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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天边是红色的彩霞。
永安县主周兰若已经前来的迎亲的宋璟接走,李沄安静地站在公主府的大门前。
先前还笑意盈盈的五郎君,此刻淡抿着红唇,目送永安县主的婚车走远。
从公主府里走出来的薛绍本是要叫李沄的,可一看到她的背影,脚步稍微迟疑了一下,随即悄然无声地走到她的身旁。
少女的站姿笔直,透着几分傲然。
她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回头,朝薛绍露出一个笑容,“绍表兄,怎么出来了?攸暨表兄呢?”
青年眉目俊雅,自从他开始去大理寺办理案件之后,气度也日渐沉稳,唯一不变的,是那温润如玉的气质。
似乎看到他,便能知道何谓君子端方。
薛绍笑道:“攸暨在跟季童表兄说话呢。”
周季童早几年被李治罚去昭陵为先帝守墓,如今又回了羽林军里。从前周季童在羽林军的时候,负责护送李沄出宫,他跟几个小家伙又是表亲,因此跟武攸暨和薛绍私交都挺好。
李沄“嗯”了一声,她的目光又落在周兰若婚车消失的街道。
薛绍望着她的侧颊。
此时,太平在想什么呢?
她看到永安出嫁,是不是很不舍?
她会因为永安出嫁之事,对未来的驸马都尉有所向往吗?
因为周兰若出嫁,薛绍突然间想起自己已经除服,前些天长兄暗示他,说他该要说亲了。
可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将会是什么模样呢?
眼前的少女五官精致动人,肤若白雪,她不笑的时候,有几分圣人李治的清贵疏离之感,可只要一笑,便眉眼弯弯,五官瞬间生动起来,明艳无俦。
薛绍不由自主地想起年幼时在清宁宫看到这位小表妹的场景,粉妆玉琢,是被几位表兄挂在嘴边的小可爱,她一出来,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再见时,便是在上阳宫时的惊才绝艳,尚未启蒙的小公主赖在他母亲城阳长公主的怀里,各种背,从《百家姓》到《千家诗》,再到《论语》……全方位碾压他;他记得第一次被三表兄带去丹阳阁找太平“决斗”的场景;记得太平去梨花苑,他好心送上的地图……
原来,他脑海里的许多记忆都跟少女有关。
他最记得,父亲去世,母亲生病的那段时日,少女出宫去看他。
回宫的时候,她本已走远,却转头奔向他,在离他还有几步距离时,问他:绍表兄,你还好吗?
他说还好,太平你别担心。
少女那时望着他笑,却笑出了眼泪。
他至今还记得那时太平的眼泪,那眼泪明明是落在地上,却仿佛落在了他的心里。在后来的无数个夜晚,每当他难过得无法坚强的时候,他都会想到少女笑中带泪的模样。
人在绝望黑暗之时,总要为自己找到曙光的所在。
那时,少女就是他的曙光。
可如今呢?
将来呢?
脑海里的念头令薛绍忽然仿若雷击,他睁大了那双过分漂亮的黑眸,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小五郎君。
李沄却看着如今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心里空空落落的,并不知道薛绍心中的百转千回。
“小五。”
萦绕在心头的空落已被李沄收拾得熨熨贴贴,她转头,眉目含笑地看向薛绍。
薛绍望着眼前的少女,不禁有些恍惚。
他们此生,有缘吗?
就在这夏日的黄昏中,薛绍觉得自己的心头仿若被投入了一块石子,心湖荡漾,再也无法平静。
李沄望着有些失神的薛绍,有些奇怪,“绍表兄?”
薛绍猛然回神,他“哦”了一声,随即镇定说道:“我就是来问问,宫门快要关闭了,你还不回宫吗?”
李沄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回啊,这就回。”
薛绍:“……”
李沄在羽林军小分队和一队暗卫的护送下,回宫了。
武攸暨和薛绍两人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长安的街道也快要开始封闭禁宵了,但毕竟是快要开始,还没开始。
因此两个小郎君还能在一起说会儿话。
自从薛绍的父亲薛瓘去世之后,从前几乎形影不离的小家伙们,早就是各忙各的。
如今李显和韦氏在英王府里过得如鱼得水,英王李显从小就宫里就是个不省事儿的,在宫里飞鹰走狗,什么都玩,折腾得众人苦不堪言。如今得了韦氏这个英王妃,韦氏相貌美艳行事大方又会应酬,很得英王李显的宠爱。听说如今英王李显去哪儿,都要带着自己的英王妃。
至于李旦,他在政事上本就没什么兴趣,如今在相王府里,与相王妃一起读书,弹琴,当个闲散亲王,十分的优哉游哉。
反而是武攸暨和薛绍两人,一人进了工部,一人进了大理寺,天天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干得比驴多,吃得比猪少。
两个小郎君难得见面,也会吐槽自己命苦。
一边吐槽,一边心甘如怡地过着非人的日子。
若不是得天独厚,又有祖荫庇护,谁不得为五斗米折腰,谁不得为了自己的梦想拼搏?
