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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氏看着眼前笑得十分可爱的永安县主,又看了看笑容可掬的小公主,默默地朝身后的侍女伸手。
侍女上前,交给英王妃一个精美的梨木盒子。
她还以为李显叫她准备的镯子可以不用派上用场了呢。
韦氏将锦盒打开,一对黄金虾丝镯在阳光下折射出金属特有的光芒。
——要闪瞎眼了。
在大唐,做黄金虾丝镯并不十分成熟,一对工艺精美的黄金虾丝镯,其珍贵不仅取决于黄金,更取决于工艺。李显给韦氏支招的时候,就已经给她打过招呼——
太平从小就喜欢金灿灿、亮晶晶的东西。
按照李显的意思,最好是送两个镶金兽首玉臂环,因为阿妹小时候收到过一对那样的臂环,喜欢得不得了。韦氏却想着既然小公主已经有了一对那样的臂环,她再送,或许小公主就没那么稀罕了。
想来想去,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嫁妆。
那是她出嫁的时候,外祖母专门为她准备的。
识货之人,只要看到这黄金虾丝镯的工艺,便知价值不菲。
永安县主嘻嘻笑,抱着三表嫂韦氏的胳膊,语气十分亲密,“知太平者,三表兄和三表嫂是也。自从三表兄出宫后,便极少入宫找我们玩,太平昨天还在念叨,说三表兄是不是忘记了我们呢。”
韦氏微笑,“怎么会呢?这对黄金虾丝镯,可是三郎在东市的铺子里看到的,店家仅有这一对了。三郎说太平向来喜欢这些稀罕玩意儿,便买下来了。”
韦氏将锦盒交给了李沄,笑着说道:“太平,这是三郎和我的一点心意。”
李沄弯着眼睛,心想三兄这家伙,这些年来好宝贝都送到她的库房去了,哪里还有这样样式精美的黄金虾丝镯,这肯定是三嫂的。
这个三嫂可真会说话,给三兄挣足了面子。
小公主笑盈盈地将韦氏手中的锦盒接了过来,“太平多谢三嫂和三兄。”
周兰若这时也凑过来,语气十分轻快地说道:“三表嫂赶紧让三表兄将英王府里放着的香囊都送进宫里来吧。下个月是中秋节了,每年中秋节,太平都会提前准备一些小礼物给诸位小贵主哒!”
韦氏:“……”
韦氏脸上的笑容礼貌而不失尴尬,“好的,等回英王府之后,我便让人送进宫里给太平。”
可心中却暗骂起自己的郎君李显来,想来这样的事情他从前也没少做,竟然也没告诉她。
而此时,正在长生殿聆听父母教诲的李显,猝不及防地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接过宦官递给他的手帕,心中忍不住嘀咕,谁在骂他?
***
李沄和周兰若一起回了丹阳阁。
周兰若问李沄:“几个表嫂,太平最喜欢哪个啊?”
李沄想了想,笑着说道:“都喜欢。”
周兰若也跟着笑,“从前没有跟三表嫂私下相处,心中还十分好奇她是什么样的人。三表嫂长得好看,人也聪明。”
几个皇家的媳妇,太子妃在东宫,两个小贵主平时老去串门,感情自然是亲密一些。但是她们对雍王妃房氏和英王妃韦氏的观感也很不错,毕竟是帝王夫妻精挑细选的少女,不管家世还是才貌,都是一等一的。
李沄手里摩挲着韦氏送给她的那对手镯,心想韦氏岂止是聪明漂亮那么简单。
不过,韦氏如今并没有做错什么,那样花容月貌的少女,才情相貌都是顶尖的,三兄能娶到她,也是缘分。
许多事情,冥冥中自有定数。
她对韦氏的感觉也挺好,是个很会应酬的人,要是三兄日后真的天天琢磨着这些经商之道,韦氏会是他的贤内助。
周兰若见李沄不说话,凑到她身旁,“这镯子有什么好看的吗?”
太平看这镯子,都顾不上跟她说话了!
“嗯,挺好看的。”小公主笑着点头,随手拿起了其中一只,“送给永安一只。”
周兰若摇头,“我不要,这个是三表嫂要送给太平的。而且镯子是一对的,你拿了一只给我,镯子就不成对了。这样不好。”
李沄却笑着将镯子塞到周兰若的手里,“这有什么不好?这镯子你一只我一只,日后要是永安出嫁了,像临川姑姑一样跟着郎君到了长安之外的地方,看到这镯子,便想到我也有一只一样的,不好吗?”
