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一隅。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手里拿着针线,在缝制冬衣。
她们被关在掖庭已经十几年,从萧淑妃受宠到被打入冷宫,再到后来被武则天处死的时候,她们其实都已经懂事。
义阳公主已经年近三十,大好的青春年华都在掖庭中度过,面容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一些。宣城公主比义阳公主小一些,被关进掖庭后,凡事有阿姐在前面挡着,自然是过得要稍微好一些。
可在掖庭之中,和罪臣的女眷关在一起,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宣城公主本是低着头缝制冬衣,可是缝着缝着,她忽然将衣服扔在了地上。
义阳公主看向她,多年幽禁深宫,当年芳华正茂的豆蔻少女,如今变成了一个严肃无趣的女子。她头也不抬,不客气地说道:“宣城,你又在闹什么脾气呢?你可不是被父亲放在手掌心上的太平公主,这样无理取闹,只会让自己的日子更加不好过。”
宣城公主气结,看向义阳公主,“我不服,同是父亲的女儿,为何太平就可以受尽宠爱,而我与阿姐却只能在掖庭中受苦?”
义阳公主仍旧没有抬头,宣城公主的话似乎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她冷漠地反问宣城公主:“你不服?你不服又有什么用?可曾有人为你鸣过不平?”
宣城公主顿时哑然,沉默了半晌,她的眼圈慢慢变红,“阿姐,你看到了吗?太平身上的衣裳都是用最好的丝绸所缝制,绣花样式精美绝伦,襟口袖口都用了金线压边……还有那双珍珠鞋,做得何其精致。当年母妃受宠时,父亲也只有我和阿姐两位公主,可我们何曾如此奢侈过?”
义阳公主终于抬头,看向站在前方的妹妹,她的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宣城,当年母亲不是皇后,即便母亲当上了皇后,她也不是武媚娘。”刻意压低的声音,就像是风中的古陨一般透着几分悲凉,“宣城,你我能在掖庭中苟活着,或许就是运气了。”
宣城公主闻言,顿时心酸不已。
一滴清泪滴落在地上,随即消失,只在地面上落下一个略深的印记。
“阿姐,难道我们就活该在掖庭终老吗?”
义阳公主手中的动作一顿,她将冬衣放下,抬头看向宣城公主。
她记得自己到掖庭的时候,不过十来岁。那时,她总以为母亲会再次得宠,可是没有,母亲不仅没有再次得到父亲的宠爱,反而落得惨死的下场。
母亲惨死的那一天啊,她和阿妹在掖庭中嚎啕大哭,却无人来问。
义阳公主站起来,拿出手绢替宣城公主擦拭她脸上的泪,用十分无奈的语气说道:“该做的,我们不都已经做了吗?”
宣城公主拿过姐姐的手绢,一边擦泪一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掖庭丞不是说太子殿下会去清宁宫请安的吗?怎会变成了潞王?阿姐,宫里的人说潞王是最不得武媚娘欢心的,即便他看到我们二人会像太子那样仁慈,他向武媚娘求情有用吗?”
义阳公主默然。
世上的事情,哪能都可以算计得分毫不差。她们能有机会离开掖庭,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她长叹了一口气,跟宣城公主说道:“好了宣城,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若是事事都能如同我们算计的一样,我和你又何至于在这里受苦?”
宣城公主咬着下唇,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说。
她站立半晌,默默地弯腰将自己扔在地上的冬衣捡起来,将上面的灰尘拍干净。
宣城公主捂着胸口坐下,语气幽幽,“我真羡慕阿兄,就算在长安待不下去,也可以到旁的地方。谁都说离开了长安没有好日子过,但总比我们这样被困在一方天地来的好。”
宣城公主说的,是萧淑妃和李治所生的儿子李素节。当年萧淑妃受宠之时,她所生的几个子女都是很受李治宠爱的,李素节一出生,就被封为雍王。后来萧淑妃惨死,两个女儿被无情地幽禁在深宫里,但李素节却只是被贬往地方当刺史。
武则天对李素节再不放心,对他也并未像对李忠那样赶尽杀绝。
天高皇帝远,地方虽然不如长安来得热闹繁华,但挂着一个亲王的称号,又是地方刺史,何愁过不好自己的日子?
宣城公主想着已经多年不曾见面的阿兄,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阿姐,我们擅自离开掖庭的事情若是被武媚娘知道了,会怎样?”
义阳公主一怔,苦笑:“还能怎样?今日的武媚娘比起从前风头更胜,若是她一怒之下想将你我整死,那也是动一动手指的事情。”
宣城公主想到当年母亲被砍去手足、浸泡在酒缸中折磨而死的惨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李沄不知道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两人在掖庭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以她对母亲的了解,两位公主大概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她想两位同父异母的阿姐确实打得一手好算盘,如果那天她们碰见的是太子阿兄,她们说不定已经成功了。
但是很不巧,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遇见的是她和二兄李贤。
想到那天晚上母亲和库狄氏说的话,李沄有点担心。
太子阿兄对她向来都很好,什么玛瑙珠子、南海珍珠、镶金玉环之类的玩意儿不要给她太多。阿娘对她也是极好,对她千依百顺,就差没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她玩。
手掌手心都是肉,万一太子阿兄和阿娘斗起来,她该帮谁啊?
