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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元年的春天,太平公主李沄九岁。
三月中旬,皇后殿下武则天举行亲蚕大典。四月,周王李显改封为英王,出宫建府,并与韦玄贞之女小韦氏定亲。
先前的时候李沄跟父亲说想要几个女侍卫,要模样长得好看一些的,听话的。圣人李治欣然同意了,果然,在端午节快到的时候,李治挑了几个女侍卫到清宁宫,让皇后殿下给她们安排一下级别,就拨到丹阳阁去。
圣人拨了六个会武功的女侍卫给小公主,带头的是一对姐妹。姐姐叫凝绿,妹妹叫水荭。
武则天看着几个女侍卫,笑问李治:“圣人前些日子还说太平太过胡闹,这会儿怎么就她要什么,就给什么了?”
李治:“……”
皇后殿下看着圣人的模样,忍不住叹息,“妾从未见过圣人对太平说不,无论是什么事情,即便是先前的时候圣人不同意,可到最后,总是会同意。”
李治坐在东暖阁里,喝着英王李显从百草园中采下的新茶所泡的热茶,淡淡的茶香萦绕在鼻端,圣人也不跟皇后殿下争辩,只是笑着反问皇后殿下:“不同意的话,怎么办呢?太平被关在宫里的那一个多月,看着就清减了许多。”
上元节后的那一个多月,平阳县子薛绍在城阳长公主的公主府里养伤,永安县主周兰若也出宫了。被禁足在大明宫里的太平公主是睡不好吃不香,鹅蛋脸清减成了瓜子脸……李治光是看着都觉得心疼。
那可是他捧在手掌心上长大的小公主啊。
圣人想了想,只得缴械投降。
李治不由得跟武则天叹息,“都说儿女是上辈子欠下的债,这辈子是来向父母讨债的。我原本不信,如今想了想,觉得约莫也是这个理。媚娘啊,你我上辈子一定都是欠了太平很多银子啊。”
武则天:“……”
圣人也是对这个小女儿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要什么就给什么。
皇后殿下笑着轻轻摇头,然后将凝绿水荭等人安排了级别。凝绿水荭是女侍卫,不同于一般的侍女,有些要注意的地方还是得要人提点一下。
武则天让碧华带着那几个女侍卫去领了衣服,然后又让碧华叮嘱她们一些需要的事情之后,就让她们到了丹阳阁。
李沄看到父亲拨给她的几个女侍卫,眉开眼笑。
小公主问了凝绿和水荭一些话,知道她们的父亲本是英国公李绩军队里的士兵,父亲战死沙场后,她们姐妹孤苦无依,加上她们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就被推荐到圣人从小培养的侍卫队里。
李沄从不知道父亲有收容一些武将的孤儿培养。
凝绿与李沄说道:“公主,奴的阿耶是在讨伐高丽的时候,战死的。那时军队打了胜仗班师回朝时,我与阿妹没等到阿耶,就知道阿耶再也不会回来。后来阿娘也生病了,家中无所倚仗,是苏将军带来了圣人分给我们的抚恤金。还问奴与水荭日后有何打算,圣人会尽力为我们安排的。”
李沄愣住。
周兰若也愣住了。
李沄:“苏将军?你说的可是安西都护苏子乔?”
凝绿点头,“是的,公主。”
李沄:“如此说来,凝绿和水荭与子乔算是故人?”
一直安静地待在姐姐身旁的水荭这时脸上带上来笑意,小娘子的声音还带着几分自豪,“苏将军说,他算是我们的世叔。他回西域之前,还来指导我和阿姐的刀术呢!”
