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划地, 短短数步的距离渐渐成了天堑。刀光剑影与马嘶人喝的画面都成了月光下纷乱的碎片,宋星遥面无表情地看,任周围刀剑成网向赵睿安兜头而落, 任血花在他身上绽开,任他的目光隔着浓浓夜色望来,谈不上是悲伤还是愤怒亦或是其他……她无动于衷,仿如木石。
林宴的剑舞得密不透风,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飞扬的尘土和凌乱的人影间, 只有宋星遥脚底长根般站着,不进也不退——那么怕死的人,有一天在刀剑面前,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
风声送来女人尖厉的声音,叽哩咕噜的异族话中夹杂着含糊不清的中原话, 隐约是在召唤同伴撤退。林宴埋伏在此的人虽然都是精锐, 数量上也压倒对方,但对方有一半是骁勇善战的异族人, 搏起命来也很难对付。
这场打斗很激烈, 他们被围困在中央, 天罗地网张开,插翅难逃,宋星遥看到红衣女人拉住赵睿安,四周围的人渐渐聚拢, 要掩护他二人脱逃,可赵睿安脚步却有些迟滞。不知何故, 他执意推开身边女人, 往宋星遥的方向冲来。这并非他的作风, 他眼里有话。
也许,还是想说那句简单的,跟我走。
宋星遥不作回应,看他陷在刀光剑影里。
人一个接一个倒地,护着赵睿安的人渐渐少了,即便以全部人力去保赵睿安和那红衣女人周全,他们也难逃离。也许是看懂宋星遥眼中绝情,又或者是赵睿安体力已竭,他的剑法变得没有章法起来,犹如困兽之斗。
他清楚,如果无法离开,再被擒回长安,面对他的即便不是死亡,也会是永无休止的圈禁。
比起暗无天日失去自由的日子,他宁愿死在这里。
一剑斜来,刺穿肩头。
血雾随着剑被抽起时弥散满眼,杀红眼的人没有因为重创倒地,反越挫越勇,似乎要流尽身体最后一滴血液。
刀刃高悬,朝着他的要害落下,赵睿安笑了。
舔过血的笑,格外鲜艳,犹如初见。
忽然有人一脚飞来,直踹他胸口,赵睿安不敌,被踹飞数步,胸口不知断了几根肋骨,却是堪堪避过那致命一刀。那人紧随而至,挥剑而落,挑去他头上金冠。赵睿安只听到林宴森冷声音响在耳畔。
“你不配,不配死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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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斗其实并没持续太长时间,赵睿安的人死了八成,葛逻迦被生擒,赵睿安重伤逃脱,四周一片狼藉,林宴的人忙着打扫战场,清理尸首,押回被擒住的人。
宋星遥迈了一步,发现双腿虚软,差点栽在地上,她缓了缓神,才将这阵虚软劲缓过去,转身便走。
这里的事已经结束,剩下的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夜色茫茫,辨不清东南西北,宋星遥只凭直觉回头走,一步一步,远离这里。
走出数十步,她身旁追来一人。那人骑马而来,朝她伸手:“上马。”
宋星遥仰头,马上的林宴青衣染血却是温眉敛眸的样子,再不是记忆里的模样——那顽固陈旧,不依不饶的刻板印象,没有什么谪仙,他和他们一样,只是普通人。
“你为何放过他?”她问他。
赵睿安能逃脱,是林宴的缘故。
林宴放走了他。
“你希望他死在这里?”林宴反问她。
宋星遥静默片刻,仍道:“纵虎归山,那不像你会做的事。”
当初,他可是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拿起武器就别怕血,手握稳,莫走神,别给敌人可趁之机……言语犹在耳侧,他自己却亲手放跑敌人。
“那也分情况,他的命不是我此行所求。”林宴从马上跳下,与她并肩。
如果让赵睿安这样死在她眼前,那么终一世,宋星遥都无法忘记这个人,抛开爱恨,以生命浸染的感情,足以沉重到刻进骨血。她或许可以不爱赵睿安,却会永远记住他。
而只有活着……才有遗忘的可能。
宋星遥定定看他片刻,道:“林宴,我输了。”
那场赌局,她输了。
“所以呢?”林宴耸了下肩,“上马,跟我回城?”
