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几日前。
魏司承出征, 引起朝野内外的议论。
他虽平日风流,政事上也无建树,但身为庆国最年轻的郡王,又是弘元帝的爱子,必然受到瞩目。他出征讨伐胡人, 如皇帝以及主战派所想那样,一定程度让焦虑的民心与军心受到了鼓舞,这是弘元帝要看到的。
关于魏司承的出征饯别宴,也顺应自然地举办了。
宫廷宴会,只有少数肱骨之臣以及受宠妃嫔、皇子才能参与。李昶这段时间很受器重, 也渐渐踏入重臣之列, 询问妻女是否同去,云栖用练习琴艺以及照看李老夫人为借口推了。
有风声说这次的宴会,也有弘元帝为九子物色正妃人选的意思。云栖觉得这样的宴会, 容易被注意到, 而且那向来是杜六最擅长的场合,她没那心, 就不去争夺宝贵的人选了。
倒是李嘉晴来她这里的次数多了,说话也没了往日针锋相对,想那宴会中多少人中龙凤, 她自然希望余氏带她一同去。
余氏舍不得逼女儿, 云栖不去不代表李嘉晴就能顶上了,想去就去找自己母亲,对外人余氏向来是疏离而冷淡的, 这一点,云栖也是像了个七七八八。
余氏亲切又委婉地拒绝了李嘉晴,便只带着李正阳前去。
魏司承早早地换好朝服,一袭四爪蟒袍,束金玉腰带,乌发被一个云朵雕刻的汉白玉发冠竖着,他长身而立,高挑优雅。
少见的不再随意穿着,而是用自己最好的面貌面对,只希望能在饯别宴上,给她一个好印象。
宴会上,各大臣携着家眷入内,魏司承一一应付,被武将寻到还要喝上几杯盏。
好不容易等到李昶夫妇入内,带着的却是个小男孩。
他翘首以盼的人,始终没出现。
她不会来了。
这一日饯别宴上,这次的主角端王对于敬酒来者不拒,那状态颇为豪气,却有隐隐急躁在其中。
所有人目光锁定宴会中的杜漪宁,端王这样一走,佳人可要落入其余人怀里,怎能不急、不燥?不少女眷同情地看着九子,又羡慕地看着杜漪宁。
杜漪宁被人看得面红耳赤,以扇遮脸,掩去笑意。
如云栖所料,在饯别宴上,杜家千金提前与几位乐府中的舞姬一同表演了一曲《精忠报国》,歌声嘹亮,正气凌然,赢得了圣上大加赞扬,说可惜她是女儿身,不然一定是一位精忠报国的庆朝须眉。
此言一出,杜漪宁的美名天下传,杜家求亲的门槛都要踏破。
听闻舞姬中还有淑妃宫里的婢女,淑妃也受到了褒奖。
杜漪宁与一直灌酒消愁的魏司承道别时,又道了一首流传千古的送别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被身旁人听到,再次引来无数赞叹,杜家真是出了个样样精通的天仙儿。
魏司承回府后,也未醒酒,饯别宴时间长,回来时早就被凉风吹醒了脑仁。
立刻找来云栖给的诗词上册,果然在里面寻到了这首诗句。
只是与杜漪宁说的,在地名与人名上有出入。
云栖给诗词集在前,杜漪宁作诗在后。
魏司承神色几度变换,他本来已派人将这册子印了数份,打算不计本钱地宣扬出去,但现在看来,情况没那么简单……
一个人不可能拥有如此强大的诗词能力,还首首传唱。
魏司承本就察觉到违和,现在怀疑更深。
他叫来秦水嫣,取了其中五首给她。
“先把这几首作成曲子,传唱出去。”他倒要看看,杜漪宁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诗句都知道那么多,那么其他的呢。
当杜漪宁没了多重光环,身上疑点越来越多后,魏司承不再犹豫,他打算一点点引蛇出洞。
弘元帝点了另外两员猛将蒙齐、张廣一同远征,蒙齐已是年逾六十岁的老将,另一位是三子的人,魏司承看似与大军一起,实则出发没多久,就让身形相近的乙丑扮作自己。
而他没有惊动他人,带着兵绕路来这里。
一来躲避沿路其他皇子与敌国死士的伏击;二来,云家人就在上京路上,亦能碰到。云栖那夜痛苦模样令他挥之不去,思来想去,唯有云家人了。