忘了说,凝绿和水荭都是持双刀的。
李沄“哦”了一声,又兴致勃勃地问了这对姐妹一些其他的琐事。
许多事情是李沄和周兰若没有听说过的,听起来倒也津津有味。等快到傍晚时分的时候,李沄才让槿落秋桐安排几个女侍卫的住处。
槿落秋桐带着凝绿水荭离开之后,李沄就靠在临窗榻上,想着后面该要怎么安排凝绿和水荭。
凝绿和水荭是父亲拨给她的,父亲在宫外收容的这些将士遗孤,母亲大概是知情的,但不会插手。
父亲向来疼她,什么事情都顺着她,拨给她的人除了周季童之外,个个都是武艺顶尖,人品可靠的。
而且周季童也不能说是不可靠,人有亲疏远近,那时侯在他身边的是嫡亲妹妹……反正小公主经过被高丽人追着砍的事情之后,虽有后怕,可她还是大难不死,所以对周季童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她没事,薛绍很好,永安也很好。
该罚周季童的,也罚过了。
李沄也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小公主此刻心中要琢磨的事情多了去,没空拿着小本本记仇。
李沄手里拿着一本书,靠在身后的大迎枕发呆。
永安县主周兰若捧着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花草来找她,“太平,你看这是什么?”
李沄懒懒地看了周兰若一眼,笑着说道:“你收集这么多花草,它们能活到端午么?”
端午节快到了,永安县主周兰若正琢磨着过节那天去找几位小表兄斗草呢。斗草其实是民间的一个游戏,就是斗草的人各自收集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看谁的品种比较多,多者为胜。民间的斗草都是在端午节那天外出去找花花草草,但周兰若别出心裁,她早就将这些草准备好了,到端午节那天,斗草的时候是每拿出一个品种的花草,对方就要以她手中的花草作诗。
小公主那么一问,周兰若低头看着捧在怀里的那篮花草,忽然也有点不确定了。
周兰若:“应该是可以能活到那时候的吧?”
李沄点了点头,从前端午节的时候,宫里是很热闹的,几位阿兄带着许多皇室宗亲的小郎君们,都聚在马场那边打马球,父亲和母亲都会去看。
端午打马球,武攸暨和薛绍也会上场。
但是今年薛绍受伤了,无法打马球,周兰若怕薛绍表兄端午节过得不够尽兴,所以今年额外想出了斗草这个节目。
李沄也觉得周兰若这个主意挺好的。
翌日,李沄带着周兰若去东宫找太子妃杨玉秀。
下个月雍王妃腹中的孩子就足月,也就是说,父亲和母亲马上就要当祖父祖母了,而小公主和永安县主,也要当姑姑了。
李沄想给二兄和二嫂送点贺礼,也要准备见面礼给小侄儿,但是她不知道太子阿兄和阿嫂会送什么。
小公主的库房宝贝多的是,不管是大件还是小件,全都是金灿灿、价值不菲的玩意儿。她虽然是个小财迷,可又不像是民间的小娘子那样精打细算地持家,有时候送礼难免不知道轻重,一出手就把人看的目瞪口呆。
送礼的事情,还是先跟阿嫂通一下气比较好。
小公主库房里多的是宝贝,可她再怎么想把好东西送给二兄二嫂和小侄儿,也不能比太子阿兄和阿嫂送的礼重。
所以小公主带着周兰若到东宫去探口风了。
小公主跟阿嫂说小侄儿快要出生了,是不是要准备一些贺礼给二兄二嫂?还有小侄儿,也需要给他见面礼吧?
杨玉秀笑盈盈地问小公主:“太平想送什么?”
李沄跟杨玉秀说:“那些长命锁之类的东西,阿耶和阿娘或许早就准备好了。我想给小侄儿送一些金灿灿的东西,但是还没想好到底送什么好。”
杨玉秀沉吟了片刻,跟李沄说:“倒是不必局限于送长命锁平安扣这些东西,我听说皇城外的东市里,不仅有奇珍异宝,还有能人巧匠,不妨找人打一对兽首金银手镯送去。”
李沄觉得这个主意挺好,跟杨玉秀商量了一下,打算拜托武攸暨去办这件事情。
李沄和周兰若离开东宫的时候,遇见了刚处理完政事回来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带着病容。见到了李沄和周兰若两个小贵主,太子殿下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
太子殿下脸上带着笑容,伸手摸了摸李沄的秀发,“怎么见到太子阿兄就要走了?”
