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从泰山封禅回来后,父亲的头疾就犯了,尚药局的大夫说要静养,所以父亲就将政事交给母亲处理。
没几天父亲病好,重掌朝政的时候,跟母亲在政事上有了分歧。
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经过了许多的风雨,相互扶持,这是母亲第一次因为政事跟父亲唱反调。
父亲心中很生气,换谁都生气,因为母亲在政事上要话语权,那无疑是想分皇权。
心中正不痛快着呢,王伏胜又去告密说母亲在后宫行厌胜之术,父亲心中更加窝火。
这时,上官仪就跑进宫来了。
上官仪对母亲参政的事情向来不满,此时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当即对父亲晓之以理,好说歹说,终于说动父亲要废后。
只是可惜,功亏一篑。
那纸被压在书籍下的诏书被李沄翻了出来,在场众人一片沉默。
李沄看到母亲的目光在看到瞬间变得错愕而冰冷,甚至隐隐迸发着杀意。可随即,那份冰冷和杀意快速褪去,看向父亲的目光既错愕又受伤。
“圣人,妾做错了什么,竟能让您拟下废后的诏书?”
父亲脸上带着几分狼狈,“这、这,媚娘,你听我说——”
李沄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再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上官仪。
上官仪这时有些着急,他和武则天也算是积怨已久,以前的时候暗潮汹涌,但毕竟还没有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
如今废后的诏书摆出来,一看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如果李治不能顺利废后,那他只有死路一条。
上官仪额头渗汗,上前两步,“圣人,皇后殿下身为一国之母,却勾结道士在宫中行厌胜之术,罪大恶极,理应废黜。”
武则天冷冷一笑,上前两步,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落在上官仪身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上官侍郎为了庶人李忠有卷土重来之日,也是费尽了心思。不知那庶人李忠许了多少好处给上官侍郎。”
上官仪神色一变,“皇后殿下莫要含血喷人!”
李忠是前太子,当年王皇后还没被废的时候,将李忠过继到她的名下,让父亲立了李忠为太子。
后来父亲要打击关中的世家势力,废王立武。
母亲当了大唐的皇后,以许敬宗为首的一群大臣便以李忠并不是皇后嫡出为由,联名上书希望父亲能废黜李忠,立父亲和母亲的嫡长子李弘为太子。
后来李忠被废,改封梁王,而李弘成为大唐的储君。
李沄对这些事情还是清楚的。
李忠被废黜了之后,还时时担心母亲会暗中派人去害他,久而久之,竟然变得疯疯癫癫,每天都穿着女人的衣服说有人要害他。
好死不如赖活着。
李沄也说不清楚到底李忠是真的疯了,还是假的疯了。
后来父亲又将李忠贬为庶人,流放到鸟不生蛋的地方去了。
而上官仪,从前是庶人李忠的老师。
武则天看着上官仪,笑了,“从前伺候李忠的王伏胜向圣人告密,说我与道士勾结在后宫行厌胜之术,罪不可赦。王伏胜才告完御状,圣人还都不曾下令彻查此事,上官侍郎便进宫面圣。”
说着,她的语气一顿,明眸看向李治,若有所指地续道:“圣人,妾很好奇,上官侍郎进宫的时机怎会如此巧合?”
李治一愣。
上官仪真急了,朝李治深深一拜,“圣人,某虽曾是庶人李忠的少师,与他也算有师生之情。可某对圣人忠心耿耿,绝无异心!”
李沄看着上官仪,又看看父亲,她觉得父亲脸上的神情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废后,只是被赶鸭子上架了,又来不及反悔而已。
她眨了眨眼,看了看摆放在书案上的物件,目光落在蘸满朱砂的毛笔,那是父亲批阅奏章时用的。
她说不了话也做不了什么事情,但把诏书画得乱七八糟那是可以的啊。
父亲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改口的机会而已,她来帮父亲一把。
只见小公主趁着几个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拿起了在书案上蘸了朱砂的毛笔。
上官仪眼角的余光恰好看到李沄的举动,忙不迭地喊道:“公主,不可!”
可是,说晚了。
那纸废后的诏书,已经被李沄小手一挥,画了一个打叉。李沄看着诏书上的大叉,抬头,神情十分无辜地看向上官仪。
上官仪:“……”
然而李沄还嫌不够,直接拿起诏书,本来想撕了的,发现是绢布,撕不动,撇了撇嘴,又拿起毛笔继续在上面毫无章法地乱画。
上官仪:“…………”
那可是废后的诏书啊!
上官仪脸色铁青,如果李治是铁了心要废黜武则天的皇后之位,诏书废了可以重新拟。
但问题就是,李治他并不是真心想废后啊!
