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
阔别两年多,昔日那个早有了成年男子身高,却还略显单薄的青年,如今身量颀长,站姿如松。
李治望着站在紫宸殿中的苏子乔,眼眸里流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
不愧是苏定方之后,几年边疆历练,令他气度越发沉稳,偏偏他又自小受裴行俭影响甚深,举手投足带着几分温雅之意。
穿着一身官服的苏子乔站在李治前方的台阶之下,青年相貌清俊,剑眉入鬓。
只见他朝李治一拜,沉声说道:“子乔幸不辱命,如今安西四镇,百姓安居乐业。虽偶有小吵小闹,但不足为惧。”
李治剑眉微挑。
青年笑了笑,又说道:“圣人威名、大唐赫赫国威,足以令那些跳梁小丑闻风丧胆。”
李治不由得朗声笑起来。
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君王缓步走下台阶,走到了苏子乔的前方。
青年如今二十有一,正是壮志凌云的年纪。
昔日英国公李绩在世时,与君王说起朝中的后起之秀,便常把青年挂在嘴边。
初生牛犊不怕虎,将他放在西域几年,果然效果拔群。
关于安西四镇的情况,李治早就在苏子乔送回来的折子上看过,有什么重要的指示,他也会在给苏子乔的敕令上写清楚。如今青年回来长安述职,不过是凑个热闹,走个过场。
别后重逢,李治不想听青年说安西四镇的军务,也不关心吐蕃的葡萄甜不甜、美酒烈不烈,他关心起苏子乔的终身大事来。
紫宸殿中,穿着一身深紫色常服的圣人双手背负在后,一双漆黑的眸子落在苏子乔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苏子乔被圣人打量得一头雾水,却也坦然。
李治轻咳了一声,“子乔啊。”
苏子乔:“子乔在。”
“听说你这趟回来长安述职,终于要娶妻了?”
苏子乔默了默,然后微微颔首,徐声说道:“是的,多谢圣人惦记。”
李治一看苏子乔的模样,就忍不住乐了。
君王抬手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都说人生有四大乐事,洞房花烛便是其中一大乐事。可你怎么看着也没半点喜悦之感?莫非你心中的创伤……还没好?”
苏子乔:“……”
也不知道圣人是不是天天在这紫宸殿中听政听腻了,如今不问边关军务,却要关心他内心的创伤。
青年眼角微抽了一下,随即一本正经地说道:“谁说子乔没有喜悦之感?子乔得知吏部韦侍郎愿意将女儿嫁给子乔为妻的那天,恰好与吐蕃的国相钦陵喝酒,一高兴,就喝了吐蕃国相十几壶珍酿葡萄酒,吐蕃国相可是都快心疼哭了。”
李治一听就知道他没句正经的,笑骂了句,“不许胡扯。”
苏子乔的脸色分外真诚,“真没胡扯。”
临近正旦,又是天公作美。
近日圣人家事国事,一切都颇为顺心。
家事的话,皇太子李弘本来病恹恹地躺在东宫休养的,如今也康复了能处理政事了,雍王妃房氏明年初夏便会为圣人添一个孙儿,周王李显明年开春就要出宫建府了……圣人一心惦记的嫡亲妹妹城阳长公主身体也有好转。
至于国事,原本向大唐称臣的高丽,前两年还蠢蠢欲动要造反,可随着吐蕃兵败,朝廷腾出手来去收拾高丽的残余势力,如今高丽一带安静如鸡,再也没想着造反。前几日,入京述职的高丽酋长还带着不少贡品来长安,千年老人参这样的圣品不要太多。西北一带的突厥虽然不安分,却也没有过分的举动。
今年总体而言,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顺心。
圣人心中舒畅,自然也就有心情去关心一下他发自内心喜欢的年轻臣子。
李治双手背负在后,慢悠悠地沿着台阶往上,走到一半,又停下脚步。
只见那个温文儒雅、一身清贵的中年男子回头,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两年,你的阿兄每次提起你的婚事,也没少哭丧着脸。裴行俭从西域回来之后,也跟我提过你的亲事。”
放眼长安城中,哪家的小郎君像是苏子乔这般的?
