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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眼神清澈明朗,李沄见状,脸上梨涡清浅。
也是,几位小郎君,不管是已经出宫的李显和薛绍,还是如今尚在宫中的李旦和武攸暨,他们一直都对她极好。
几位兄长什么事情都顺着她,对她几乎有求必应。
李沄跟武攸暨说:“攸暨表兄,供奉石头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能当真,我只是随口说的。”
武攸暨抬眼,淡淡地瞅了李沄一眼,“哦”了一声。
其实在国公府修个佛堂也没多大事儿,那么大的国公府,就他带着一些奴仆住在里面。
当初武士彟修建府邸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已经要成家立业了,老人家大概是希望两个儿子能多子多孙,为武家开枝散叶。长安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寸地寸金,商人出身的武士彟愣是斥巨资买了一大块地,盖了个大宅子。
五进的大宅子,大大小小的院子有十几个。
武攸暨既没成亲,也没有兄弟姐妹跟他一起住在国公府里,国公府的院子都闲置了。最近一年武攸暨回国公府的时候,心里还琢磨着是不是要把国公府重新规划一下。
要翻修他大概是没那么多银子的,他如今才有了正经儿的差事,虽然圣人姑父对他的赏赐也挺多,逢年过节给他的赏赐比一般大臣一年的俸禄都多不知道多少,但人不可铺张浪费,要懂得开源节流。
虽然武攸暨觉得银子要花在应该花的地方,但这几年他有这么多的赏赐,偶尔浪费一下为没关系,修佛堂供奉石头对国公府的开支是小意思,反正多的是空房子,他自己对建房子也是十分在行的。
为了避免太平不知道他的诚意,武攸暨又说:“就算太平是随口说的也没关系,国公府里有很多空院子。随便挑一个院子来修佛堂,花不了多少工夫。”
李沄汗颜,“可你又不信佛。”
顿了顿,李沄又补充道:“我其实也不信的。两个不信佛的人修个佛堂,供奉一块石头,不觉得很奇怪吗?”
岂止是奇怪,那简直就是蠢了。
武攸暨:“……”
武攸暨这才打消了在国公府修佛堂的念头。
转而,他又跟李沄说:“薛绍出宫也有好些时候了,这几天也没见他到崇贤馆上课。明日崇贤馆放假,我和四表兄想去看一下薛绍。”少年清越的声音带着几分忧心,“薛绍的阿耶生病了,如今没来上课,想来是他的阿耶病情变重了罢?也不知道他心里会难过成什么样。”
李沄听着武攸暨的话,心里觉得很欣慰。
果然当初跟母亲胡搅蛮缠,让攸暨表兄回来当国公府的继承人是对的。
不管是武三思还是武承嗣,谁能像少年武攸暨这般善良而周到?
李沄记得历史上薛绍自幼便失去了父母,如今薛瓘和城阳姑姑能活到这时候,已经很不容易。
——这一世的薛绍,其实已经非常幸运。
武攸暨问李沄:“太平,你跟永安,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公主府?”
李沄想了想,摇头,“明天我要陪阿耶练剑器舞,子都这几天休沐出宫了,等天气再回暖一些,我再出宫去看薛绍表兄。”
苏子都是苏子乔的族弟,从小就跟着苏子乔混的。几年前上元节的意外,周季童被罚去为先帝守墓至今都还没重新启用。
为了保证太平公主出宫时的安全,李治叫苏子乔推荐两个武功高强又信得过的护人进羽林军,苏子都就是其中一人。因为苏子都出身比段毅的出身要高一些,晋升得也快一些。
如今苏子都休沐,李沄没打算把他叫回宫里。
武攸暨听李沄这么说,微微颔首,“好吧,那太平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薛绍吗?”
