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地道。
李映月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多长时间,但母亲她们应该能发现她不见了吧。
即便母亲忘了她,那李云栖应该不至于,她们是共乘一辆马车来的,少了个人难道会发现不了。到时候惊动了皇家,自然能找到自己。
李映月勉强思考着,试图让自己安心了一些。
她浑身酸痛,好几处地方都被撞伤了,之前扛着她的人就像抗麻袋似的,四处碰壁,根本没控制力道。
等她有意识的时候,她勉强睁开了一道缝,模糊的视线中只有微弱的光芒,四周黑黢黢的,空气还有点潮湿,像是一个逼仄的、年久失修的通道。
身上一阵阵阴风吹拂而过,周围像是没有人,她张了张嘴,喊不出话,只能有气无力的闭上了眼。
她喉咙很干,想要喝水,可现在连在哪里都不知道。
意识渐渐沉淀,等她再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她好像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嗒、嗒,很规律,不快不慢的声音。
来人的衣袖在微风中发出轻微响动,熟知昂贵衣料的李映月很快就得出这是上好的材质,她判断出来人非富即贵,这让她松了一口气,至少还有谈判的机会。
当然,能在皇宫中把自己绑走的,肯定也不是地痞有能力干得出来的。
他坐到她身边,有四个人紧随其左右。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昏迷的人,唇间溢出一丝冷笑:“你们抓错人了。”
那熟悉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地方回荡着,李映月身体格外僵硬,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
是他,他为什么这么做?
“公子,他们是刚培养出来的,对两位小姐还不熟悉。”蒟蒻与梧桐跪下来请罪,也可能明知故犯,当时昏迷的只有李映月,总比什么都带不回来受到责罚的好。
李崇音也不说话,知道这会儿苛责谁都没必要。
在圣旨来临前,让李云栖借故晕倒只是下下策。
他的人在云栖出发皇宫前,突然被端王征调出去,他手边根本没有趁手的。
上次魏司承的警告还历历在目,端王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不让他有丝毫出手的机会。
端王如今,是越来越防着他了。
李崇音也知道自己外出三年,在京城的势力出现断层,加上原本培养的暗卫几乎都转交于魏司承掌控,他所能私自调动也仅有几人而已。
现在捉襟见肘,他只能赌自己在云栖心中还剩下的一点地位。
只是没想到,她真的一口都没喝,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少女,不见了。
李崇音似感慨,似有些悲戚:“阿栖,你变了。”
他太自信了,忘了这辈子种种迹象都说明,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阿栖。
他的阿栖,能为他做一切她能做的事。
若云栖在这里,听到李崇音的称呼,一定会崩溃,那是前世身为李崇音最信任的暗卫的代号,每当李崇音这么喊云栖的时候,她都会露出仰慕和信赖的目光。
就在那天与杜漪宁会面没多久,她很是神秘地带他去了一趟禅音寺,见到了传闻中病入膏肓的法慧大师。
法慧看到他之后,一直指着他,很是惊恐:“你…你……你!”
还没等杜漪宁兴奋,法慧大师又吐了一口血,血喷在不远处的李崇音衣服与手腕处,那之后这位泄露天机的大师便昏迷不醒,再说不出话来。
李崇音也问过杜漪宁带他去禅音寺的目的,杜漪宁本想保守秘密,但如今事情越来越脱离掌控,她唯有拉拢更多的盟友,她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绝对是最强的:“几年前,法慧大师指引我去牛砀山寻转机,可当时错过了。我找了好几年的转机,问过不少人是否知道牛砀山,唯有你认识那个地方,便想试试。”
李崇音:“何为转机?”
“不知,但我的命运,定然与你的行动有联系。”
李崇音本身就善卜卦,知道那法慧和尚六根不净,贪嗔痴犯了个遍,却有些真本事。
泄露天机给凡人,怎可能不受反噬?
