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花厅里, 孙氏端坐上首,目光从裴远移到林宴,再从林宴移回裴远, 这么来来回回看了半天, 唇几度张开,愣是没说出话来。本来毫无选择的人, 突然间面对两难选择, 孙氏给出了人间最真实的反应。
真是没有头疼,有也头疼,裴远和林宴叫人难以取舍。
站在做母亲的角度来说,裴远的家世相对简单,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本人能力不错又上进, 长得也挺好,最适合宋氏这样的人家, 宋星遥嫁过去底气会非常足;林宴为人自然没话说,整个长安少女梦寐以求的夫君,外表与能力综合考量,连赵睿安也比不上, 只不过撇开他复杂的身世不谈, 这样的男人,孙氏担心女儿拿不住, 面上光鲜,内里不堪的婚姻她也不是没见过。
二人各有各的好, 也各有各的不好, 无从选择, 孙氏暗挫挫地想, 要能将二人合成一个人,那便完美了。
屋外围观的百姓还没散去,一边看宋家下人将裴林二人带来的求亲礼物搬进府中,一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裴林二人都是如今长安城中风头最盛的男子,恐怕不出半日,二人同天求娶宋六娘的消息又该传遍全城,为宋六娘这跌宕起伏的话本子添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才子佳人、英雄美人,这多男求一女的盛况从古至今由来都是坊间最爱的桥段。
宋星遥已能想象过了今日,外头又要飘出什么传言了,但她现在实无暇顾及,眼见孙氏傻呆呆坐在那里,那表情不知该用高兴还是难过来形容,她只能继续捏着已然通红的眉心走入堂间,先朝裴远正色道:“裴远,多谢厚受,今日就到此为止,你先回去?”
“那……”裴远挑眉。
“回去等消息吧。”宋星遥知道他要问什么,该说的话其实适才私下已经说了,当成人前她就不再说拒绝的话。
只是这话听着味道不对,公事公办得像面试。
裴远早就习惯宋星遥脾气,他那点棱角都被她磨平,便也没觉得不对,因是他先到一步,已和宋星遥谈过,再多纠缠没意思,故而抱抱拳,真就笑着离去,倒也洒脱。
送走裴远,宋星遥只冲林宴勾勾手指头:“跟我进来。”就将林宴带去后面的小厅继续私聊。
这厢孙氏还坐在首座,看着空去的花厅,大梦初醒,方悠过来安慰她:“阿娘,我阿兄与他二人私交颇深,提过这两人,都是极好的,你就别替妹妹担心,让她自己拿主意吧。”
孙氏凑到方悠耳边小声道:“我知道,不替她操这闲心了,就是可惜,这小林小裴都挺好,留一个必定伤了另一个,要能两全齐美都留下就好了。”
“阿娘?!”方悠诧异道。
这想法委实有点惊世骇俗。
孙氏敲了一下她脑门:“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只恨我没多生个女儿,把这两人都招成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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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星遥把林宴单独带到小书房里,因她时常在家处理公主府的事务,所以在自己的阁楼前加盖了一个抱厦充作书房。宋星遥遣散众人,转身面对林宴,道:“你和裴远到底在闹什么?”