这两年小公主和永安县主都长个子了,原本还是粉妆玉琢的小小一只,高度才到太子殿下腰部的地方,这两年是一天一个样,如今小公主的身高都快到太子殿下的肩膀了。
李弘望着阿妹,心想再过两年,他想揉阿妹的脑袋,也不方便了。
心底难免有些遗憾。
李沄歪头,那双明眸瞅着太子阿兄,笑道:“怎么会呢?太平可想见到太子阿兄了,就是太子阿兄忙呀,太平到东宫来十趟,有一趟能见到太子阿兄,就是运气了。”
李沄的话倒是不假,太子殿下从过年开始,要么是在生病中度过,要么就是在为大唐做牛做马中度过。
他早两个月的时候生病了,好不容易春暖花开,他的病随着天气变暖,咳嗽已经好了大半。身体一好,太子殿下就闲不住,天天召集了东宫属官来商议政事。
李沄上上下下打量了李弘一圈,觉得太子阿兄今天气色是真的不错。
但她每次想到历史上李弘是在太平公主十岁那年去世的事情,就整个人都很不好。
历史上太子李弘之死,说法不一。
一说是因为太子李弘当时与母亲武则天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被母亲武则天毒死的;另一说就是太子李弘自从当上太子后,就得了不治之症,太子殿下的病大概就跟林妹妹的病是差不多的,是肺痨,没得治,所以他不是被母亲武则天毒死的,而是因病猝死。
小公主想,如果历史上太子阿兄是被母亲武则天毒死的,那就最好不过了。因为如今她的太子阿兄跟阿娘的关系挺好的,虽然有矛盾,可中间有个杨思俭周旋,总体还是很融洽的。如今父亲虽然放权,但军国大事的决定权都掌握在他的手中,母亲纵然杀伐果断,与太子阿兄的母子关系暂时断然到不了那一步的。
万一历史上太子阿兄是因病猝死,她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再能耐,也不会治病。
大唐最好的大夫都在宫里,大夫们已经很努力在替太子阿兄治病了。
想到太子阿兄的阳寿或许还不到一年,李沄就止不住忧心。
李弘看着方才还笑意盈盈的阿妹,忽然就满脸愁云的模样,有些犯糊涂。
“太平,怎么了?”
李沄幽幽地看了太子阿兄一眼,“我为太子阿兄担心。”
李弘汗颜,“太平担心什么?”
旁边的周兰若说:“太子表兄身体才好些,就废寝忘食地处理政事,太平担心您又把身体忙坏了。”
李弘闻言,清秀的眉目尽是笑意,他取笑阿妹,“太平,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李沄瞪他。
李弘笑道:“我只是在天冷的时候,容易生病。春暖花开后,便会好许多。年年都是如此,阿妹就别愁了。”
小公主觉得自己的担忧之情都被太子阿兄无视了,不想再跟他说话,拉着周兰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东宫。
李弘望着两个小贵主离去的背影,笑着轻轻摇头,转而回了东篱下。
太子妃杨玉秀正在东篱下修剪一盆茉莉花,花季已到,茉莉花已经有了花苞,有几朵抢先开了,送来迷人的芳香。
李弘没有惊动杨玉秀,还屏退了身边的宦官,悄然走过去。
太子殿下从杨玉秀的后背抱了上去,“秀娘。”
杨玉秀先是被他吓了一跳,随即便回过神来。她的后背紧贴着青年太子的胸膛,回头,那双水汪汪的美眸横了太子殿下一眼,嗔道:“殿下,您吓死秀娘了!”