最有意思的是,那套衣袍上的血迹清洗不掉,而从那天起,他梦中总会隐隐出现一些片段,像是云栖总是追随在他身后,为他包扎伤口,为引起他注意绞尽脑汁,为他学习霓裳舞……
现实里,这些全然没有。
可那些片段,太过真实,仿佛是曾经发生过的。
那么,发生过吗?
或是另一个,他所不知的类似朝代,本就发生过的事,亦或是投胎前的前世?
李崇音本来没多少放在心上,但昨晚上看到的是烧成灰烬的宫殿,这宫殿不是庆国的,而是充满异域风情的胡国行宫。
庆帝魏司承从快要坍塌的宫殿中,抱着一具烧成了焦炭的尸体走了出来,与他擦身而过。
梦境里的李崇音跪了下来:“陛下,您答应过臣,待一切尘埃落定,把她交给我。”
魏司承向前走了几步,望着一望无际的沙漠,道:“朕放了她一条生路,为何她会出现在万里之外的胡国行宫?下令火烧行宫围困胡王的人是你,李阁老,可以向朕解释解释吗?”
李崇音的眼神有些恍惚……
…………
……………………
阿栖,待你刺杀胡王,公子就带你离开远离这里的一切,可好?
…………
梦中的李崇音依旧道:“请将她交于臣。”
“她是朕明媒正娶的妻,你又是什么身份。”
最后这句,重重砸向李崇音。
魏司承将那具焦炭抱上了皇辇,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人,轻笑道:“朕是孤家寡人,你现在亦然。瞧你也没地方去,朕可怜你,就进皇陵吧。落叶归根,总该有个去处。”
魏司承轻轻在焦炭额头上吻了一下。
“如今不哭不闹的,也挺好……”
“你喜欢谁不好,偏看上个没心没肺的……朕早说了,你会自食恶果的。”
帝王泪,飘落在焦炭上。
随风而逝。
……
这是昨晚上的梦境碎片,李崇音醒来后,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那时候的闷痛还历历在目。
是啊,你又是什么身份。
你李崇音只是臣子,而他是帝王,拿什么与他争?
想着这一切,李崇音缓缓放在李映月的脖子上,感受着这具娇弱躯体的僵硬。
蒟蒻在一旁,立刻猜到他要做什么,脸色都白了。
李崇音忽然感应到了什么,看了眼手臂上蛊虫的地方,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挥了下衣袖,让她们保持安静。
地道上方,正是花宴处,咫尺之距,内力舒展开,能清晰听到皇后问的那句:“本宫瞧你第一眼就很是喜爱,你可愿意成为端王妃?”
李崇音闭上了眼,从那些破碎的片段中,他知道云栖比起自己,对那魏司承更没感情。
就算不与自己在一起,难道就愿意选魏司承了?
但这辈子的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她也有记忆吗,或是这只是起因不同产生的变化也不同?
长久的沉默,也让李崇音簇了下优雅的眉头。
……
她终于开口了。
“云栖愿意。”
这四个字如此清晰地传入耳中,李崇音低低笑了起来,毫无波动的心境,被过于猛烈的刺激后,反噬的内力震碎了部分体内器官,他猛地吐了一口血。
蒟蒻等人紧张上前,李崇音阻止她们上前,抹了抹染血的嘴角。
手指渐渐掐紧李映月的脖子,将她从榻上拎到了半空中,语气平静道:“不如把婚事变成丧事,自然就成不了了。”
在庆朝规定同族内亲人去世,需服丧一年。
而一年,可做的改变太多了。
云栖那被烧成焦炭的影像,如同一道紧箍咒时时造访,如同李崇音的梦靥。
“还要装睡吗?”李崇音看着还在装昏迷的人。
李映月被这窒息的痛苦折腾醒,她原本只想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指望李崇音能放过自己,可惜这想法明显无法实现,她惊恐地握着那只如玉般的手。
她清楚李崇音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她挣扎地越来越厉害。
“放、放过我,兄长……”强烈的求生欲,让她克服身体上的虚弱恳求道。
其余暗卫皆冷漠地看着,蒟蒻犹豫再三,还是跨步跪倒在李崇音脚边,克制着颤抖道:“公子,李映月还有用,她要参与选秀,亦可成为你在宫中或是王府的眼线。”
“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但我现在可是要杀她,她往后能乖乖听我的话?”李崇音微笑道。
“可、可以,我可以的!”李映月快崩溃,李崇音已经从她恋慕的对象成为她的噩梦。
李崇音考虑了一下,才松开了手,李映月再次捡回了一条命,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像死尸一般瘫在地上。
李崇音弯身,挑起蒟蒻的下颔,轻声问:“你来挑个吧,她不死,谁死?”