她摇了头:“我不想骑马。”她固执地朝前走去,整齐梳好的发髻有些散乱,髻间一件钗钿都没有,敷过粉的脸在月光下显得苍白,眉间贴的花钿磨去了半边,身上是素淡的襦裙。
几个时辰之前,她还是盛装待嫁的女儿,拥有全长安人羡慕的十里烟花。
现在,一切成空。
林宴没有逼她,将缰绳扔给随后赶来的侍从,自己走到她身边,只道:“我陪你。”
宋星遥没拒绝也没同意,只往黑暗里一头扎进去,走出半盏茶功夫,她忽然呢喃道:“是这个方向吗?”
“不是,你走错了。”林宴回得干脆利落。
“那你不早说?”宋星遥斜眸瞥他。
“错了就错了,你想往哪里走就往里走,有我在,迷不了路。”林宴淡道,又指向相反方向,“那边,才是回城的路,不过长安城还很远,如果徒步,你要走很久很久。”
宋星遥便改了方向,朝着他指引处迈步,一步一步,走向长安。
这漫长的路,被浓厚夜色裹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宋星遥走了很久,久到双脚酸痛到麻木,脚下的绣鞋不经走,被砂砾磨坏,地面并不平整,到处是尖锐凸起的石块,她一脚绊上去,虽然及时被林宴拉住,免于摔个狗吃屎的下场,但脚尖仍然踢到石块。
突如其来的疼痛钻心,她瞬间坐到地止,垂头抱住自己的脚。
一丝光亮浮起,林宴点起火折子蹲到她面前,火光照出她鞋尖上成片的红,他蹙紧了眉,只道:“踢伤指甲了?把鞋脱了我瞧瞧。”
宋星遥的头埋在腿间,蜷着身体,就这么坐着,既不吭声也不伸脚,林宴等了一会,不见她动作,又问了句:“遥遥?”
“林宴,很疼。”她的声音传来,肩头有些耸动,头仍未抬,说完生怕他误会,又补充了一句,“是脚,脚很疼。”
“好,是脚疼,我给你看看。”他摸摸她的脑袋,温声道。
她肩头耸动得更厉害了,身体微颤,人几乎蜷成球,声音渐渐不成调:“不要,不想给你看。”
一只温热的掌伸来,轻轻抚过她脸颊,摸到满手的湿渍,林宴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托起她的下巴。
微弱火光下,宋星遥泪流满面,在他的注视下越哭越大声,抽噎起来,与方才骗赵睿安入陷阱时那副冷静绝情的模样判若两人。
“遥遥……”他心脏陡然刺疼,那些泪像滚烫的熔浆,一滴一滴侵蚀钢筋铁骨般的心,他想安慰她,话到嘴边却忽然不知如何出口。
火折子的光晃晃了,在他手中熄灭,他索性丢开,展开手臂将她拥入怀中,一边抱着,一边擦她脸上的泪,泪水越擦越多,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出:“林宴,我是不是挺没用?都活了这么多年,还被骗?骗就罢了,偏偏还会难过。”
林宴的手掌被沾湿,他便拿自己的衣袖在她脸上抹泪,一边抹,一边道:“遥遥,别哭了,你还有选择的,跟我回京,或者是……我送你去找赵睿安……你……跟他走,长安的事,交给我。”
宋星遥越听越瞪大眼,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待他说完,那泪水才再滑落,她却由哭转笑,攥住他衣襟道:“送我去找赵睿安?”