李沄笑道:“唔,就让绍表兄保重身体,他好好的,才能照顾好父亲和母亲。”
武攸暨点头,语气郑重地说道:“太平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李沄笑睨了武攸暨一眼,她对武攸暨一直都很放心。
武攸暨身上没有薛绍那样的书生气,也没有四兄李旦那样的文艺气质,可他为人处世,都十分通透,性情洒脱,又带着几分君子坦荡。
两人就站在清宁宫外的道路上说话,宦官和侍女们都识相地走远。
从清宁宫出来散步的皇后殿下和华阳夫人就远远看见了两个少年男女,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到两个小家伙抬头,相视而笑。
鲜花夹道,相视而笑的两个少年男女,竟比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儿还要好看。
武则天脚步一顿。
华阳夫人的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武则天侧头,吩咐碧华,“清宁宫里有临川长公主送来的两坛葡萄酒,拿一坛出来送去给承乾殿给周国公和殷王,再拿一坛送去丹阳阁给太平公主和永安县主。”
碧华一怔。
皇后殿下又笑着说道:“想来你一时也想不起来那两坛葡萄酒被我放到了哪儿,我还是回去一趟。”
说着,又无声无息地与华阳夫人一起回了清宁宫。
华阳夫人笑着与皇后殿下说道:“公主从小与周国公就格外投缘。”
皇后殿下眉目舒展,语气也轻松,与华阳夫人唠嗑家常,“可不是么?当年我为了父亲的继承人苦恼,三岁的太平当时个子很矮,还够不着案桌。她踮着脚伸手拽来外祖父家的族谱,一页一页的翻,找到了攸暨的名字,跟我说这个小表兄的名字好听,很适合当外祖父的继承人。我那时笑她胡闹,如今回想,却觉得许多事情是冥冥中自有定数的。”
华阳夫人闻言,顿时心中一跳。
小公主今年十二岁,谈论婚嫁为时过早。
周国公武攸暨今年已经十五,又年少有为,正是要议亲的年纪。
可皇后殿下却没有丝毫要为武攸暨议亲的打算……华阳夫人抿了抿嘴,脸上带着笑容,没敢接皇后殿下的话。
翌日,李沄带着惊鸿去长生殿陪父亲练剑器舞。
练完剑器舞,公主的萌宠胆大包天地站在了圣人的肩膀上。
自从太平公主出生后,圣人私下的时候,就是个女儿奴。他对女儿十分疼爱,对女儿的萌宠也是爱屋及乌,别说惊鸿是站在他的肩膀,就是惊鸿站在他的脑袋上,他都随它。
李治看着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女儿,黑眸中盛满了笑意,他问女儿:“攸暨和旦儿都出宫去看绍儿了,太平怎么不去?”
李沄陪着父亲慢慢走回长生殿的西阁,声音爱娇,“因为太平想陪阿耶练剑器舞,子都也没在宫里,所以就不去了。”
圣人听着女儿的话,内心很是受用。
女儿虽然对宫外的世界充满好奇,隔三差五就要出去遛弯,可在她心中,父亲总是最重要的。
李治将站在他肩膀上的惊鸿抱下来,放在怀里,一只手顺着惊鸿身上光滑的羽毛,像是感叹似的跟李沄说道:“你城阳姑姑的驸马,许是没多少时日了。你的城阳姑姑向来疼你,绍儿也喜欢与你一起玩,你后面若是得闲,可以多出宫去看望他们。”
李沄听着父亲的话,乖巧地说好。
薛瓘去年秋天在宫中当值的时候,头晕目眩,倒地不起。昏睡了好几天之后,薛瓘终于醒了,人是醒了,半边身却动弹不得。
如今卧病在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薛绍也是因此才出宫,回公主府居住的。
人有旦夕祸福。
有的人有的事,到了那个时候,是怎么留也留不住的。
道理谁都明白,可如果道理也并不是什么时候都管用的。
李沄想到城阳长公主和薛绍……心里有些发愁。
父亲在她耳旁叹息,语气很是心疼,“也不知道城阳阿妹和绍儿,如今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李沄默然。
可她不愿父亲心里想太多这些事情,父亲的头疾近日才好些,也能出来见风练剑了,这是好事。虽然李沄很不喜欢殷大夫和明崇俨天天叫父亲静养,但他们说父亲的头疾要少些忧虑才容易好,这一点李沄是很赞同的。
小公主的目光落在挂在墙壁上的莫邪剑。
那一把剑,她小时候就想将那把剑据为己有,只是父亲总是不让。父亲说那把剑是他年幼时,先帝给他的,可不能将那把剑送给小公主。
李治见女儿不说话,侧头看向她,只见她的目光落在了莫邪剑上,不由得莞尔,“怎么又在看那把剑?”