根据密探提供的消息,拦住了一辆马车的去路。
马车内的几人很是恐惧,可还没等他们看清来者,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全身无力间被拖拽出去,艰难抬头,隐约看到外头刺目的阳光下,一群骑在马上的士兵,光芒照在他们的铠甲上,亮得睁不开眼。
没有百姓是不害怕士兵的,其中的瘦削青年在被拖拽过程中,吓得裤裆湿了一片。
他们醒来时被困在黑黢黢的屋内,滴米未进,滴水未沾,饥饿与恐惧如影随形,他们哭天喊地。
可这荒郊野岭的,哪有什么人家。
待外头的光亮透进来时,他们才看清了屋子里全是刑具,刑具上,还带着黑透了的血迹。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已经饿得没力气了,木门被打开。
来人穿着一身银白色铠甲,猩红大氅在空中猎猎作响。
他五官如画,云家人哪看过这般俊美又高贵的人。
似乎哪儿哪儿都与自己这些人不一样。
“饥饿的滋味怎么样?”你们饿了她多久,现在自己尝尝这感觉。
他们早就吓怕了:“大爷饶命,饶命,我们是良民啊……”
来人笑了:“我不晓得偷天换柱,又虐待、殴打、残害他人的畜生,能被称之为良民?”
“是她,都是她一个人干的!”
“都是她一个人的主意!”
“我们都是被这婆娘骗了。”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将责任推到那位枯瘦的妇人头上,这妇人就是云栖原来的“母亲”,也是卖了她的人。
魏司承扫了一圈,转而看向缩在最后头的青年,青年吓得全身打了个机灵,更疯狂地喊着饶命,连滚带爬来到魏司承脚下,涕泪横流地哭诉,表示自己对云栖有多照顾。
他觉得自己是鬼迷了心窍,云栖那么漂亮,即便在乡下那黄土朝天的地方也像是花骨朵儿一样美丽,他当时也是以为云栖再也没回京城的机会了,不然怎么敢干那事情。
魏司承看着青年满是汗水的脸,起膝,啪!
一脚踩了下去,青年那双曾试图对云栖意图不轨的手掌,被踩的骨头迸裂。
凄厉的尖叫声,响彻周围。
魏司承像是没看到他痛苦的样子,只对其他几个敢怒不敢言的云家人说:“若能老老实实将你们对她做过的事全部道来,我有可能给你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他给了他们活的希望,但也只是希望。云家人没的选择,他们只有相信他,才有一线生机。
他们并不知道,魏司承是一个看似给了选择,实则会堵死所有出路,让你无路可选的狼人。
没多久,德宝将所有逼供出来的东西呈给魏司承,他身为一个深宫太监都没想到,只是普通农家,能够这样对待一个贵女,往死里糟蹋人家。
无数次的饥饿、日日劳作、鞭打囚禁侮辱……触目惊心。
也许正因为云栖是他们够不到的贵人,心底的阴暗与不甘都冲着云栖去了。
若不是年前闹了饥荒,甚至要将她嫁给村里恶徒,那恶徒好几次强迫云栖未遂。
笔笔桩桩,无不如一簇大火燃烧着魏司承的心。
人心之恶,简直令人瞠目。
足足好几页,魏司承甚至不忍翻下去。
她是不是从小就度日如年,是不是天天恨不得死去,她是怎么一个人撑到京城的,她能活下来是上天的眷顾是吗。
“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双倍还给他们,让他们也尝尝何为疼、痛!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给本王受了,再了结掉。”魏司承眼神充血,声音嘶哑,紧紧握着那只绣着青雀的荷包,里面装着她院子里的桃花瓣,以此来平息他的嗜血之气。
魏司承听着身后的求饶声,上了马赶往临时营地,他不能离开大军太久。
他没有回头,只看着这一片层峦叠嶂的山脉。
轻声道:“我放过你们,谁放过她?”