周兰若眨了眨眼,接过李沄给她的镯子,十分郑重地说:“好,以后不管我去到哪儿,都会带着这只镯子。我要把它传给我的孩子,然后再让我的孩子再传给她的孩子,就让这只镯子这样子子孙孙地传下去,流芳百世。”
李沄哈哈大笑,她伸手摸了一把周兰若的嫩脸,开玩笑似的说道:“子子孙孙的传下去,等到千百年后,说不定就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宝贝啦。”
周兰若没听清楚,狐疑地看向李沄,“什么?”
李沄摇头,声音含笑道:“没什么,就是没想到永安已经想到这么长远了。要不,你再为这虾丝镯写篇颂什么的,好让以后你的子子孙孙都知道我们的故事。”
周兰若听出李沄在取笑她,干脆整个人扑到了李沄身上,“太平,你取笑我?”
李沄猝不及防被她那么一扑,整个人都撞向了身后的大迎枕,“哎哟,我可要被你砸死了。”
周兰若听她那么一说,变本加厉,双手挠着李沄的痒痒肉,“谁让你取笑我的,我不止要砸你,我还要挠你!”
李沄被她弄得又笑又叫。
两个小贵主在丹阳阁的雪堂里闹成两个小疯子似的。
怀里抱着几本书籍到了雪堂门外的上官婉儿停下了脚步,听着从雪堂里传出来的笑声,脸上神情复杂。
这两年来小公主已经越来越少要她来陪读了。
从前英王李显还没出宫的时候,还时常拉着平阳县子薛绍到丹阳阁来找小公主挑战的。每次薛绍到丹阳阁的时候,就是她心中最快乐的时候。
少年眉目如画,性情温柔体贴。
每次和少年吟诗作对,接飞花令的时候,上官婉儿才觉得自己在这大明宫中,不曾被人低看。想起少年时常挂在脸上的温柔笑意,上官婉儿心里又是一阵失落。
可是这一年多,薛绍再到丹阳阁里找太平公主切磋读书写文章,太平公主都是自己亲自上场,已经极少派她去与薛绍切磋。
上元节的时候,薛绍又为来太平公主身受重伤,如今太平公主对薛绍也越发上心了。
上官婉儿低头,看着被她抱在怀里的几本古书,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本该是太平公主的伴读,可太平公主如今已经不需要她当伴读了。
大明宫里,不需要无用之人,但她不是无用之人!
上官婉儿抿了抿红唇,转身离开。
而太平公主和永安县主的嬉闹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令她觉得刺耳,却又无计可施。
少女离开的脚步越走越急,到最后,一个踉跄,整个人摔倒在地,抱在怀里的书撒了一地。
可偌大的大明宫里,那么多人的人,没有谁来扶她,也没有谁来帮她。
翌日,李沄和周兰若一起去清宁宫向母亲请安,意外地发现上官婉儿居然站在了母亲武则天的身边。
武则天看到宝贝女儿,脸上是温柔的笑容,朝她伸手,“太平,过来。”
李沄走了过去,一只手搭在母亲的手上,用软软的声音喊着阿娘。
武则天拉着李沄坐在她的身侧。
李沄依偎在母亲身旁,一双明亮的眼睛却落在了上官婉儿的身上,小公主笑着跟母亲说:“阿娘,婉儿怎么会在清宁宫?您找她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武则天笑着伸手扶了扶李沄头发上的一朵水晶珠花,不紧不慢地淡声说道:“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是婉儿来求见我。”
大明宫中,想要见皇后殿下一面的人有很多,想要在皇后殿下跟前说上一句话的人更多,即使上官婉儿是公主的伴读,没有武则天的传召,她凭什么来求见?而武则天,又为什么要见上官婉儿?
李沄的目光落在上官婉儿身上。
上官婉儿迎着李沄的视线,心底莫名有些心虚,想要移开目光,最终,还是选择了坦荡地与李沄对视。
如果此刻她在面对李沄的时候都怯场,以后便是万劫不复。
武则天的身边从来都不需要怯弱之人。
上官婉儿朝李沄盈盈一拜,“婉儿见过公主。”
李沄瞥了她一眼,懒得理她。
小公主转头看向母亲,“阿娘,婉儿为何要求见您?”