蒟蒻不断磕头,她不希望李家任何人死。
“心慈手软,难堪大用。”李崇音一脚踢中她的胸口,蒟蒻瘦弱的身躯重重撞到墙上,悄声滑了下来,“你该庆幸自己长了一张好脸。”
李崇音来到生死不知的李映月身边:“回去李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李映月有气无力地点头:“知道,我都听你的……”
梧桐给她喂了一颗解药,李映月才慢慢有了知觉,她终于死里逃生。
“兄长……希望我入哪里?”成为后妃,还是皇子的后院?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等消息吧。”
云栖还对刚才花宴快结束时,杜漪宁脸上的麻疹心有余悸,她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脸,如果当时魏司承没挡住,有可能就会出现在她身上……想到那场景,她忍不住打了个颤。
她没想到马车上,看到本应该还在偏殿休息的李映月,看着病恹恹的。
不过看到李映月的刹那,云栖无端端松了一口气。
其实李映月离席的时候,她有些担心,怕是不是自己多想,又觉得那不像那人会做的事情,还好是虚惊一场。
云栖:“母亲还请宫婢去寻你,你怎的自己回来了?”
李映月低垂着头,似乎不想让云栖看清自己,声音哑的仿佛一夜之间得了重症:“出来透气。”
“你嗓子怎么又哑了?”为何要说又?
云栖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扫了一眼李映月的脖子,但她出宫时换了高领也看不出。
看李映月又靠回软垫上,确实很不舒服的样子,云栖也不再说话,到了李家还是为她叫了郝大夫,却被李映月拒绝,也不说什么匆匆让婢女搀扶着自己离开。
姚氏早就等在李家门口,看她们下车,笑着过去搀扶老夫人:“娘,可有为云丫头选到适合的郎君?要说我啊,也是那严家不识好歹,还嫌弃起我们家云丫头了。可怜我们云丫头,哪像我家晴丫头,还什么都没做呢,就嫁入齐王府了,这都是命啊。我这是担心,往后云丫头的婚事可就难了,高门嫌她名声,低门又委屈了她,我作为大伯娘的都愁啊,你说是吧,清浅?”
姚氏问向余氏,她自然是故意这样说的,李嘉晴嫁入齐王府成为侧妃是她这三年最骄傲的事,逢人就说,特别是在余氏面前,更是常常念叨,于她来说李嘉晴是为李家争了门面的。
她今日当然也想去,只是齐王昏迷不醒,李嘉晴需要侍疾左右,她身为娘花枝招展地去花宴多有不妥,李嘉晴来信劝她不要前往,她才硬生生按捺住了前往向其他命妇炫耀的冲动,但这不妨碍她挤兑余氏。
余氏闻言,只微微一笑,云栖也没说话,看着与往常一样。
直到姚氏又说了几句,老夫人才老神在在地回了一句:“云儿被赐婚给端王了,圣旨待会就一同下来了。”
“什么,怎么可能!?”李云栖凭什么,她家李嘉晴花了多少办法才能嫁入皇家,就是她都知道所有满十四的王爷几乎都有了婚配,唯有端王因战事耽搁下了,而且端王是亲王,天然比其他郡王地位高,如今多少世家盯着那位置,可谓僧多粥少。李云栖不过才参加了一次花宴,怎么就落到她头上了!姚氏脸色一变,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对,立刻改口,“我、我的意思,是侧妃还是美人?”