女儿从会说会爬开始,就对长生殿里的宝贝虎视眈眈。看到什么喜欢的,跟父亲撒娇耍赖,都要把东西拖回丹阳阁。圣人的长生殿如今已经被小公主搜刮得差不多了,唯独这把剑身镶嵌着宝石的莫邪剑,圣人还坚持着挂在长生殿的西阁。
这是圣人的长生殿里唯一能拿出去装点门面的宝贝了。
——也难怪小公主对莫邪剑念念不忘。
这把莫邪剑的剑身上镶嵌的宝石,随便抠一粒出来,就值不少银子。
李沄顺着父亲的话,笑着转移他的注意力,“因为阿耶不舍得把莫邪剑给我,所以我每次到长生殿来,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圣人语气无奈而宠溺,“你平时除了到长生殿陪阿耶练剑,平时也用不着,要那莫邪剑做什么?”
李沄嘟囔着,“可太平就是想要嘛!”
“这把剑不能给你。”李治想了想,然后笑着说:“若是日后太平下降的驸马会用剑,阿耶就把莫邪剑给你当嫁妆。”
李沄:“……”
李沄:“那阿耶还是别把莫邪剑给太平了。”
虽然想到女儿长大后就要出嫁的事情,令圣人李治心里很不爽。
他和皇后捧在手掌心上长大的女儿,有谁能配得上?
任谁都是入不了圣人李治的法眼的。
但心里不爽和不舍得是一回事儿,给女儿的嫁妆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他的小女儿下降之时,十里红妆都不为过。
身为父亲,什么都愿意给她,到时候,莫邪剑也是可以给她的。
父亲如此慷慨,女儿却不领情?
李治剑眉微挑,“为何?太平不是很想要莫邪剑的吗?”
李沄:“太平不想下降,太平想永远留在宫里陪着阿耶和阿娘。”
顿了顿,小公主又说:“要我下降也不是不行,到时候阿耶给我找的驸马,至少得跟阿耶一样厉害,我才愿意下降的。”
李治被李沄逗得哈哈大笑,“那可不行,像阿耶这样的人,天下只有一个。”
李沄看着父亲俊雅脸庞上的笑意,也忍不住笑起来。
她眨巴着眼睛问李治:“如果没有,就让太平留在宫里好不好?或者,阿耶和阿娘不想我留在宫里,就在皇城外给我建一座公主府,到时候我住在公主府里,每日清晨入宫,傍晚出宫,日日这样陪伴着您和阿娘,好不好?”
“阿耶,好不好啊?”
好不好?
好不好?
女儿的声音爱娇,软软糯糯地向他撒娇。圣人听着小公主的话,只当她是说着玩。
知好色,而慕少艾。
只怕到时候到了豆蔻年华的女儿,心早就飞出了宫外去。
但那都是日后的事情了,反正如今圣人的心里是被女儿的话弄得是满满当当的,满足而柔软。
就是女儿说阿耶,您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太平,好不好?
圣人大概都会毫不犹豫地说好,然后赶紧召集人去搭天梯上天去为女儿摘星星。
于是,圣人笑着点头,“好!都听太平的!”
李沄闻言,顿时笑弯了眼,“阿耶真好!”
