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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凤二年的夏天,吐蕃国相钦陵出使长安。本是要向大唐圣人求娶太平公主的吐蕃国相,在大唐长安停留期间,跟圣人李治就西域至长安的丝路安定及两国商品交易进行了交流,随后便率领使团返回吐蕃。
八月,殷王李旦改封相王,同月纳相王妃。
这一年的秋天,河南河北干旱,百姓颗粒无收。圣人李旦免除河南河北两年徭役,并令当地打开官方粮仓,救济难民。
关于河南河北干旱的奏折就跟雪花似的,飞到了长安。
李治的头疾又开始发作,开始只是还能勉力处理政事,到后来双目畏光疼痛,也不能看奏折了。要处理奏折上的事情,只能是由皇后殿下把奏折上的事情念给他听。
李治干脆下令太子监国。
父亲头疾又发作,尚药局的大夫和明崇俨都入宫给父亲看过,也用药一些时日了,仍旧不见好转。
李沄忧心忡忡。
皇太子李弘每天都到长生殿去服侍父亲用药,已经出宫的雍王等人,也都入宫探望圣人。
这天雍王与皇太子到长生殿的时候,恰好李沄也在长生殿里陪父亲说话。
雍王带了一些从护国寺带来的香料,“妙空大师擅长调香之术,这包安神散是他专门调制的,也让尚药局的殷大夫看过方子,有安神静气之效。”
李治看了王百川一眼,王百川便上前将雍王手中的香料接了过去。
李治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徐声说道:“总听你们兄妹提起妙空大师,这位大师也是个妙人。我如今在长生殿中卧床养病,闲来无事,倒是可以让那妙空大师入宫来坐坐,也让我聆听一下佛音。”
李沄跪坐在父亲的身侧。
太平公主心中惦记着父亲,自从李治头疾发作之后,她每天都是清晨便到长生殿来,陪父亲用早膳,煮茶弹琴焚香……做的十分周到。
李治看到小女儿这般,心中美滋滋的。
有女儿就是好,这些年没白疼她。
不过他的小女儿,虽然调皮爱闹,但对父母从来都十分孝顺体贴。
李沄从小就喜欢往护国寺跑,因此李治的目光落在了女儿身上,笑着问道:“太平,让妙空大师入宫说禅,你觉得如何?”
李沄朝父亲露出一个甜笑,“阿耶若是想听佛音,那自然是好的。最近太平陪阿耶在长生殿里,虽然明大夫入宫为阿耶用药时也会说一些趣事儿,可总是说一些相术、巫术的,太平也有些听腻了。”
明崇俨是父亲和母亲都信任的术士,可李沄心里明白,明崇俨可是早早就站队了的。如今父亲在长生殿养病,太子阿兄监国,但是明崇俨是正谏大夫,可以跟父亲谈论政事,就天下之事发表他的看法,顺便还跟父亲说这个人面相好,那个人面相不好之类的话,听着让人心中十分厌烦。
妙空大师这么多年云游四海,心中深谙民生多艰,跟明崇俨就不是一个路子的。
李沄总担心父亲身边只有母亲和明崇俨这些人,有时难免会偏听。
若是妙空大师能入宫来陪父亲说话,也是另辟跷径。
李治和两个儿子说了一会儿话,王百川端上了刚熬好的药,皇太子李弘便亲手接过了那碗汤药,亲自服侍李治服下。
李治看了看陪在身边的李沄和李贤,便笑着说道:“太平,贤儿,这里留你们阿兄服侍就好。”
李沄和李贤对视一眼,便向父亲行礼告退。
除了长生殿,李贤陪着李沄往丹阳阁的方向走。
李贤穿着一身靛青色的常服,他长得不如李弘秀气,眉目带着疏朗之气。只见身姿挺拔的雍王双手背负在后,慢悠悠地配合着太平公主的步伐,一边走一边感叹:“今年多事之秋,先是长安地震,后来又是突厥进犯安西四镇,吐蕃王子想要前来求亲,好不容易事情都解决了,以为可以喘一口气了,河南河北又干旱。天灾**,一件接着一件,难怪阿耶头疾要犯。”
李沄沉默。
她记得自己从前看史书的时候,时常会看到某年某月某日,大饥,有人吃人;又或是某年某月某日,关中大旱,东都饥|荒之类的,那时在她看来,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她知道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等她真正看到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才觉心惊。
短短的几个字,是多少平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父亲近两年身体本就不太好,头疾发作,也是有诱因的。
今年大唐多灾多难,边疆局势也不稳定,听说东面的新罗又在蠢蠢欲动,妄图进犯大唐的安东地区。
以上诸事,李沄都清楚,但那些事情都不是李沄想要跟李贤谈论的。
李贤见阿妹一直没说话,伸手蹭了蹭鼻子,俊雅的脸上带着笑意,俯身问道:“太平,在想什么呢?”