他们如今尚且年轻,锋芒初露,又热血未退。
——但今日显然不是谈梦想谈五斗米的时候。
因为他们的小妹妹,永安县主周兰若出嫁了。
这可真是一件可喜可贺又令人感伤的事情。
武攸暨双手环胸,笑着与薛绍说道:“虽说宋璟是太平亲自为永安挑选的,可我看她今日让你跟宋璟对诗时说的话,是半点也不想让宋璟带走永安的。”
大唐的男子去女方迎亲,要过五关斩六将,其中一关便是要跟女方的亲友吟诗作对。
今天化身为小五郎君的李沄倒是很想亲自会一会传说中那个博学多才的宋璟,但她舍不得,永安即将出嫁,在永安尚在闺中的最后几个时辰里,她想多陪陪永安,因此将这个刁难姑爷的机会交给了薛绍。
并且千叮咛万叮嘱,不可误了时辰,但也不能便宜了宋璟。
薛绍幸不辱命,跟宋璟周旋了小半个时辰。
两人都是才高八斗,好词好句层出不穷,引得旁人阵阵欢呼。
薛绍听着武攸暨的话,眉眼不由自主染上笑意,“太平确实舍不得永安出宫,但永安已经及笄了。”
武攸暨听着薛绍的话,顿了顿,然后慢吞吞地说道:“太平也及笄了。”
薛绍的脚步停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只听得平阳县子那温润的声音响起——
“是啊,太平也及笄了。”
当今圣人,怕且是已经开始盘算太平公主下降之事了。
***
李沄从公主府回宫之后,衣服都没换下,就去了母亲的清宁宫。
皇后殿下今日难得清闲,她既没陪李治在紫宸殿处理政事,也没在长生殿,她正在清宁宫的书阁里,翻着一堆字帖。
“阿娘!”
少女带笑的声音响起,双鬓已有星白的皇后殿下抬头,看向女儿。
女儿一身小郎君的装束,虽是女儿身,乍一看,颇有几分李治年轻时的气质。
武则天笑着朝李沄招手,“太平,来。”
李沄依言走到母亲身旁,她拉着母亲的手,声音爱娇地问道:“阿娘在干什么呢?”
武则天转头,目光落在那一沓字帖上,笑着说道:“阿娘在看太平从前练的字帖。”
李沄一怔,随即想起自己年幼时,一会儿在清宁宫缠着母亲陪她练字,一会儿在长生殿要父亲陪她写字,导致不管是清宁宫还是长生殿,都有她的字帖。而她的字帖,父母都让人收了起来,像是什么宝贝似的。
李沄与母亲并肩而立。
少女高挑身材,身姿笔直,竟比母亲还稍高一些。
武则天笑睨了女儿一眼,笑叹着说道:“太平长大了。”
李沄抱着母亲的胳膊,脑袋枕在母亲的肩膀上,软声撒娇,“太平长大了,也还是阿娘的太平,阿娘可不能嫌弃太平。”
“阿娘又怎会嫌弃太平?”武则天没好气地横了女儿一眼,随即问她永安县主出嫁,临川长公主的公主府热闹不热闹。
说热闹,那自然是热闹的。
永安县主可是太平公主给撑腰的呢,皇室宗亲哪个不是忙不迭地送上贺礼,小贵主们谁不去为永安县主助阵?
李沄将心中的那点失落收了起来,绘声绘色地跟母亲说起周兰若的婚礼。
武则天只是笑着,静静地听女儿说这话,末了,跟女儿说道——
“日后太平下降,婚礼会隆重百倍。”
李沄眉头微蹙,然后十分粗暴直接地转移话题,“哎呀,阿娘,您看!这字帖是太平几岁的时候写的呀?”
武则天:“……”
永安县主出宫,大明宫的日子似乎比从前更加安静。而这样的安静,在永隆元年的冬天被打破。
永隆元年的严冬,太子妃杨玉秀腹中的孩子足月出生,是男孩。
圣人李治龙心大悦,为其取名天泽。
李天泽出生三天后,圣人李治直接将其封为皇太孙,大赦天下。
也是这一年的冬天,前去讨伐突厥的裴行俭从前线传来捷报,突厥首领阿史那德温傅投降。
永隆过后,便是开耀元年。
开耀元年的二月,裴行俭带着投降的数十名突厥首领回到长安,身为副将的苏子乔,也一起回到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