***
薛绍没能等到太平公主出宫,他的父亲薛瓘就去世了。
仪凤二年的三月,京师地震。
地震发生的时候薛瓘正在午睡,照顾他的只是一个贴身奴仆。地震来得急,仆人来不及把薛瓘扶起,屋上的房梁就已掉落。
城阳长公主的驸马都尉薛瓘,是被震落的屋梁压死的。
那个奴仆,也被房梁压断了一条腿。
京师地震,毁坏房屋上万间。
所幸地震发生的时候,是白天,许多人侥幸得以逃生。若是发生在深夜,死伤无数。
此时太子殿下的咳嗽之症尚未好转,雍王李贤向圣人李治主动请缨,与西台侍郎杨思俭一起主持京城地震后的重建工作。
李治准了。
就在长安城中一片废墟的时候,李沄出宫,到了城阳长公主的公主府。
薛瓘的去世对城阳长公主的打击很大,薛瓘下葬后,城阳长公主就生病了。刚送完父亲的薛绍紧接着就要照顾母亲,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李沄和周兰若一起出宫,到了城阳长公主的公主府,穿着一身孝服的薛绍已经和几位阿兄在公主府的大门等着。
父亲刚刚去世,公主是天家之人,礼不可废。
李沄和周兰若见到薛绍和他的两位兄长时,虽然觉得心酸,可还能控制。可当她们看到病中的城阳长公主时,便忍不住红了眼睛。
城阳长公主坐在庭院中的太师椅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毛毯。
春日的暖阳照在她的身上,可她却恍然未觉。
李沄看着那个靠着贵妃椅的中年女子,眸中闪过震惊的神色。
昔日那个端庄华贵的女子,眉如远山,目光温柔。可是如今,她毫无生气地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不吭一声。
李沄和周兰若对视了一眼。
薛绍缓步走过去,俯身。少年忍住悲戚之色,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柔声在她的耳边说道:“阿娘,是太平和永安来看您了。”
城阳长公主一动不动。
李沄缓步走过去,在城阳长公主的前方蹲下,她挤出一个微笑,轻声喊道:“城阳姑姑,我是太平啊。”
城阳长公主这才缓缓将目光落在了李沄身上,可是她只是看了李沄一眼,随即又视若无睹地移开了目光。
旁边的周兰若红着眼睛,“绍表兄,城阳姨母不认得我们了吗?”
薛绍听着周兰若的话,眼底微热。
少年用力眨眼,声音比平时稍显低哑,“大夫说,阿娘是因为伤心太过,才会如此。等过些时日,或许就好了。”
李沄望着城阳长公主的模样,心里有些后悔。
她应该早些出宫的。
要是她那天跟四兄和攸暨表兄一起出宫,或许还能见到神智清醒的城阳姑姑。她还可以跟城阳姑姑说,父亲在宫里十分惦记她,叮嘱她千万要保重自己。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李沄双手搭在城阳长公主的膝盖上,缓缓地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手背上,轻喃着问城阳姑姑你不管几位表兄也不管我的阿耶了吗?
可是城阳长公主仍旧动也不动。
周兰若见状,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薛绍送两位表妹离开公主府,李沄上下打量着薛绍,清丽的眉目染上忧心之色。
“绍表兄一定要保重。”
少年看着十分冷静,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沄神情有些不放心,但天色渐晚,她必须得在宫门关闭前赶回去。
李沄:“那我和永安回宫了?”
薛绍又“嗯”了一声。
李沄见状,只好带着周兰若离开。走了几步,公主的脚步顿住,她回头。
只见穿着一身孝服的薛绍身姿笔直地站在大门前,夕阳将他的身影投射在地上,身影被拉得很长。
少年一动不动,仿佛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
李沄没忍住,转身跑向薛绍。
她跑到离薛绍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停下,那双澄明清澈的眸子望着薛绍,轻声问道:“绍表兄,你还好吗?”
薛绍连日来的情绪其实已经累积到一定程度,可是无处宣泄。父亲去世,母亲病倒,他甚至来不及悲伤,就要忙着安抚和照顾生病的母亲。
谁见了他,都只跟他说节哀顺变,保重,要照顾好母亲。
也没有谁问他,到底好不好。
少年望着眼前的公主,原本还一片平静的眸底瞬间情绪翻涌,悲伤有之,脆弱有之,可随即又被他强自按捺下去。
他眼睛微红,却还努力跟李沄笑道:“我还好,没事的,你别担心。”
少年的模样,令李沄很想抱抱他。
可是她不能。
她只能站在原地,跟薛绍说:“过些日子,城阳姑姑会好的,你也会好的。”
薛绍用力点头,说道:“我知道。阿娘先前跟我说,久病的父母,都是教子女成人的。我会照顾阿娘,照顾自己。”
李沄看着少年坚强的模样,笑了。
可是不经意间,笑出了眼泪。
她知道,时间是个好东西。
生命中遇见的好与不好,唯有时间始终如一陪你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