云栖甚少出门,即便是世家千金都会去的诗会,也推脱身体不适留在李家。
京城诗会通常由杜家六小姐举办,杜家常常会发请帖去各家,比如李崇音、李嘉晴都会收到,以前还有李映月。只是李崇音去的次数较少,云栖身为李家的嫡幼女,自然也在邀请之列,只是她一次都没去过,这般不给杜漪宁颜面,自然一些“目不识丁,不通文墨”的流言从诗会上传来下来。
自从饯别宴上大放光彩,杜漪宁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云栖这样的推拒,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李嘉晴可比云栖急多了,她年纪已经大了,对汝襄侯的嫡次子很是在意,上次曲水流觞时闹了笑话,还想补救。只是听说最近那位嫡次子对杜家小姐大献殷勤,对杜漪宁从一开始的欢喜,变得处处挑剔讽刺,也不再参与诗会。她试图拉云栖一起对立,奈何云栖每次只笑盈盈地接待,又安静地送她走。
李嘉晴气不过道:“你不防着她,小心以后连你的夫婿也被迷了去。”
云栖一愣,笑了起来:“……那就不必长姐操心了。”哈,上辈子还真被她料中了。
随着大房两庶子前后离开,李老夫人的身体越发不好,就连今年的寿辰也只家中人聚了聚。
李嘉鸿的入宫让姚氏消停了一阵子,现在与余氏一同轮流照顾李老夫人。
云栖作为二房嫡女,隔三差五地就会去伺疾。
“云儿,你还没喊过祖母吧…”
“祖母…”云栖应了一声,再不喊传言出去可就是她的不是了。
云栖还想着之前李嘉玉说的,若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老夫人,但她知道李老夫人是绝对不可能说的,她到底对李嘉玉做了什么?
“嗳。”李老夫人摸了摸云栖的发丝,这是最像自己的孙女,加上前后两个孙子的不争气,她几乎将后代的希望都寄托在李崇音,以及家中几个女孩儿身上,“这几日家中时不时来媒人你可知晓?”
“云栖知道,是为兄长的亲事吗?”
“也不止你兄长的,还有你。”
“我?可是否太早了些。”
“世家女子,从十二到十六开始仪亲,过了十六要遭人诟病,待你再回来,身份上的事也无人再诟病,届时就能为你选个有前途的好夫婿,女儿家只有嫁了高门第,才能高枕无忧。可别学那些龌龊又小家子想法,为了寻什么情爱而枉顾家人,最终穷困潦倒,又怪得了谁?”
“是,云栖明白的。”云栖乖顺地应声,看着丝毫不像会反抗的。
引得老夫人疼爱得搂在怀里,这般乖巧懂事儿的,才是她的孙女。
倒不是说李老夫人为攀高枝而把云栖往火坑里推,而是李老夫人身边就有低嫁之人,后面连柴米油盐的日子都过不去,反成了怨偶,和离回来名声都毁了大半了。
老夫人想要云栖高嫁也有她的道理,只是余氏听闻后,窝出一肚子火。
“说得轻巧,不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所以能随意安排了。”
云栖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余氏口中说出来的,这般粗糙。
“越是高门越是规矩多,他们讲究门第,讲究出生,讲究排面。你即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小姐,嫁去也免不得被婆母挑三拣四,”能比他们高的,不是一流世家就是皇家,哪个都不容易,“小门小户又配不上你,但母亲活了这许多年,看到的青年俊杰中亦有人中龙凤,最重要的是,门第稍微低一些无妨,只要你那夫婿能上进些,你嫁过去,有母亲在,谅那婆家也不敢太过为难你。”
余氏的想法很简单,她不求大富大贵,只希望云栖能过得一生和顺。
见云栖一脸沉思,余氏犹疑道:“云儿是想去高门?”
“云栖听娘的,但我们最好在祖母定下来之前就选定一门,这样祖母也无可奈何了。”说着眨了眨眼。
余氏噗嗤一笑:“你这孩子,娘还想留你几年呢,可舍不得你这么快嫁走。娘定要为你好好选一选,咱们要选个最称心如意的。”
云栖依恋的靠入余氏淡淡花香的怀里,闭上了眼:“好。”
“母亲,你与姐姐在说什么呢?”窗口,一个脑袋钻了上来,是刚下早课的李正阳,远处推着轮椅过来的是满眼艳羡的李星堂。
云栖主动过去扶住弟弟的轮椅,迎来李星堂微微的羞赧。
他拿小眼神瞅李正阳:看到没,我是最受宠的。
李正阳也不说话,默默坐到了云栖身边,就你一个腿都不能跑的,和我争?
