策反的阿史那德温傅,然后带着部落酋长投降。
裴行俭身为主帅,自然也是希望不战而屈人之兵。
而且阿史那伏念的要求,并不过分。
因此裴行俭答应了阿史那伏念的要求。
身为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又怎么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可汗地位?纵有妻儿控制在唐军的手里,阿史那伏念心中所想的,还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地位。
裴行俭行军多年,文韬武略,对阿史那伏念也并不是毫无防备。
年轻的将军语调不急不躁,将事情娓娓道来。
“初始之时,阿史那伏念确实只是假意归顺,他带着军队北撤,进入大漠深处,以为我军与他相距千里,无法交战,便养精蓄锐,择日再卷土重来。可他没想到,裴将军对此早有后手。就在阿史那伏念北撤之时,裴将军便派子乔与程务挺将军就近调集单于都护府的府兵,悄悄埋伏在突厥大营的附近。若是阿史那伏念有异动,我军便会毫不犹豫地伏击突厥大营。”
李治闻言,却是笑哼了一声,“子乔说的是,可你没说全啊。阿史那伏念是因为你与程务挺二人北上进逼,走投无路,才会投降。若他当真有余地回旋,又怎会轻易带着部落酋长归顺呢?既然不是真心归顺,留他们又有何用?”
苏子乔:“……”
苏子乔:“子乔愚钝,望圣人明示。”
李治:“既非真心投降,理应处死。我拟三天之后,在长安闹市斩杀战俘。”
苏子乔猛地抬头,漆黑的眸子中闪过震惊之色,“圣人,此事裴将军可知情?”
李治神色一冷,他掀了掀眼皮,目光带有冷意,“怎么?如何处理战俘,还需知会裴行俭?”
苏子乔心中微微一沉,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斟酌着言辞,“圣人是大唐天子,您要做什么,自然是有您的理由。只是此次突厥的战俘,他们在归降的唯一条件,便是归降之后,可保全性命。裴将军身为主帅,已经代表朝廷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如今圣人却要斩杀战俘,恐怕……”
“恐怕什么?”
苏子乔话还没说完,李治便已阴森森地打断了他的话。
“苏子乔,我倒是不知,一个裴行俭也能代表朝廷了?”
苏子乔默了默,然后缓缓地说道:“圣人,大唐自开国以来,对战俘向来宽大为怀。先帝被周边四境奉为天可汗,圣人在万国之中,亦是圣名远播,深得各国国主的敬佩与拥戴。为何此次非要对突厥战俘大开杀戒?裴将军在此战中,为大唐鞠躬尽瘁,从未有半点私心。”
李治的神色冷了下去,“哦?你的意思,是突厥的战俘杀不得?”
苏子乔沉默。
他虽长期在外镇守,可对朝中局势也颇有了解。
圣人近年来头疾越来越严重,在政事上也越来越依赖皇后殿下。
一个人的改变,源自于身边许多的人和事。
裴行俭是李治曾十分信任的人,镇守西域时整顿边务井井有条,担任吏部尚书,吏治改革也可圈可点,如今出征突厥,不战而屈人之兵,声望已经极高。
今时今日的裴行俭,足以出将入相。
突厥归顺,突厥可汗及其部落首领成战俘,被押解回长安,本是好事。
不管他们是否真心归顺,都已经为大唐控制。
如今却说战俘并非真心归顺,要斩杀之。
有人借战俘之事,打击裴行俭的声望。
此战裴行俭无功,即使他带回了突厥可汗和部落酋长。
可在打击裴行俭之时,可有人想过,若是此刻杀了战俘,大唐岂不是成了背信弃义之国?
大唐国威何在?
圣人圣名何在?
他日,谁还敢归降大唐?
“圣人,当日裴将军奉命出征突厥,这一年多来,呕心沥血,日日想着如何减少我军伤亡,令突厥归顺。阿史那伏念投降虽是因为我与程务挺将军北上进逼,可身为一国之首,若是还没到山穷水尽,又岂会甘心投降?先时不是真心,后来迫于无奈归顺,为何不能容忍?昔日英国公带我讨伐高丽,高丽王高藏亦是如此,甚至在高丽被纳入安东都护府管辖之后,高丽旧部仍有人想要复国,那些投降之人,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才放下手中的武器——”
李治听着苏子乔的话,勃然大怒,喝道:“苏子乔!”
裴炎连续两天入宫,与他分析突厥局势。说裴行俭在此战中并非功臣,立下大功的理应是北上进逼突厥大营的苏子乔与程务挺。
李治对苏子乔有偏爱之情,此番召他入宫,本是有意将此次打了胜仗的头功算在他身上。
谁知苏子乔却是榆木一根。
苏子乔仿若没看到圣人大怒,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大唐开国以来,对战俘从未大开杀戒。朝廷既要裴将军挂帅出征,他的一言一行,便是代表朝廷。昔日他既已代表答应阿史那伏念保全战俘的性命,今日朝廷便该信守承诺。毁约背信,是不义之举!”
李治气得额角青筋暴跳,“苏子乔,闭嘴!”
苏子乔却是心一横,胆大包天得不管不顾。
只见他直挺挺地跪下,掷地有声地说道:“公然斩杀战俘,是背信弃义之举,必令天下人耻笑心寒。子乔万死,恳请圣人三思,勿听小人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