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二月二的时候,传来了李绩打败高丽的捷报。
可一年春去夏来,李沄已经满五岁了,李绩的军队还没回到长安。
库狄氏也快要出宫,库狄氏多年在宫里待着,出宫的日子渐渐临近,她手中的事情许多都已经交给了新的大侍女。
如今在清宁宫接替库狄氏的是侍女叫碧云。
大概是李沄从小对库狄氏的感情不一般,因此对碧云总是不太喜欢。
清宁宫的那棵海棠树,花期已过,海棠树枝叶繁茂,不见鲜花。
李沄和库狄氏都在海棠树下。
李沄坐在秋千上,库狄氏则是站在小公主身后,推着秋千。
小公主双手抓着秋千两侧的绳索,皱着眉头,很是苦恼的模样。
“库狄,你都快要出宫了,你要是出宫了,那我和阿娘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和永安以后可要怎么跟你学跳舞呢?”
“子乔打了胜仗,就不会回羽林军了。如今库狄也要出宫了,以后我要是想去城阳姑姑的梨花苑去玩,谁能陪我呢?”
“……”
坐在秋千上的小公主幽幽叹息,她觉得自己真是太难了。
库狄氏闻言,面上带着清浅的笑容,柔声说道:“公主多虑了,库狄不过是一个侍女,在不在宫里,都不会影响公主和皇后殿下。宫中有着最好的舞者,库狄不在宫里,皇后殿下会为公主和永安县主另择良师的。”
话虽是那么说,可李沄心里还是觉得失落。
李沄干脆让库狄氏把秋千停了下来,她从秋千上跳下,库狄氏见状,蹲在她的身前,为她整理着因为荡秋千而被风吹得微乱的头发。
李沄望着眼前五官艳丽的库狄氏,忽然整个人往前倾,一把抱住了库狄氏的脖子。
库狄氏一怔,随即脸上闪过感动的神色,她笑着缓缓抬手,将身前的小公主抱住,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
库狄氏身上一直有一股淡淡的幽香,那种香味不同于母亲的,却同样令李沄觉得安心。
她来到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个人,既不是母亲也不是父亲,而是库狄氏。
在她过去几年的生活里,库狄氏一直扮演着十分特殊的角色,李沄也从未把库狄氏当成外人看待。
如今这个一直陪着她的库狄氏,即将要出宫,成为裴行俭的夫人。
李沄心中只觉得万分不舍。
小公主抱着库狄氏的脖子,十分感伤,“库狄,太平舍不得你。”
库狄氏心中一阵动容,“公主,库狄也舍不得您和皇后殿下。”
李沄:“既然库狄不舍得我和阿娘,那就不要出宫了,好不好?”
库狄氏:“……”
库狄氏缓缓地松开小公主,帮她整了整身上的衣衫。
如今初夏,小公主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衣裙,头上戴着一个样式精美的金环,金环在阳光下折射出光芒。
年轻的女子笑而不语,那双美眸含着笑意望着李沄。
小公主见状,撇了撇嘴,“阿娘难道就舍得库狄吗?太平不信!”
这时皇后殿下的声音在后方传来——
“阿娘是舍不得库狄,但库狄有她的事情要做。安西大都护裴行俭,是个难得的人才。你父亲说起他都是赞不绝口的,库狄嫁给他是好事。”
李沄扭头,看向母亲。
穿着一身秋香色常服的武则天头发高高盘起,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即使已经年过四十,她看上去依然年轻。
李沄冲母亲露出一个笑容,“阿娘!”
库狄氏站了起来,朝武则天微微躬身,“皇后殿下。”
武则天缓步走下台阶,缠在她双臂的披帛和曳地的裙摆顺着台阶而下。
今天大早,李沄就到了清宁宫,说是要陪母亲。武则天手里正有事情要处理呢,便让库狄氏陪着小公主去荡秋千。好不容易将事情处理完了,打算出来好好陪伴女儿,谁知一出来,就听到她的宝贝女儿正在动员她的心腹爱将,叫库狄氏干脆别出宫了。
皇后殿下心中好气又好笑,她走到李沄面前,弯腰,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太平又在淘气了。”
李沄摸着刚被母亲捏过的鼻尖,皱了皱鼻子,咕哝着反驳,“太平才没有淘气呢,我只是舍不得库狄。难道阿娘就舍得库狄了么?”