武则天笑着轻抚女儿的秀发,笑道:“阿娘也正奇怪着呢,既然太平也好奇,那便与阿娘听一听,婉儿是为何而来。”
皇后殿下在面对小公主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还是如春风拂面般的温柔,可在看向上官婉儿时,虽然仍旧面带笑容,却一身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上官婉儿听到武则天的话,朝她深深一拜,说道:“婉儿年幼之时,承蒙皇后殿下厚爱,将我放出掖庭当了公主的伴读。婉儿自从离开掖庭后……”
上官婉儿说她当公主伴读的这些年战战兢兢,恪守本分。可是这两年来,小公主已经很少需要她在雪堂服侍,婉儿对皇后殿下一心一意,希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为皇后殿下分忧,而不是在丹阳阁中当个闲人。
李沄有些意外,她还以为上官婉儿不会有这么尖锐的时候。
李沄看着上官婉儿,笑了起来,她跟母亲说:“婉儿可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她明明是太平的伴读,可心里想着,却是为阿娘分忧。”
武则天笑着捏了捏宝贝女儿的鼻尖,笑着轻斥,“身在曹营心在汉是这么用的么?”
小公主调皮地朝母亲吐了吐舌头,看也没再看上官婉儿一眼。
武则天伸出手臂将李沄搂进了怀里,温柔地问道:“太平觉得此事该要如何解决?”
皇后殿下向来喜欢有才气的人的,尤其是那些文采风流之人,格外容易赢得她的青睐。上官婉儿从掖庭放出来时,不过是五岁左右的小女童,那时武则天已经惊叹女童的文学天赋了。
否则以上官婉儿是罪臣之后的身份,怎么可能当上公主伴读。
李沄虽然不能时刻都能将母亲的心思琢磨透,但该了解的早就了解。母亲喜欢追逐权力,并且对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在她看来,什么罪臣之后,那都不是事儿。不管是谁,最终都会臣服在权力之下,上官婉儿也不会是个例外。
再说,一个罪臣之后到了母亲的手里,能被母亲调|教得服服帖帖,忠心耿耿,对母亲来说,也是一种炫耀。
身为大唐最尊贵的女人,虚荣心也是有的。
在李沄心里,上官婉儿这个人没什么好怕的,她再怎么扑腾,也只能在皇权之下扑腾。她既然无法到达权力的巅峰,那又何惧之有?
再说了,上官婉儿求见母亲,母亲将决定权交给了她。
母亲从小就疼她,什么事情都顺着她,从来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只要她表现出一点对上官婉儿的不满,母亲定然二话不说,就将她放回掖庭。
李沄想着,终于抬眼看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身姿笔直地站在前方,脸上神情镇定,可放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早已握成了拳状。
她心里在害怕,她怕她弄巧成拙,不仅当不成公主的伴读,还要重回掖庭做苦工,生不如死。
有那么一瞬间,上官婉儿心中后悔了。她后悔自己剑走偏锋,就这么豁出去了,到来清宁宫求见武则天。
可如果不是这样,她或许只能永远那样默默无闻地活着。
没有谁会在乎她,也没有谁会正视她。
她希望自己可以活跃在别人的目光中,有人追逐,有人奉承,有人甘愿为她付出一切。
而她所希望得到的这些,日后是否有机会去追求,全在如今太平公主的一念之间。
上官婉儿迎着李沄的目光,纵然心中被种种情绪弄得几乎无法平静,但面上仍是十分镇定。她垂下双眼,姿态得体地向李沄拜了一拜。
李沄见她那模样,笑了。
小公主的脑袋枕在母亲的胳膊上,语气十分地轻描淡写,“如今永安在宫里,不管我做什么,她都可以陪我。读书练字画画跳舞,永安都会,她比婉儿可能干太多了。我在丹阳阁里,有永安陪着就好。”
言下之意,是小公主如今已经不稀罕上官婉儿这个伴读了。
武则天忍不住取笑李沄,“永安那么好,什么事情都是有永安陪就好,日后永安要出宫嫁人,太平可怎么办?”
李沄嘻嘻笑,“没关系,要是永安出宫嫁人了,不能再陪我。我就天天到清宁宫来陪阿娘!”
武则天却笑睨了李沄一眼:“到那时太平也该到下降到时候了,怎么天天到清宁宫陪阿娘?”
李沄却皱着眉头,抱着母亲的胳膊撒娇,“下降?谁要下降?我不要,我要永远留在阿耶和阿娘的身边!”
嘤。
她才不要下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