这可把李沄为难坏了。
然而李沄没能为难太久,因为槿落进来跟她说殷王和周王一起来丹阳阁找她玩了。
殷王和周王,就是李显和李旦。
这两个小男孩还没到出宫设府的时候,还住在宫里,每天都要去崇贤阁上课,上完课之后就会有清宁宫去母亲那里用膳,因为李沄平常没事做也会待在清宁宫里,对两位阿兄的行事作风已经摸了个透。
毕竟一个是一心爱玩的顽主,一个是单纯好骗的小正太。
李沄是个伪小孩,平时又还没什么事情做,想摸不透都不行。
但是复杂一点的人,她就摸不透。
——譬如父亲李治,又譬如母亲武则天。
父母待她千依百顺,有求必应,将她宠得上房揭瓦还能乐呵呵的,可她仍旧捉摸不透父亲和母亲的心思。
当然,父母并不是复杂一点,他们是特别复杂,所以李沄觉得自己捉摸不透父母的心思是情有可原的。
李沄让秋桐将她从榻上抱下来,就看到了李显和李旦两个人哒哒哒地朝她跑来。
李显和李旦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登三宝殿的理由很简单——
今天在崇贤馆里老师要考周王李显功课,让他作诗。
李显确实很听话,作诗了。
李显作诗很努力,后果很严重。
李旦跟李沄说:“崇贤馆的老师看了三兄的诗后,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说他一定要即刻拜见父亲。”
言下之意,是老师要去向父亲告状。
李显皱了皱鼻翼,嘿嘿笑着跟李沄说:“阿妹,父亲不是说今夜在清宁宫用膳么?”
李沄看一眼三兄那陪着笑脸的模样,低头抿着唇笑。
每隔几天,武则天都会让几个儿女到清宁宫去用膳,李治也会去。每次那种时候,就是父亲趁机要考儿子们功课的时候了,回答得好就有肉吃,回答得不好别说吃肉了,连饭都莫得吃。
基本上跟父亲吃的十顿饭,李显有九顿是吃不安稳的,这次来找她,肯定想让她帮忙在父亲面前说说好话。
果然,李显跟李沄说吃饭事小,受罚事大。他今天在崇贤馆作诗作得一塌糊涂,把老师都给气坏了。
“我倒是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吃上饭,可是阿妹你也知道,父亲有头疾,万一他太过生气,把头疾都气犯了可怎么办?”
李沄歪头把玩着垂落下来的发带,弯着大眼睛看向李显,“太平听说,三兄前几天得了一套夜光杯。”
李显顿时领会阿妹的弦外之音:夜光杯给我,我在父亲跟前替你说话。
那套夜光杯可是他用自己的私房钱买的,母亲都不知道,阿妹怎么会知道的?!
李显轻咳了一声,语重心长地教育李沄:“阿妹,兄妹之间相亲相爱是应该的,怎么能用钱财那些身外物来衡量呢?”
李沄嘻嘻一笑,反驳道:“可太平帮了三兄很多次啊,上一次是三兄在崇贤馆上课玩蛐蛐被老师逮到了,要不是我帮你说情,父亲早就将你关小黑屋了呢。还有上上次,三兄非要抱着一只斗鸡去找英国公的孙子,结果鸡没抱稳,那头公鸡都飞到英国公头上作威作福去了……”
这些事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才发现李显做的混账事并不少。
李显听着有些恼羞成怒,“喂,阿妹!”
李旦连忙拉着三兄,压低了声音劝道:“三兄,每次你闯祸之后,都特别指望阿妹帮忙呢!”
李显:“……”
李旦还在小声嘀咕:“每次你得了什么好东西之后,就会闯祸。你一闯祸,就得求阿妹。那么多好东西都送给阿妹了,也不差这套夜光杯,反正你最后都是会给的。”
李显:“…………”
他刚才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带四弟一起到丹阳阁来找阿妹?!
四弟不帮着阿妹把他卖了就算不错了!
可是夜光杯……到底给还是不给?
李显看了一眼李沄,李沄今天穿着一套淡樱色的襦裙,头发梳了两个丫髻,漂亮又可爱。
李沄歪头,摆了个卖萌的姿势,朝三兄眨眼。
李显默默心酸,他的阿妹是真漂亮真可爱,要是别老想着敲他竹杠,那就是天下无敌漂亮可爱了。
心酸归心酸,为了今夜在清宁宫的家宴能有一个好的气氛,为了不让父亲气得头疾发作,李显决定狠心割爱。
李显一副壮士断腕般的表情,“行!我明天就让人把夜光杯送来给阿妹!”
谁知李沄却皱着小鼻子,一副很为难的模样。
只听见小公主用那软糯的声音跟李显说道:“可是那套夜光杯那是三兄喜欢的东西,我拿了,不就是横刀夺爱了吗?”
李显:“……”
李显:“…………”
难道阿妹还想他求着她把那套夜光杯收下吗?
旁边的李旦却凑向李沄,“阿妹,横刀夺爱不是这么用的。”
李沄愣住,神情天真又懵懂地看向李旦。
李旦:“你可以用夺人所爱……”
巴拉巴拉,启蒙不久的李旦乐为人师,开始跟阿妹讲起了成语故事。
李显看着兴致勃勃又一脸认真的阿弟,又看看一脸虚心受教的阿妹,顿觉心累。
他的夜光杯阿妹到底还要不要啊?
嘤。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