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指南倾”的门被推开, 夏夜霜凉月光将进屋少女的素裳照得轻薄,隐约透出如笼纱雾的玲珑曲线,她打扮得素净,胭脂浅染长发披覆, 美得惊心。
时辰未晚, 屋中只亮一盏灯, 林宴却伏案而眠, 对外界响动毫无所觉。林晚缓步悄声走动案旁, 举灯照向林宴,静静端详片刻, 口中喃道:“阿兄,你可知, 从我知道你不是我阿兄那日起, 我就只想嫁你为妻。这天下男儿,我谁都瞧不上。阿娘说你是罪臣之后, 与我又是兄妹之名, 我们不能在一起, 所以这么多年我都忍着, 天天看到你, 却什么都说不了, 我忍啊忍,可是凭什么……满城小娘子都能喜欢你, 只有我不能?”
她顿了顿,以指凌空描过他的眉眼:“后来我也认了。那么多人喜欢你, 也没见你对谁上过心, 我想, 她们都是过眼云烟, 只有我是你从小疼到的妹妹,你答应过会永远疼爱我,我便觉得做你妹妹也挺好,至少我是独一无二,谁都取代不了。我也想过你会娶妻,我告诉自己要接受,告诉自己只要你不爱她,她就永远只是占着你妻子名头的摆设,我才是你心里那个谁都越不过去的存在。”
灯芯爆了一下,林宴的亮了又暗,她笑起:“可是,你骗了我。原来,你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我阿兄了,那么多年你对我的好,都是装出来的?你早就有喜欢的人了?那个宋星遥,她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念念不忘到不惜以性命相救?你们才认识多久?可我与你又做了多少年兄妹?”
笑着笑着,泪就落下。
“阿兄……不,韩恕,这十七年感情,我不信全是假的。阿娘不在了,我身边只剩下你。如今我们也不再是兄妹,可以在一起了……”林晚放下灯,慢慢走到林宴身后,展臂搂他后腰。
她的手还没触碰到他,忽然被一股劲道连手带人扫到一旁。伏案的林宴已坐直身体,暖黄灯火下双眸赤红,阴郁不善地望向林晚。林晚撞到桌角,下意识望向案侧放的已空去的瓷盅,心头大惊。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与你十七年感情,天下兄长如何待幼妹,我便如何待你,从无半分男女之情。”林宴近日心情恶劣至极,对林晚也就失去仅存的半分耐性,厉色冷言不留情面,“而你的所行所为,已经将这十七年兄妹之情尽数抹去。”他说着也望向案边瓷盅。
“要不是你逼我,我何至于此?我喜欢你又有何错?若非被兄妹之名耽误,我不信你不喜欢我,你抹去便抹去,我早就不想和你做这虚伪的兄妹了!”林晚眼见计谋被戳穿,愈发豁出去,挺起胸膛朝林宴款款走去,“是我没宋星遥美?还是我不敌她妖娆?她有的,我通通都有,比她更好!”
“林晚,你想过没有,我早就知道你我非兄妹却仍未对你动心,不是因为你不够好,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你。哪怕你样样强过宋星遥,于我而言,她仍旧比你好。”
所谓“三千弱水,只取一瓢”,不过如此,有了她,世间繁花尽成云烟。
“林宴——你不能这么对我!”林晚面容已被泪水爬满,一会唤他本名,一会又唤他“林宴”,渐渐有了些执拗疯狂的神情,冲到他身边,只将昔日骄傲抛开。
林宴一掌钳住她抱来的手,毫不留情将人拉到门边,又一脚踹开门,将林晚往门外一推。
“出去!”
“阿晚?!”
林宴的厉喝与裴远的声音同时响起,林晚踉跄数步被裴远扶定。裴远深夜到访,原为同他商议几桩要事,不想撞见这幕,林宴眼眸赤红着魔一般似那日莫宅外所见,他心头惊疑。
“滚,滚出我这里!我不想看到你们!”林宴看到裴远也没好脸色,转身轰然震门而闭。
林晚颜面尽失,挣开裴远的手,掩面而泣狂奔离去。裴远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紧闭的门,犹豫片刻转身去追林晚。
林晚一路泣奔至林家莲池畔,在昏黄灯下呆呆站着,一袭素裳微透,曲线半露。裴远追至她身后望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开,不敢多看,恐她做傻事便劝道:“你们兄妹两吵架了?有话好好说,阿晚,你别犯傻,快回来。”
“兄妹?谁稀罕和他做兄妹?”过了片刻,林晚的声音才响起,泣音已止,不过带着鼻音,听来楚楚可怜。
“林晚,你对林宴……”裴远老早觉得林晚对林宴有些奇怪,只是碍着二人身份没敢多问。
林晚却未回答他,转头露出哭过后愈发绝色的容颜,定定看着裴远,一边袅袅向他走去,用那可怜的声音问道:“裴哥哥,你也喜欢宋家六娘?那你看看,我同她相比,谁更好些?”