武则天眸底含笑,神情十分温柔地望着小女儿。
从小就被家人捧在手掌心上的小公主,从她出生到现在,大概从来就没有遇见过一件不顺心的事情。
皇后殿下也觉得她的小女儿,理应让天下人宠着,护着。
生在天家,她可以受尽宠爱,但也要开始明白,有的人的去留,是必须的。纵然心中不舍,也该要学着接受。
皇后殿下牵起了小公主的手,笑着说道:“太平前些天不是跟阿娘说,丹阳阁的荷花池里已经由小荷露出了尖尖角么?阿娘想去看看呢。”
小公主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两个小梨涡,甜甜地说道:“那太平陪阿娘去。”
母女二人打算移步丹阳阁。
走了几步,武则天回头,看向站在海棠树下的库狄氏,笑着说道:“库狄也一起来吧。”
库狄氏应了声“唯”,随即带着一群侍女尾随在后。
于是,那天小公主陪着母亲在丹阳阁的荷花池待着小半天,皇后殿下对这个得来不易的小女儿从来都不缺乏耐心和温柔。
两个大小美人坐在丹阳阁的水榭中,四面环绕着荷花,虽然尚未完全到花季,但已荷香徐来。
武则天给自己的小公主上了一小节关于人生哲学的课,在对女儿循循教导之余,还不忘给她一些小甜头,好让她忘记即将要跟库狄氏分离的难过,也好让她稚嫩的小心灵不至于被一些将来必须要面对的分离留下阴影。
皇后殿下的目光落在前方的一朵荷花上,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花苞,尚未开放。在四面碧绿的荷叶中,那朵尖尖的小花苞分外惹人注目。
武则天难得有这样抛开杂事,专心陪着女儿的时候。
一时之间,只觉得天地只有眼前小小一方荷塘以及身边的小女儿,那些朝堂上的纷争和尔虞我诈都已不复存在。
皇后殿下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人有时候难免会面临许多不如意的事情,可有的事情太平觉得不好,有的人却觉得是好的。就像库狄,她在宫中已经待了许多年,她心中虽然舍不得太平,但能出宫,她心中或许是很欢喜的。总有一日,太平也会长大。阿娘和阿耶心中也会舍不得太平,但到太平要出宫的时候,太平虽然会不舍得我们,可你的心中也会很欢喜。”
李沄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当然也明白母亲的用心良苦。
小公主靠着母亲的胳膊,用她惯常喜欢用的那种软糯的声调,跟母亲说道:“道理太平都懂啊。阿娘说,以后太平会长大,阿娘也会变老。到时候太平跟阿娘,就会像外祖母跟阿娘一样分开。可我不想跟阿娘和阿耶分开,太平想永远留在你们的身边。”
小公主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几分感伤,嘟囔着说道:“如果太平真的不能留在宫里,也不能像如今这样想阿娘和阿耶了,就可以随时到清宁宫和长生殿去,那又有什么好欢喜的?”
武则天见女儿不高兴了,便不再跟她说这些事情。
生离死别对于她的小女儿来说,或许暂时还不能坦然地接受。
等她渐渐长大,她自然会懂得。
武则天侧头,看着女儿顾着腮帮的模样,眉目变得柔和起来。
她的小女儿,即便是鼓着腮帮不高兴的模样,也分外惹人怜爱呢。
皇后殿下抬手,伸出食指戳了戳女儿鼓起的腮帮,诱哄着问道:“听说过两天英国公的军队就能回到长安了,他们打了胜仗,又生擒了高丽王,百姓们一定会去夹道相应。那天的长安城,一定会很热闹,太平想去看吗?”
李沄原本心里还有些郁闷的,听到母亲这么一说,脸上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她眨巴着大眼睛,拽着母亲的衣袖,“太平可以去看吗?!”
还不等母亲说可不可以,小公主就迫不及待地继续问道——
“三兄四兄和两位小表兄都会一起去吗?到时候都能看到英国公和那些将军们吧?子乔也会在吗?可以让库狄陪着太平一起出宫吗?”
巴拉巴拉。
武则天看着眼前心情明媚的小公主,不由忍俊不禁。
前一刻还愁云惨淡的,下一瞬就能兴奋雀跃。
这女儿哄起来,还真是不费神。
***
英国公李绩带着军队将于明日抵达长安,长安城中的百姓都在议论那位打败高句丽,并且生擒了高丽王的将军。
也就是在英国公李绩即将要带着将士们抵达长安的前一天,邢国公府迎来了贵客。
太平公主化身为俊俏的李家小五郎君,在潞王李贤的陪同下,到了邢国公府。
邢国公苏定方的嫡长子苏庆节,是尚辇奉御,管圣人出行仪仗的。对圣人的几个皇子公主并不陌生,当苏庆节看到俊俏的潞王李贤带着自称是小五的郎君出现在自家门前的时候,吓得差点给跪了。
这小公主怎么会跑到了国公府?
