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宝偷偷瞟了一眼大壮哥,又看了眼他身边的玛蒂。
玛蒂跟大壮交往才大半年,但她已然很是了解大壮这个人,在吃饱喝足后,她本想跟大壮说些话,却敏锐地感觉到大壮心情不好,便没有开口,只担忧地看着他。
“在国外的时候,新鲜好玩的东西不少,就是吃食上总不习惯。还是吃这些饭菜觉得舒坦。”
大壮最终也只憋出了这些话来,刚刚要爆发的情绪,似乎已经被他再次压抑到心底,不打算提起。
“是、是这样的吗?那,那要是玛蒂愿意学,我可以教她做华国菜,她学会了,即使你出国,她也能做给你吃。”二姨好久没跟儿子说过话了,也不是很懂怎么正确地关怀儿子。可听到大壮说吃不惯外面的伙食,她还是带着紧张忐忑的心,试探着伸出了橄榄枝。
但二姨这段话,不知道哪里戳痛了大壮的心。
大壮的呼吸突然带了些不甘的喘声,眼眶也红了。
“你儿子在外头读大学、出国工作,你就没想过主动问一下我们生活的怎么样吗?”
憋在心里的苦闷,到底是忍不住了。
大壮其实很想砸点东西来发泄情绪,可他在席家受到的教养,使他做不到这种不礼貌的事情。即使是气急了委屈极了,他也还记得,这是在舅舅新开店的场合。
“我……”二姨有些焦急,有些气虚,迷迷糊糊地感觉儿子在埋怨她,可她不懂要怎么安抚。
“自从那次火灾,安国哥救我出来、自己却丢了命,从那一天开始,你就没正眼瞧过我。”大壮其实很想说起当年的事情,只是,即使席家不计前嫌,代他亲爸妈来教养他……早变得心思敏感的大壮,也不敢跟席家人为那件事抱委屈,因为席家人也是委屈的。
可如今,憋了好多年的话,终于能吐露出来了。
“当年那么大的火,咱家都被烧没了,我眼睁睁看着咱家屋子在火海里快速倒塌,又眼睁睁看着突然断了的房梁,直接砸在了安国哥的身上。
那火我不知道是怎么起的,我只是想挪一下那温着汤水的小火炉,没想到火星子猛地窜成火苗,燎起隔了好远的柴火堆。
那房梁我也不知道怎么断的,明明我们都要跑出火海了,明明我已经在喊人了……可那天愣是没一个大人来救我们,安国哥拽着我跑出去,我们都感觉到有东西倒过来,我们已经跑偏了点方向尽可能避开,可那房梁跟长了眼睛似的,从我手边擦过,砸到了安国哥身上。”
席安国就那么没了。
“安国哥没了声息,人被砸成那个样子,所以你们过来时,我没有想过说我手臂也被房梁砸到了,烧起了一片泡,因为安国哥的事情更大。可我没想到,我都没机会阐述一下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在那样惊慌的一天里,又背上了害死安国哥这样的责任。”
“我想着,烧伤我自己天天用水冲洗一下,总能好的;被误解我玩火引起火灾,总有一天会有机会讲清楚的;爸妈埋怨我连累了安国哥,过段日子总会原谅我,并且想起来要安慰我一下的。”
可是,并没有。
席家人太过悲伤,不愿意再看见大壮这一家人;二姨内疚又恐慌,整天想着要弥补失去孩子的席家。她本来就不是很懂怎么搞好亲人关系的人,刚开始是想着要故意忽视大壮,以此向席家人表明她在惩罚大壮,好叫人家心里好受点。可席家一直没搭理她,她自己日日夜夜地乱想,终于把自己搞得精神失常,再也不会好好对儿子了。
巴巴在等着获得原谅、安慰与清白的大壮,就在日复一日的忽视中,失去了孩子们该有的灵动与精气神。
如果最初那些年,是二姨心理素质差,一时忘却了她还是个母亲;那在席家状态好转、开始接纳大壮一家人之后的这些年,则是二姨完完全全的为母失格。
“除了晚上回家,带着弟弟在我们那张小床上睡觉之外,我们一日三餐都是在席家解决的,等上了学,又是在学校吃住。这么多年了,除了人家到我们家拜年的日子,我就没吃过你做的饭,甚至我考试、升学、过生日,你都从没有一点表示。”
大壮红着眼盯着他妈,那句想了很多年的责问——“你到底有心吗”,却还是吞回了肚子里。
正因为他自己被误解、被伤害的太深,所以他更做不到用那样尖锐的语言去伤害别人。
大壮闭了会眼,自己忍受着那喂发泄完的情绪。
一旁的玛蒂握住他的手,即使听不懂他用家乡话抱怨的那些事,她也选择沉默地安慰这个男人。
过了一会,大壮才回握住玛蒂的手,渐渐收拾起情绪,稍微冷静些了。
他先是失望地看了眼他妈,看了足足几十秒,才转开视线,抱歉地看过在座的所有其他人,“对不起,我……”
“对不起……”
大家看过去。
后头这句对不起,是二姨对大壮说的。
她刚刚才消化完大壮的那些话,所以反应来的慢了些。混合着她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的满脸泪水,那满满的歉疚,没有一丝作伪。
“我,我以为你们看到我就不开心……”二姨紧紧拽着自己的衣角,把薄薄的棉布衣料攥出扭曲的痕迹。
她情绪也很复杂。这么多年,她对儿子的歉意不少,处理不好家庭关系的无力感也不少,心中那么多苦闷无人能说的憋屈感更是不少。
二姨嫁给二姨夫时,二姨夫已经没有了长辈,而她的亲父母则是住在被山水隔开的另一边,早些年只能走那山路,来往并不方便。夫妻俩面对的许多事情,并没法时时都能找长辈商议,更没有人能随时指导他们怎么把生活过好。
她一家三姐妹,全嫁到距离很近的地方。可偏偏她大姐——也就是席宝的大伯母、大姨,大姐的儿子是死在她家门口,两姐妹哪里还能正常见面说话;而她小妹——也就是席宝的妈妈,则从小跟她不亲近,而且席宝妈妈心思不细腻,找她商量事情也商量不出什么结果来,说不定还吃一肚子闷气。
大壮跟小壮过得心里苦,二姨她自己心里何尝不苦?