裴远一下子便蹙了眉头,灯火下的林晚美得让人不敢逼视,他垂眸看地,斟酌回道:“你自然是好的,只不过有些人入了心,分量便不同了。阿晚,你别钻牛角尖。”
感情这东西,有时就讲个先来后到,他先遇到宋星遥,便是非她不可,其她人再好,终究非他所爱。
“所以你和阿兄一样,心里只有宋星遥?她是有什么妖法不成?一个两个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我不相信……”林晚已经走到裴远身边,似要证明什么般靠他越来越近,“我不相信我比不上她,裴远哥哥,你看看我……”
说话间她倾身一倒,绵软玲珑的身体便贴到裴远手臂上,裴远身体一僵,人如木石。
“我真的……不如她?”她吐气如兰,手似藤萝,缠上裴远脖颈。
少女气息似酒如蜜,撩人万分,裴远心神俱乱,脑中仿佛又有凌乱的碎片闪过,抓不住拼不起,只有残像,陌生情绪陡起,他中邪般回手拥她,对上她双眸时,却又想起宋星遥,胸口似有尖锥刺入。两股奇怪的情绪交错而过,仿如天人交战,他便怔怔站着,林晚的手却已滑向他衣襟。
“你们在做什么?!”
树后传出一声厉喝,将二人惊醒。林晚猛地将裴远推开,望向来人。
来的,是她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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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星遥去求长公主保媒,宋梦驰与方悠的婚事毫无悬念,已然定下,如今已过纳吉。宋方两家的婚事初步议定,接下去便是纳征送聘请期等更繁琐的事,宋岳文正忙兵部的事,三天两头不着,只有孙氏一个人料理起来便觉吃力,就将大女儿小女儿通通请回来商量。
宋梦驰已经及冠,他成亲所需聘礼孙氏早就着手准备了,倒是不难,只不过因为方悠出身高贵,所以礼数更要周全,再加上虽然方悠是庶出,但宋梦驰同家中众人为了尊重这个未入门的媳妇,皆以嫡出礼待之,所以这礼又再厚一层。
除了多费钱银之外,这聘礼中的许多物什并非有钱就能立刻买到的,又因添了新人,原本的宅子显小,孙氏便想使银子另置家宅,新宅子到手总要粉刷修葺,全是费工费力的事,哪是一时半会就能成的,因此忙坏也愁坏了孙氏。
所幸,孙氏还有两个好女儿帮衬。宋星遥的长姐宋星吟负责起宋家请宾宴客等礼尚往来之事,她姐夫在长安人脉广,便接了新宅修缮的活计,宋星遥就帮着母亲采买聘礼,长公主府含章舍人的地位再次得到体现,东西市但凡长公主的产业,什么精贵货全都紧着她先挑先选,价格也比普通客人也便宜了一半,不是长公主的商铺也卖她面子,只要她一去视同上宾,价格上也给了不小的折扣。
孙氏和宋星吟跟她去逛过一回街,见识到宋星遥出街的排场后叹为观止,那待遇……不是普通人能享受到的。
宋星遥不出钱不出力,就卖这张脸,已经解决孙氏许多麻烦,再有市面上搜罗不到的东西亦或是宋梦驰突发奇想想要的,那便请赵睿安出马了。这闲人别的本事没有,在这些事上倒能发挥奇效,只要是宋家人想的,他都能给捣腾来,把宋梦驰哄得只差没称兄道弟了。
初时因为赵睿安绔纨名声而有所不满的宋家人,见他这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热络样,也不再多说什么,孙氏看赵睿安,越发有了丈母娘看女婿的眼神。
一来二去,宋星遥与赵睿安的关系,在长安传开,都说只待宋家长兄娶亲之后,就该轮到宋家幺女。
裴远被南衙逐出的消息时传到宋星遥耳里时,她正坐在自己家里帮母亲抄写聘礼的单子,赵睿安坐在边上一边研墨一边逗她,一会塞个葡萄她吃,一会捏她手腕,惹得宋星遥佯怒,他又嬉皮笑脸没个正经。
她姐姐戏谑他们,说他二人老是打打闹闹像孩子毫无大人样。
做孩子多轻松啊,宋星遥不知道自己爱不爱,或者有多爱赵睿安,但这样的相处让她处一辈子,她觉得也可以。
只不过有时宋星遥又觉得不真切——赵睿安待她极好,好到叫人心生微妙的愧疚歉意,只觉得无法付出对等的感情,于是加倍容忍相处中那些小小的磨擦,比如他面对林宴时突然出现的,异于往日的霸道;比如他看到祁归海时明显的敌意,哪怕祁归海已因此不再跟着她……
那种……叫人微微不悦的占有欲。
“真没想到,裴远居然是那样的人!”宋梦驰一边进门一边摇头叹气。
宋星遥抄好一份礼单扔给赵睿安核对,闻言抬头:“阿兄,发生何事?”
“裴远当差时犯了错,被赶出南衙了。”宋梦驰坐到桌边,朝赵睿安点头打个招呼,又道,“不知道具体犯了什么过错,不过我听金吾卫的人说,前段时日,他好像在林家对林家女眷有不轨之心,意欲轻薄,被神威将军正好抓到,得罪了大将军,林将军一怒之下找上南衙,所以才……”
宋星遥手中的笔顿在半空,怔了半晌才道:“林家女眷?”
宋梦驰左右看了看,才神秘兮兮地凑到他二人身边低语:“好像就是林宴的妹妹……”一见宋星遥要开口,他马上又捂她嘴巴,“嘘,小点声儿,这可秘密,外头不让传,要是被神威军的人知道,吃不了兜着走。”
宋星遥却愈加诧异——裴远是她仇人,她还是有点了解他的。裴远骨子里有着近乎清高的骄傲,自诩侠义之士,无论如何,都不会做这样愚蠢又下/流的事,尤其那个人是林晚。
那可是上一世被他奉为神女,舍不动碰她一根指头,怕她疼怕她冷心心念念的女人。
“唉,他可算是毁了。”宋梦驰又叹一声。
出了这样的事,裴远算是声名尽毁,得罪的又是神威军,别说什么前途,他在长安恐怕都混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