李沄徐徐抬眼,那双清亮的眸子便对上了他那含笑的目光。
李贤声音温柔,问道:“你是在为阿耶担忧?”
李沄看着眼前风姿如竹如松的雍王,笑了笑,她轻轻摇头,“我虽为阿耶担忧,可我更担心二兄。”
李贤讶然,随即莞尔,“太平为我担心?我有什么能令你担心的呢?”
李沄眼角微微一挑,抿了抿嘴,笑着说道:“二兄也知道,我前些日子在四兄的殷王府小住了一些时日。交往的人多了,听到的新鲜事儿可就多了。若是事不关己,许多事情即便是太平听说了,也就当是打发时间,听过便忘了。可唯独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李贤挑眉,转头端详着李沄,“哦?太平记在心里的事情,跟我有关系?”
李沄:“我听说,赵道生最近是二兄跟前的红人。”
李贤一怔,随即眉头皱了起来,有些气急败坏,“谁那么嘴碎,竟敢到你的跟前去嚼舌根?”
李沄如今也十二岁了,又时常出宫溜达。小五郎君如今在长安也是小有名气的,关于这些贵族郎君的风流韵事,她自然也是没少听。小公主年幼的时候,雍王对阿妹可谓是全方位的保护,一点儿不好的事情都不想让她知道。
可随着太平公主年龄渐长,又喜欢出宫溜达,别说是这些关于皇室宗亲的风流韵事了,就是许多旁门左道的玩意儿她都知晓。
雍王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出家这样的事情她都高高兴兴的,今日即便是太平公主悄悄告诉雍王,她在外头养了几个俊俏的小郎君解闷,雍王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李贤先是有些气急,随即又嘴角噙笑,他侧头睨了太平公主一眼,用戏谑的语气问道:“你为薛绍操心就算了,如今还操心到二兄头上了?”
李沄虽然从小就被家人娇宠着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她天生心思缜密,她不需要看谁的脸色,却不代表她不善于察言观色,尤其是对父母和几位兄长,他们的心情好坏,她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李贤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王公贵族的郎君们,谁的生活不是飞鹰走狗,饮酒取乐?
李贤年少聪颖,才学修养在朝中也为群臣称赞。就在去年,他召集了雍王府的幕僚,又广纳贤才,为《后汉书》作注。今年在长安地震的后续工作上,他也表现出色,受到父亲李治的一再褒扬。
他向来不为母亲喜欢,自从入朝听政以来,便愈加勤勉。
在政事上他从未犯过大错,不管是父亲还是太子阿兄,对他都十分满意。私下他该要如何享乐,有谁管得着?
李沄停下脚步,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李贤。
太平公主停下了,雍王自然也得停下。
他转身,跟李沄相对而立。
李沄忽然笑着说道:“二兄,你可曾记得称心?”
雍王一怔。
贞观年间的称心,是李承乾宠幸的娈|童。
当年若不是因为娈|童称心,魏王李泰或许根本就不可能抓住李承乾的把柄。李承乾被先帝被废除,与称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若不是称心,或许今日的大唐天子,是谁还说不准。
李沄看了李贤一眼,笑着说道:“太平记得,从前的二兄暗藏名器,很是低调。可这两年,二兄变了许多。”
自从苏子乔暗示李沄多关心李贤之后,李沄隔三差五便会找个理由跟雍王见面。她从小精灵古怪,什么理由都能想得出来,帝王夫妻对她没辙,李贤对她也没辙,只能是她要什么,便给什么。
谁都知道,太平公主跟雍王李贤感情亲厚。
李沄不想跟李贤拐弯抹角,历史上的李贤曾经是皇太子。他当皇太子期间,能力出众,却因为私德有亏被东宫的属官弹劾。那个赵道生也不是什么有忠贞骨气之人,在李贤被废黜的事情上,赵道生功不可没。
李沄脸上的笑意褪去,轻声跟李贤说道:“二兄不是旁的什么人,你是太平的二兄。”
身为天家之人,便该慎言慎行。
龙阳之好说出去,也不算什么,顶多是雍王李贤纵情声色,有害风化。
从前李贤不显山不露水,可这两年他像是想要证明些什么似的,已经在朝廷崭露头角。
再这么下去,李沄担心母亲得收拾他。
李贤望着眼前的少女,初始的时候面无表情,到后来便是笑,笑得眉目都温暖了起来。
人人都说太平公主是天之骄女,无忧无虑,随心所欲。
只有他知道,他的太平阿妹,内心善良温软,还喜欢操心。
雍王的声音含笑,语气温柔,“行,太平说的,二兄记在心里了。”
李沄闻言,也笑了起来。
阳光下,少女眉目如画,眉间一点朱砂,令人一见难忘。
难怪她乔装的小五郎君在长安会小有名气,如此比阳光还要耀眼的精致人儿,谁会不记得?
仪凤二年的冬天,雍王李贤将赵道生放出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