几人坐在庭院里,听着余氏给双胞胎抽查课业,和乐融融。
转眼功夫,到了烟花四月。
云栖的随身物品被搬运到了一辆辆马车上,为保路上安全,还特意请了京城的镖局一路守护。
李老夫人因身体原因,没有出现在城门口。
余氏这边要处理的事也非常多,又有老夫人需要照顾,这次云栖是独自远行。
与余氏和两个哭得嘶哑的弟弟道别后,管家李济匆忙过来。
说是要献上三公子的送别礼,希望让这份礼陪伴五小姐左右。
只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飒爽女子出现在她面前,她脸上与身上的伤势已经退去许多,眼神明亮,专注地望着云栖,虔诚地跪了下来:“紫鸢给五小姐请安。”
云栖没想到李崇音会在她离开时,送上这么大一份礼。
她知道,送来紫鸢,他会面对大房以及老夫人那儿多大的压力,但他依然做了。
云栖心底带着一些说不出的滋味,他就是那种你明知他有所图,亦会再次心动的人。
众人都以为没来践行的李崇音,站在城墙上,眺望云栖离开。
眸色暗沉,平静无波。
云栖忽然回头,看向城门。
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屹立在高处。
远远对视,在各自心中沉淀、弥漫。
行了一段路,从远处驶来一辆失控的马车。
马车上无人,横冲直撞地冲了过来,云栖坐在车中一阵晃荡才停下,听闻前方来了一辆无车夫的马车,云栖与其余人一同下了车。
车舆的木板拼接处,疑有鲜血滴落,云栖立刻阻止佩雯等人上前,让几个护卫与镖局的江湖人一同。
没料到车帘一掀开,震惊的一幕展现在眼前。
即便是见过诸多大场面的镖局人,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车舆中有两层阶梯,各放置了两个人头,一共四个,被铁钉固定于上。
他们表情凝固在生机阻断的那一刻,瞳孔中还带着死前的惊恐与痛苦。
云栖眼前阵阵发黑,她颤抖地不能自已。
是他们,她怎么会不认得,这是云家人,她的噩梦。
那些屈辱的回忆,是她从来不想掀开的疮疤,伤口下是早已溃烂的烂肉,时刻提醒着她的弱小与无力反抗。
从小形成的阴影,令她哪怕恢复身份,都不想去触碰。
他们居然死了,这么轻易的。
两世都曾经笼罩在她头顶的阴霾与痛苦,居然就这样被结束了。
以一种冲击力的方式,冲破了所有禁锢,直达内心。
耳边是婢女们惊恐的尖叫,唯有云栖神情木讷。
婢女们立刻带着自家小姐上车,不让她看如此血腥的画面,秦妈妈与华年又让护卫们赶紧报官,如今离京城还不远。
云栖像是回神般,道:“别报,就地埋了吧。”
这是一份礼。
送她的礼,像在说:别怕,他们不会再威胁到你。
虽然不知道是谁做的,但她绝不会让那人陷入被调查的险境。
云栖不知道是谁这般大费周章,是为她?
但,怎可能。
前世被心仪之人、新婚夫君弃若敝履,让云栖在感情方面敏感又抗拒。
甚至这辈子,她也仅仅希望有一位不嫌弃她出生乡野,家世与地位无须太好的夫君愿意与她相敬如宾,平淡度日。
她不认为有人会为了她如此大费周章。
但她真的很感激那个出手的人。
就地埋了那几颗头颅后,一行人才重新踏上回江南的路。
轮声辘辘,压抑的哭声从舆中断断续续传来。
从最初的压抑,渐渐演变成宣泄,再是大哭,然后才低了下去。
从未见过她这般情绪大起大落的华年等人,以为小姐是被吓怕了,却不知道,那是宣泄,亦是新生。
天边的火烧云,仿佛有一道虚影飞于云端,那虚影远远望去,如凤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