李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正妃。”
怎么可能,都是嫡女,她为什么这么容易!?
所有人都入了府,只有满脸不信的姚氏还站在门口晒着夕阳。
云栖他们回府后,没到一个时辰,圣旨如期而至。
云栖平静地接下这道圣旨,待给了前来宣纸的小太监喜钱后,整个李家东西两苑都沸腾了,几乎每个人看向云栖的眼神都充满喜悦与崇敬。
当晚,云栖卸下了繁冗的行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花瓣澡,正擦着头发,就听到窗户出现了很轻的“咚”声,她皱着眉让婢女们先退下。
她快速整理好自己的装束,见自己衣着还算得体,便走到了窗边,但也不开窗,只抱臂等着。
又是有规律的咚咚声,她不用猜都知道是青枣的声音,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
直到一刻钟后,那声音才消失,云栖想他应该看自己不理会,自行离开了。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悄悄打开窗,探出头左右张望。
一个俊美的脸突然出现在面前,云栖“啊”了一声,见是魏司承,才拍了拍胸口,随即板着脸,凉凉地看着他。
被这么无言地望着,魏司承暗道不好,无辜道:“我也没说我走了,不是故意吓你。”
云栖实在受不住,他用前世魏司承那张不拘言笑的脸,摆这么可怜巴巴的表情,反差太大。
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她心里忘不掉前世的事,但又与李嘉玉相处了那么多年,很多习惯改不过来。
“阿七,我骗你是我不好,不气了啊,这个给你。”魏司承笨拙地哄着,他出生至今还未哄过人,显得手足无措,哄人也找不到门道,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糖纸包好的冰糖葫芦。
当哄孩子呢,而且这东西不是你爱吃吗?
云栖面无表情地拆开,魏司承神情还没点亮就被塞了一口山楂:“殿下还是自己吃吧。”
“好,你喂的我都吃。”魏司承就着云栖的手,咬了一颗,那张俊脸不像记忆中的冷硬,此刻好像全身都发着光。云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猛地抽回了手,眼看冰糖葫芦要掉下去,被魏司承眼疾手快地接了过去,两人的指尖在瞬间擦过,双双打了个激灵。
前世甚至迫不得已同床过,但也没此刻来的动人心魄。
云栖摸了摸滚烫的耳垂,神色越发不近人情。
魏司承想到今日她答应了赐婚就止不住喜悦,根本不在乎云栖的脸有多冷。多年夙愿总算有了希望,而且晚间李家也接到了圣旨,中间没任何波澜,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魏司承提着的心放了一小半。
“我没想到你会答应。”魏司承眼眸闪亮地望着她。
“殿下也说过,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李家考虑。臣女贪生怕死,这选择有何奇怪。”云栖有理有据。
“别说这样的话气我气你自己,而且你现在反悔也晚了。我们还有一辈子相处时间,只要你别一开始就否定我。”魏司承的神色认真了起来。
云栖错开视线:“今日宫中不是在忙太子、肃王染病的事吗,你还有空出来?”
“又不是我染病,我想见谁,谁敢拦?再说,这事牵扯到杜漪宁,你想知道过程吗?”下午的皇宫,可是热闹的很,杜相就差指天发誓是有人栽赃陷害自家女儿了。
“算了,不想听。”她多少能猜到,杜漪宁身上的粉末,多半也会被捅出来,这事关系到太子肃王,不容易解决,但杜漪宁也不是没倚仗的。
“云栖,你在里面吗?”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敲门声随后响起。
云栖看了眼还站着不躲起来的魏司承,踮起脚,一把按下他的脑袋,快速道:“躲好!”
直到被云栖按到轩榥之下,魏司承看着手里的糖葫芦,陷入了沉思。
都有皇书为聘了,你我是正式的未婚夫妻,我为什么要躲起来?
我见不得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