上官仪拟诏书的时候,本就是趁着帝王夫妻闹了别扭的时候将武则天的不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地在李治面前摆了出来,说这些年来皇后殿下参政,独断朝政,已经引起许多人的不满,又勾结方士在宫里行拿厌胜之术,简直是不将圣人放在眼里!
想当年王皇后之所以被废黜,不过也是因为她在后宫厌胜,罪不可恕。为何如今到了武媚娘,圣人却要优柔寡断?
巴拉巴拉。
李治刚跟武则天闹了不愉快,满肚子的怒火无处发泄,上官仪又在火上浇油,结果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怒声说我要废后!
即便李治只是如同民间寻常夫妻吵架一样,一时气不过,就过过嘴瘾说我要休妻这种话,并不能当真。
可上官仪不管,李治是一国之君,君无戏言,更何况上官仪就等着废后这句话。
上官仪私下都不知打过多少回腹稿了,只是苦于不能派上用场,现在听到李治的一句废后,也不管李治是不是三思之后脱口而出,快速拿来笔墨,废后诏书一气呵成,就差盖章那一道手续。
李治看到废后的诏书,也有些傻眼。
上官仪见状,心中那个着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正想要再给李治念叨念叨这些年武则天参政的各种不是时,武则天就抱着李沄杀过来了。
杀过来就算了,李沄这个小公主还把诏书变成了一张废纸。
这真的不只是一点点心塞。
诏书毁了,说什么君无戏言也枉然,如果李治此刻反悔,后果会很严重。
上官仪心里一沉。
完了。
想起王皇后被废之后,王皇后的家人杀的杀,流放的被流放,活下来的人不仅不能姓王,还要被武则天改为姓蝮……上官仪想这回不仅是他完了,上官一族也要跟着完了。
果然,废后的诏书被李沄当场涂鸦之后,李治脸上的神情不见怒火,反而还松了一口气。
李沄看向父亲,朝他伸手,“阿耶,抱!”
而武则天则抢先了一步,抱起李沄快步走向清宁宫,李治喊了一声媚娘,然后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偌大的紫宸殿,方才还在为帝王李治拟下诏书的上官仪,整个人的精神气好像瞬间被抽光了一般,他神情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由废后之事引起的风波,他已经收不了场了。
清宁宫中的侍女宦官都被赶了出去。
母亲气得身上都有些发颤,却努力克制住了,只有一双明眸流露出受伤的神色。
“圣人,妾自从含风殿见到您的那刻起,便决意与您生死相依。这些年来,你我夫妻同心,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光景,圣人何以听信旁人谗言,轻而易举拟下诏书废后,却不曾来向妾求证那是否属实?”
“媚娘,媚娘!你听我说,我没有想要废后。”
“敢情在紫宸殿的诏书是凭空而来的?”
李沄坐在榻上,看着父亲急得团团转想跟母亲解释的模样,不时地叹口气。
别说父亲本来就不是真心实意要废后,就算真的是,如今被抓包了,也不会承认啊!
但李沄有心无力,她现在话都说不好。
都说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看着在父亲面前委屈示弱的母亲,李沄内心暗中为母亲竖起了大拇指。
给母亲点赞。
李沄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前面的两个大人。
“阿娘!阿娘!”
正在跟父亲生气的母亲听到李沄的叫唤,快步走了过来,温柔地将她抱起来。
李沄的额头抵着母亲的脸颊,声音软糯稚嫩:“阿娘,不、生气。”
背对着父亲的母亲原本还冷凝着的五官,瞬间就变得柔和,她还朝李沄眨了眨眼。
李沄一怔,没想到母亲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她抱着母亲的脖子,咔咔笑了起来,一副稚儿不识愁滋味的模样。
父亲见状,连忙上前,从背后将妻女一起抱在怀里。
父亲在母亲耳旁语气温柔地哄着——
“媚娘,你别气。你看我们的几个子女,个个聪明伶俐,还有我们的小公主太平,我还要与你一起看着她长大呢,怎么会想着要废后呢?”
“我跟你多年夫妻,我怎会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王伏胜前来告密的时候,我根本就没信他,可我心中正烦着,上官仪又来掺和此事,我才一时鬼迷心窍。”
“即便那样,我也没有萌生要废后的念头。那、那都是上官仪的主意!诏书也是他拟的,你方才也看到了,诏书上还没盖章,我没同意!”
被母亲抱着的李沄顿时傻了眼。
她没想过一国之君的父亲,竟然也会有这么耍赖的一面。
没有父亲默许,上官仪敢拟废后这样的诏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