“你之所求,既我所愿。若你真如此爱他,我可以帮你。”他说得很艰难。她的泪水杀伤力太大,大到他可以放下自己去成全。
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向她承诺过,只是她从未再信。
“你是傻子么?你不是要娶我?还是你那赌约只是说说而已?”她哭哭笑笑地反问。
“不想看你哭。”他的答案一如既往的简单。
赌约是他孤注一掷的最后努力,可如今即便赢了,也不见得高兴。
“我说了,是脚疼,脚疼得哭了!”宋星遥终于松开蜷着双膝的手,把脚伸到他面前。
“好,是脚疼。”他顺着她的话哄着,轻轻脱下她的鞋袜。
果然,她的脚已经磨破,大拇指的指甲踢翻,血流了满脚。他摸出药又撕下袍布,给她简单包扎了一下,方道:“你这脚不能再走路了。”想了想,他背着她蹲到她面前,“我背你可好?”
她良久不语,久到他以为她拒绝的时候,绵软的手臂才从后缠来,宋星遥趴到他背上。他往上掂了掂她,慢慢起身,朝回城的路走去,边走边问她:“那我可就带你回长安了。”
宋星遥已经不哭了,用力吸吸鼻子,道:“嗯。”一边缓缓垂头,将脸搁到他肩头,感受他步伐一上一下的节奏,宛如心跳,稳稳当当的。
“林宴,我们认识好久了吧?”她自问自答,“十三年了。”
她扳着指头算起来,婚前三年,成亲七年,重生又三年,一共十三年。
“对你来说是十三年,对我来说,已经有二十五年了。”林宴道,他比她多活了十二年。
二十五年,从少年到青年到壮年到死,年少飞扬走到英雄迟暮,是他半生光荫。
“有这么久了吗?好老……”她喃道。
“是人都要老,又不是神仙。”他回答她。
“可我以前就觉得你是神仙。”她想起第一次相逢时他的模样。
“谢谢啊。”他失笑,这算是夸奖吗?“那你当初为什么看上我?”
“因为你好看啊。”她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神仙一样的人物。”
皮囊足以掩去所有缺点,曾经被她怨恨过的冷漠寡言,在初见时却全是她曾爱过的模样,冷漠寡言也好,高高在上也罢,换种形容就都是打动她的气质,可怎知往后岁月里,这些她曾热爱过的东西,却被生活磨得面目全非。
他说得没错,她对他的期待,建立在自己的少女幻想上,如同海市蜃楼。
“可你还是不喜欢了。”他淡道。
宋星遥没了声音——从疯狂迷恋,到挣扎放弃,再到归于平静,十五年时间过去了。
“林宴,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宋家六娘子宋星遥,年方十八,脾气不太好,你多担待。”
“我是韩家仅存的后人韩恕,当然你喜欢的话,叫我林宴也可以。我刚过弱冠之年,没什么本事,就长了一张脸,不太会说话,你别介意。”他回她。
宋星遥俯头“嗤嗤”笑了,道:“瞧不出你挺幽默。”双臂一紧又勒停他,“我们为什么要走路,不是有马吗?”
“问你啊。”林宴怼她。
反复无常的女人。
“那上马吧,去长安的路这么远,我们别犯傻了。”
伤春悲秋的矫情劲过去,宋星遥如同做了场大梦。
“好。”林宴随她,转身招手叫侍从把马牵来,改背为抱,带着她上马。
宋星遥靠在他怀里,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眼皮开始发沉。
“林宴,你骑慢点儿,我不想太快回到京城。”她喃喃道,“你知道的,京城里的烂摊子……”
等着他们回去收拾。
她太累了。
“好。”他依她,搂着她单手控缰,慢慢往长安去了。
“你的伤好了吗?”她似睡非睡咕哝道。
“什么?”他不解。
“背上的伤,被火灼过的。”
“早就好了。”他道。
“你救了我为何不说?”她的头完全倚到他胸口,眼睛闭上。
“为何要说?说了能改变什么吗?”他反问。
宋星遥便没吱声——是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她不会做那样光怪陆离的春/梦,害得她纠结了好久。
这话,她不能回。
过了一会,她又问:“裴远呢?”
“救出来了,去了半条命,在我家休养着。”
“那就好……那就……好……”她慢慢没了声音。
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