只是,到底是她没尽到为人母的责任,到底是她委屈了孩子。
所以,到如今,她千般情万般绪,也只能化作这一句“对不起”。
“算了……”大壮鼻头一酸。
一句对不起并不能抹消他跟弟弟曾经受过的苦难,但能听到这句对不起,知道妈妈其实是想爱孩子的,他心里的恨与怨,也消融了些。
大壮性格很好,是个温柔、细心又有责任感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在出国那么短时间里,就打动了合作伙伴的女儿玛蒂。这样的他,在前些年故意做出对父母近乎不闻不问的姿态时,内心其实挺受煎熬的。
他一方面用这种行为达成一种类似于“报复”的目的,另一方面,又像是想逼一逼他的爸妈,让他们自己认识到他们的错误,让他们先迈出一步,修复家庭关系。
可大壮没想到,他的爸妈内心确实有愧疚,但正因为有很重的愧疚,所以他们反而不敢试着去挽回孩子的心,只默默期望着两个儿子的人生会越来越好,那他们就满足了。他们自觉这个父母没当好,所以即使他们晚年孤苦无依,也不会埋怨儿子的。
在一桌残羹冷饭前,众人陷入了沉默。
“唉,”这种场合,只有舅舅适合打破这种沉默,但舅舅一时也想不出来合适的劝解,只能摇摇头,叹着气,“大壮、小壮,你们这次回来,有空闲的话,就来找你们妈妈说点话吧。过往的事情,你们私下要吵闹要埋怨,怎么样都可以,话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对大家都好。”
“她现在给我这帮忙做工,开私房菜馆比骑车出去卖小食更轻松些,她白天基本都在这边大杂院,晚上回席宝那四合院歇息,你们愿意去哪边看看她都行。大壮啊,你妈知道你找了对象,开心了好些天,要是方便的话,也带着你对象一起来看你妈吧。”
大壮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二姨有些激动地看了大壮一眼,眼角的泪水还没停,嘴角就带上了些笑的弧度。
他们还有许多情绪无法发泄,但只要两边都给对方机会,能坐在一起好好说话,总有一天会把那些负面的东西消磨个大半的。
有舅舅说的这些话,气氛缓和起来。席宝松一口气,紧绷着的肌肉也跟着放松下来。
她往椅子靠背上一靠,一股凉意冲上脑门,她才意识到自己后背都紧张得汗湿了。
“呼……”席宝顺手又抹了下额头,果然也冒了汗,她深呼吸几次,想了想,觉得这会儿提议大家找个时间、搞个大点家族活动热闹一下,会是个不错的主意。既能从刚刚的沉重话题里脱离出来,又能给二姨他们母子提供个不错的相处机会。
可席宝还没想好提议搞什么活动,她旁边的钟以泽,就跟大脑缺根筋似的,冷不丁地对席宝舅舅说:“舅舅,说到这个私房菜馆生意——我们过来之前,大壮哥说让大家一起给你出点注意呢。其实我们都不太看好你这个做法。”
席宝一脸僵硬,恨不得当着大家的面堵住钟以泽的嘴。
——他们来这之前,确实抱着这种心思,想要一起给舅舅定个更好的、更方便推广调味料的方案。可特么的,钟以泽为什么选在这个时间点来提?
还有点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的大壮、二姨他们,则是满脸懵逼。
席宝深吸一口气,不得不给钟以泽圆场子,打着哈哈,尴尬笑着说:“哎呀,咱都知道舅舅厂里做的调味料特别好使,可舅舅来平都几个月了,推广效果一直不太好,这平都一个首都、大城市,这段时间的调味料销量,还不如在我们南城那边的销量高。这肯定是推广策略出了点岔子,咱确实得早点搞清楚哪里不对,及时改正才是。不然,舅舅他们在平都耗费这么多精力财力,没法见到好效果,那心里多难受呀。”
“噢,对,”大壮是个做惯了公司管理者的人,听席宝这么一说,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情绪瞬间被他扫到一角封起来,立刻进入了管理者的状态,“刚好今天人多,我们可以来个外国人很推崇的头脑风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