林宴正看她的小书房,这抱厦通透,设高案桌几,墙角一盆海棠,简洁明亮。他闻言将目光收回,淡道:“你知道裴远爱慕你的,我与他约定,公平竞争,同日求娶。”
其实裴远与他之间,本有一场架要打,只不过一开始因为他受伤,现在他好了,裴远又伤重,总无法找到约架的时间,慢慢那打架的心就淡了,人也冷静下来。
“公平?”宋星遥质疑他。裴远在他们这里就没有公平可言,有了那一世的记忆,纵然宋星遥知道这个裴远并没做什么,但她也无法接受他,能够以朋友待之,已经是她最大的退让了。
林宴知道她在嘲讽什么,索性道:“不谈他了。”
宋星遥拿眼角瞥他,有几分静候下文的意思,偏偏林宴不隧她意,又上下左右打量起书房来:“你这书房不错,冬暖夏凉,通透,可就是小了些,都摆不下多少东西,该换个更大的。”
“不劳你操心。”宋星遥等了半天,没等到正题,瞅他这一脸云淡风轻不急不躁的模样,她心焦。
“你到底来干嘛?”她问他。
“求亲啊,外头那么大的阵仗,你没瞧见?”林宴笑着回头。
“你那阵仗我以为你上门讨债!”宋星遥怼了回去。
“讨债也没错,你我对赌,你输我赢。”林宴双手环胸,轻轻松松倚着桌案半坐。
“口说无凭的赌约,我要不认呢?”宋星遥道。
“虽然无凭无据,但出口之约岂同儿戏?你若是不认……”
他眼眸一眯,宋星遥以为他要说什么威胁的话,不想这人话锋一转,耸耸肩无可奈何道:“你不认我也没办法,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这一个言而无信的老赖,只是苦了债主,天涯海角追债罢了。”
“……”宋星遥以为自己耳朵出错,憋了半晌才回他,“你嘴巴开光了?”
这么能说?不像林宴。
“过奖。从前不会说话被嫌弃,少不得要学一学,虽然这方面我没什么天赋,但好在悟性还成。”林宴笑笑。
看得出来,他心情很轻松,再无从前沉重模样,换了个人般。
宋星遥斜他一眼,径直走到书案后,抽出暗屉,从里头取出一份文书,一掌拍在书案。
“你放心,这个赌局我奉陪到底。”她手压文书推到他身侧,“不过在履行约定之前,你得先把这个签了。”
林宴信手拈起,扫了一眼便蹙眉:“还没成婚,就先和离?”
早在他这债主上门讨债前,宋星遥就已经准备好了。文书墨迹干透,是她亲笔写的和离书,落款处空白。
“我是输了赌局答应嫁你,但一辈子那么长,若是嫁得不如意我也得未雨绸缪。你我也并非未经世事的人,更该清楚婚后日子不过是一地鸡毛,你我个性使然,当年出现的矛盾不会因为换了一世重新为人而改变,无非迁就退让的程度多寡罢了。与其最终闹得撕破脸面反目成仇,何不彼此洒脱。我愿意再给你我一个机会,你是不是也要给我一些诚意?”她缓慢道。
她和林宴做过七年夫妻,早就不必像对着裴远亦或赵睿安那样,说话还得小心斟酌,自然有什么就说什么。
“我签了这文书,你是不是能多一些安全感?”林宴的笑慢慢收敛,正色问她。
有些荒谬,一段婚姻要靠和离书维持安全感,对他们来说却又合乎情理,天下间像他们这样的夫妻,恐怕不多。
“是。”她点头。婚能成,但她需要一个能随时抽身而退的保障,而非像上辈子那样牵扯到死。
“笔拿来。”他很干脆地伸出手。
宋星遥磨了墨,又从笔架上取下狼毫蘸取墨汁,郑重递给他。
林宴接下后挥笔落款,端端正正写下了自己名字,又自腰间取出印信重重压上。
一份和离文书,竟被二人签出了婚书的错觉来。
“还要按手印吗?”签好字,压好印,他抬头问她。
宋星遥扫了眼文书,道:“按吧。”
反正签都签了,手续齐全点最好。她语毕低头去找朱泥给他盖手印,却不想翻来翻去,各处寻找遍也没能找到朱泥的影子。
“哪去了?”她着实想不起那盒朱泥被收在何处。
“别找了。”林宴的声音却忽然响在她耳边。
宋星遥正半蹲在书案前翻抽屉,被这突然靠近的声音吓了一跳,飞快转过身,却不知林宴何时踱到自己身后,已双掌撑桌,将她圈在胸前。她身体后倾,贴到桌案,刚要开口,又听他说:“我有现成的印泥。”