国公之后,虽是武将,往那儿一站,便似芝兰玉树。
更难得的是年纪轻轻,已有军功在身。
苏子乔要娶妻,自然不是难事。
难的是裴行俭和苏庆节两人。
大概是经历过程馨的事情,苏子乔的这两位兄长就奔着下一个好歹不能比兵部侍郎家的小娘子差的原则,为苏子乔选对象。
要门当户对,要相貌好,要有才情,要贤惠,年龄最好是十七以下的……年龄这一条没法子,因为大唐律例,女子十五便可出嫁,若是过了年龄尚未出嫁,就会有官媒上门做主,将尚未婚配的男女凑成对。
年过十七尚未出嫁的女子,大概都是嫁不出去的。
苏庆节和裴行俭的条件一列……哦豁,范围就少了许多。
因为程馨的父亲程侍郎已经是从四品,要在从四品及以上的官员家里选适龄的小娘子,有是有的,可那些小娘子要么早就定亲了,要么就是说两人生辰八字不合的……裴行俭刚从西域回来的时候,好不容易给苏子乔相中了族兄的小女儿,谁知他的族兄却嫌苏子乔年龄太大。
李治看着眼前的青年,觉得青年怎么看就怎么顺眼,也不知道裴行俭的族兄是怎么想的。
好在,如今吏部韦侍郎的小女儿,才情长安第一,又有着一副花容月貌,与苏子乔,也算是美人配英雄。
好事一桩。
李治闲暇之余,听身边的两位大臣嘀咕苏子乔的终身大事,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如今青年回来,李治照例也是要叮嘱他两句的。
李治跟苏子乔说道:“我记得,你比太子和雍王要年长一些。从前雍王还没出宫建府的时候,你便常陪着他和太子在宫里的马场上骑马练剑。如今太子纳妃已经两年多,雍王也纳妃了,明年夏天,雍王便该要当父亲了。你也别总是吊儿郎当的,成家立业,是人伦大事。你早日成家,你的阿兄也好早日安心,你的父亲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高兴。”
其实这些话,苏子乔在西域的时候就没少听裴行俭念叨。
长辈念叨,苏子乔一律好好好。
苏子乔也不抗拒娶妻生子,就如同众人所说,成家立业是人伦大事。他虽然没有那种觉得自己到了什么年龄,就必须要做什么事情的想法,可身边关心他的兄长和裴行俭都觉得他该要成家了,对他而言,成家也并不会改变什么。
只要兄长和裴行俭都安排好了,他又何乐而不为?
就是苏子乔无论如何没想到,两年多不曾回来长安面圣,如今一见圣人,圣人不问西域军务,却问他的终身大事……青年的心中感觉有些微妙,却也点感动。
苏子乔朝李治一拜,清俊的脸上是真正开怀的笑容,“圣人说的,子乔都知道。日后定不会再让裴尚书和长兄为我操心。”
李治看着苏子乔的模样,满意的微微颔首。
人也见过了,终身大事也关心过了,不让苏子乔回府难道留他在宫里待到过年么?
于是,圣人手一挥,就让青年退下了。
苏子乔走出紫宸殿,外面一轮夕阳挂在天边。
明明都是红色,西域的落日是血红的,长安的落日却是火红的。
一样的红,可长安的夕阳却仿若蒙上了一层温情的薄纱似的。
苏子乔不由得嘴角微扬,看着眼前的宫阙。
寒风呼啸而来,夕阳将青年的身影拉得很长,宽大的官服衣袖在风中翻飞。
青年正欲离去,此时忽然王百川来喊他,“苏将军。”
苏子乔回头,朝对方微微颔首,“王公公。”
王百川笑着跟苏子乔说道:“苏将军请留步,雍王说横竖都是出宫,他也好些时候没见到您,想请您移步到他的马车一同出宫。”
苏子乔一愣,随即笑着朝王百川说道:“子乔这就过去,多谢王公公。”
王百川那张老脸上笑出了大褶子,“苏将军客气了。”
转而吩咐旁边站在栏杆边上的小宦官,“小李子,还不快些带苏将军过去。”
那叫小李子的宦官应了一声,连忙带着苏子乔到了停在玄武门前的马车前。
马车的车帘垂下,苏子乔走向马车的脚步忽然微微一顿。
小李子见苏子乔没跟上,狐疑回头,“苏将军?”
苏子乔朝他微微一笑,大步流星地走了上去。
青年人才到马车跟前,那车帘便撩开了一角,只见雍王李贤双眸含笑,“哟,我们的安西都护终于回来了!可想死我们啦!”
苏子乔脸上神情要笑不笑的,悦耳的声音带着几分冷清,“哦?不知雍王是想的是西域的美酒,还是西域的美玉。”
李贤顿时笑了起来,“哈哈哈,都有都有!”
顿了顿,他又连忙说道:“当然,也是想你的!来来来,快上车!”
苏子乔这才笑了起来,上前撩起车帘正要上车,可脚还没抬起来,人就愣住了。
宽大的马车中,除了雍王李贤之外,还坐着一个穿着深紫色常服的小郎君。
小郎君雌雄难辨,长得一副宜男宜女的好相貌,眉间一粒殷红的朱砂痣,仿若是点进了人的心中一般。
那穿着深紫色常服的小郎君见到了苏子乔,眉眼弯弯,那宛若银铃般的声音含着笑意——
“哟,我们的子乔回来了。”
苏子乔狭长的黑眸落在了那小郎君身上。
深紫色的常服,是跟如今在紫宸殿中圣人所穿的常服样式是一样的,就连衣襟上的暗纹都如出一辙。
她懒洋洋地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手里拿着一个镂空刻海棠花的银香囊。
那个香囊苏子乔记得的,此物关中少见,他在西域见到了便觉得稀奇。
那时适逢小公主七岁生辰,他想着小公主或许会喜欢这小玩意儿,就将此物送回长安,给小公主当生辰贺礼。
苏子乔的目光缓缓从那香囊上移,目光对上了那香囊的主人。
只见青年将军情不自禁地柔和了五官的神色,温声笑道:“公主,子乔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