李弘面上带着微笑,下巴抵在杨玉秀的肩窝上。
“我刚才回来,见到了太平和永安。这两个小家伙,又来找你煮茶赏花么?”
毕竟是年轻人,大婚之前又是两情相悦,大婚后两人感情也甜蜜。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在东篱下独处时,没必要的时候都不会留宦官侍女服侍,因此虽然大白天的,两个年轻的男女已经粘在了一起,也无所谓什么体统不体统。
向来十分重视体统的太子殿下,在东篱下和太子妃相处的时候,都是把体统两个字倒过来写的。
杨玉秀将手中的剪刀放下,一双白皙的手搭在李弘环在她腰间的手上。她放松身体,后背靠着李弘的胸膛,柔声说道:“不是煮茶赏花,雍王妃腹中的孩子快要足月了,下个月该要出生了。太平来问我,要送什么见面礼给小侄儿。”
李弘微微一怔,笑道:“人小鬼大,倒是没想到太平还能惦念着给小侄儿送见面礼这样的事情。”
“太平对身边的亲人,本就十分关心。天冷的时候,殿下容易咳嗽生病,太平也是天天惦记着您呢。”
李弘听着杨玉秀的话,脸上笑意渐深。
可被他抱在怀里的杨玉秀却忽然安静下来。
李弘正纳闷着,想问她怎么了。
还没问,就听到杨玉秀的声音响起——
“殿下,您要先当伯父了。”
那轻柔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失落之情。
李弘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关于子嗣之事,是李弘的一桩心事。
在杨玉秀还没入主东宫的时候,东宫里已经有卢良娣,杨玉秀入主东宫也快有两年了,这两年杨玉秀和卢良娣相处和睦,不存在什么争风吃醋的问题。
太子殿下是国之储君,不管是他要成亲还是他要生子,都是国家大事。
如今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大婚将近两年,不管是太子妃还是卢良娣,腹中都没半点消息。
圣人和皇后殿下为了太子的子嗣问题发愁,大臣暗地里也操心,李弘和杨玉秀也发愁。
可是发愁又能怎么办呢?
东宫之中并不只有杨玉秀一个女子,她也不是善妒之人,如今东宫的后妃都没能怀上太子殿下的骨肉,那就说明并不是太子妃的问题。
但是关于子嗣的压力,旁人可不会责怪太子殿下如何,只会责怪太子妃不争气,怎么就不能怀上呢?
来自外界的压力对杨玉秀来说,倒也还好。没有子嗣的火力集中在她身上,总比集中在太子李弘身上来得好。
可在李弘的心中,也是希望他们能有个孩子的。
杨玉秀如今一天三顿都在吃药膳养生调理身体,希望能怀上李弘的骨肉,可吃了这么久,仍旧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雍王的孩子下个月就要出生了,整个天家,都盼着新一代的血脉出生。
杨玉秀想到自己和李弘如今的处境,难免失落。
李弘双手握着杨玉秀的肩膀,将她背对着自己的身体转了过来。
杨玉秀低头,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并不抬头。
李弘眉头微蹙,双手捧起她的脸,只见杨玉秀的脸上是掩不住的难过,那双漂亮的眸子此刻是通红的,有水光在其中转动。
李弘语气微微心疼,“秀娘,别急。日后,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儿。”
杨玉秀怔怔地望着他,轻轻点头,那一点头,眼里转动的水光凝成水滴,落在了太子殿下的手指上。
李弘轻叹一声,伸手就杨玉秀拥进了怀里。
“秀娘,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问题。我私下问过尚药局的殷大夫,他与我说是药三分毒,我从小便是个药罐子,喝了许多的药。你我如今没有孩子,不等于日后没有。殷大夫说了,只要好好调养,日后还是会有的。尚药局给你开的那些药膳,不吃也罢。”
“有的事情,急不来。别难过了。”
杨玉秀听着李弘的话,鼻头一酸,眼泪又掉下来。
她反抱着李弘的腰身,将脸藏进了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