“在哪?”宋星遥的屁股已经挨着书案,只差没坐上去。
林宴眼帘微落,目光集中某处,他似乎笑了,睫毛瓮动,语气却很平静:“在……”
他俯身抬手,指尖划过她手臂,往她身后书案探去。
桌面她刚找过了,并没印泥的痕迹。宋星遥有些疑惑,目光随之往后,不想他那手半途却改了方向,倏尔抬高,指腹点上她的唇,来回摩挲两下,竟将她唇上朱红口脂沾下。
“这不就有了。”他面不改色地将拇指在她眼前一晃,在她发作前飞快往和离书上按下,用力压实后才拿起文书,一本正经奉到她面前,“好了。”
宋星遥气坏了。
唇上还有他指腹摩挲时留下的温度和触感,像窜到枯草上的火星,在她心里燎原,可瞧他脸不红气不喘,满脸正人君子的神色,仿佛她心里那些邪/念跟亵渎他一样,她看着来气。
偏偏这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仍旧微倾身将她圈在胸前,夏日衣裳本就单薄,他又酷爱宽襟道袍,倾身而下时襟口压不牢,浅露颈肩锁骨,几处微凹的阴影,不比女人的秀气,是带着力量的犀利线条,曾是宋星遥在床榻上最喜看到的景象,她曾经不止一次……咬他肩膀。
犹抱琵琶将露未露之际最是撩人,宋星遥那邪/念一起,就如荒草蔓生,难以遏止,心里一边骂他骂得要死,一边又盼着……多些,再多些。
林宴毫无疑问是了解她的,这其中也包括了她对自己的喜好,看着她面皮由白转红,他只继续问她:“和离书,你不再过目一下?”
仍然是一本正经的声音和表情,道貌岸然的模样,宋星遥气息微促,勉强将目光挪开,气道:“不看了。”
“哦。”他应了声,转头便直起身体放开了她。
四周灼人气息一散,宋星遥快要消失的呼吸也跟着一顺,但又空落落的不是滋味极了。
“还有别的要求吗?”林宴又问她。
刚才那撩人的亲昵,好似无意而为般,他保持着自己一贯形象。
宋星遥怒而瞪他,生硬道:“有!婚事不许大肆操办,越简单越好。”
“你要多简单?”林宴道。
“能不请的人就别请,繁文缛节能减就减。”她扭头走开,半是恼他半是气自己不争气,为男色所惑。
“我虽不能像赵睿安那样给你十里烟花的盛大婚事,却也不至于逊色太多,遥遥……”
“林宴,这是我第三次成亲了,你觉得我还会在乎什么十里烟花的虚华?我只想平平顺顺、轻轻松松的成亲,你可懂?”宋星遥道。
盛大的婚礼,她已经经历过两次,一次和林宴,一次和赵睿安,这两回结局都不好。嫁人是件辛苦活,她绝不愿再经历第三次。
“我明白了。”林宴没有坚持,干脆应下。
“细节的事,回头再商量吧。”宋星遥在他面前便无新嫁娘的羞涩,仿佛与他讨论一桩公事。
林宴点点头,又瞧她一副拿手作扇扇风的躁热模样,唇角微翘,两步轻踱到她身边,唤了声:“幺幺……”
宋星遥不想多看他,鼻子里头哼了声,听他又说:“你的唇……”她摸摸嘴,以眼相询。
又怎么了?
“口脂花了。”他忽然沉声,身形闪动欺近她,伸臂一揽,搂着她的腰就将人抱到怀中,未待她回神,俯头吻去。
唇瓣相贴,气息交融,彼此都是一震。宋星遥忽如木石,先前那股燥热还没消退,又是一阵猛烈烫意袭来,侵入唇齿,纠缠难休,一点一滴勾起暌违已久的回忆。
宋星遥媚眼如丝,如陷幻梦,像只尝了腥的猫儿。
良久,林宴方松手,盯着她已然狼藉的口脂轻声道:“幺幺,再忍忍,等到大婚,便好。”
那话,也不知说的是自己还是宋星遥。
直到林宴踏出书房,宋星遥才品出其中深意。
“林——宴——”她气得吼出声来。
林宴却没回头,只那肩膀,不住耸动,似乎在笑。
那一夜,宋星遥又做了梦,梦中景象自是不可言述的羞人,待到醒时犹自品咂,好半晌她才回神。
天未明,星尚存,这一世她怎又要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