这也太惊吓了,府里这两天都忙着明天迎接苏子乔回来的事情,还没完全收拾好呢!
苏庆节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俊逸风流的潞王,又看向十分可爱的小五郎君,“这、这——”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行礼呢,还是该赶紧开了大门迎接贵客。
李贤看着苏庆节那惊吓的模样,面上是如沐春风的笑意,“苏郎君不必拘谨,小五在家里待闷了,便想着出来放放风。路过贵府,便想起了子乔,想来看看。”
苏庆节心想谁能不拘谨?你们两位小郎君兴致一起,说来就来。要是一般人就算了,偏偏一个是亲王一个人公主,他怠慢得起吗?
苏庆节心里苦,面上堆满了笑,说道:“两位郎君请稍候,某这就开大门——”
苏庆节话还没说完,李沄就笑着说道:“苏郎君,二兄方才与我打赌,说今日子乔定会提前回家,我不信,便跟他来国公府瞧瞧。”
苏庆节一听李沄的话,愣住了,“什、什么?”
军队不是明天才到长安吗?子乔也肯定是跟随大军一同回来长安的,又怎会提前呢?
苏庆节被李沄的话弄得有些发蒙。
谁知潞王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笑着跟李沄说道:“小五,二兄什么时候骗过你?子乔那家伙不爱热闹,明天军队入城,也不知会有多少年轻娘子夫人去迎接,子乔早就不爱被人扔手帕扔鲜花这一套了,他一定会提前回来的。”
李沄一脸的怀疑。
李贤笑摸了摸阿妹的脑袋,又戏谑着补充了一句,“更何况如今子乔都快是有家室的人了,要是挂了一身的手帕和鲜花,可是要遭罪的。”
苏庆节望着眼前两个当他不存在的大小郎君,很是无语。
幸好,李贤跟阿妹说完话之后,又向苏庆节作了个揖,姿态客气而有礼:“我和小五只是想在子乔的院子待一会儿,苏郎君只管忙你的事情,当我与小五不在就行。”
苏庆节闻言,顿时哭笑不得。
但既然李贤都这么说了,苏庆节也只好放他们进去。
苏夫人见家中的郎君领了两个小郎君到苏子乔那边的院子,不由得好奇。她一把拽住从院子里出来的苏庆节,好奇问道:“二郎不是明日才回来么?郎君怎么带了这两人到了二郎的院子去?可要奴让人准备一些点心水果给他们送去?”
苏庆节没好气地瞪了自家的娘子一眼,“不用,别让人去二郎的院子,千万别打扰他们。”
那两尊大佛,邢国公府可得罪不起。
***
从幽州到长安的路上,苏子乔本是与军队同行的。
就在离长安还有十来天行程的时候,青年想起每次打了胜仗的将士们入城的热闹场景,又想想当他回到邢国公府,兄长和阿嫂肯定是热泪盈眶地迎接的场景,就有些头疼。
他向来不爱凑入城时的热闹,也不爱那些哭哭啼啼的场合,于是便在还有两三天便能到达长安的时候,就跟英国公李绩说了一声,说想提前回去安顿休整一下,等大军进城安顿好之后,他会按时与李绩一起上朝面圣。
李绩跟苏子乔相处了一些时日,对青年的性情也有些了解。
英国公捋着雪的山羊胡,笑了笑,准了苏子乔的请求。
苏子乔一路快马加鞭,提前了整整一天回到长安。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找了个没什么人能看到的死角,打算翻墙进屋,先在自己的屋里睡个好觉休息好了再去拜见兄长和阿嫂。
兄长和阿嫂猝不及防见到他,肯定惊吓多过惊喜,大概就不会有热泪盈眶的情绪了。
穿着一身宝蓝色常服的青年心中盘算着,然后找了个绝佳位置。
只见青年轻轻一跃,便翻过了围墙。
然而他脚还没站稳,就听到一个戏谑的嗓音响起——
“我说难怪以前在梨花苑的时候子乔翻墙那么熟练的,原来你回家都是翻墙进翻墙出的。”
那是潞王李贤的声音。
苏子乔一愣,转头看去。
只见在前方的花棚之下,站着两个人,一大一小,都穿着深紫色的常服。
其中一人便是方才说话的李贤,而另一人,虽然年幼,五官却已清丽无双,眉间一粒殷红的朱砂痣,仿若集齐了天地的灵气一般。
而在她身后,蝴蝶蹁跹飞。
苏子乔杵在原地片刻,随即清俊的脸上露出笑容。
他朝前方的两人微微一拜,笑道:“公主,潞王,子乔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