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磨硬泡说服赵睿安答应照看十五殿下后, 宋星遥换上一身轻便胡服,做公子打扮又出了公主府,准备去袁家。
在去袁家前她回了趟自己家, 把祁归海带在身边以防不测。
祁归海依旧不问缘由,接替了马车车夫之职,替宋星遥驾起马车,转眼间就到崇化坊。崇化坊是长安比较热闹繁华的坊巷,袁家就在崇化坊的巷深处, 果如袁夫人所说, 有闹中取静的意思。因太过幽静偏僻,这四周没几户人家,袁夫人已经接近底部, 最深处只有一户人家, 看门脸是普通的市井小家,不过据袁夫人说, 内里乾坤可大了, 几进几出的大园子,记在个奴才侄子名字, 算是逾制了。
马车停在巷口,宋星遥被祁归海扶下,打眼就瞧见袁家,却没立刻上前拍门,站在巷子口装子认路般,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巷子深处的那宅子——门是普通的板门,一对铜扣, 正上方悬块匾, 只写了“莫府”, 门下三级石阶,左右各一只镇宅石兽,这门脸只比普通人家稍好些,并不突出。
巷子幽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完全不像袁夫人所描述的那样丝竹声箫不断,扰人清静。
宋星遥打量片刻后才到袁家门前,伸手拍门。不多时,门被打开,宋星遥自报身份,开门的小厮一听她的身份便飞奔入宅回报,宋星遥在门前又等片刻,就看见袁夫人带着女儿亲自迎到门口,只道:“怠慢了。”
两相见礼寒暄后,宋星遥方将随带的礼品从祁归海手里接过,送予袁夫人,笑道:“最近馆里新制了批猫食,打算送给几位老主顾先试试,袁夫人与令爱都是极爱猫的人,与我也谈得来,今日正巧路过就不请自来了,还望夫人莫怪。”
“瞧您说的?我们求都求不来您这样的客人。”袁夫人忙令人接下礼物,笑颜逐开,又道,“昨个儿我去狸馆时怎没听说此事,还劳您亲自跑这一趟。”
一边说,她一边将人引入府内。对于普通商贾人家来说,宋星遥虽然年轻,但狸楼的掌事与公主府舍人的身份,就像是镀在她身上的金漆,足以闪花人眼。
“这是我的私交礼,不在馆中。”宋星遥笑答,又携袁夫人的手道,“夫人近日气色极好,倒像换了个人般,可是遇着喜事了?”
“哪有什么喜事,不过就是睡了几个好觉而已。”袁夫人将她引入上座,让女儿亲自泡茶,自己则陪宋星遥聊起天来,嘴朝外呶呶,只道,“还不就是对面那个莫家近日不作妖了,我也能有两天好眠。”
“我才刚在外头瞧着,那也就是个普通人家,没什么特别处。”宋星遥边喝茶边与她攀谈起来。
“呸,什么普通人家,普通人家能不分昼夜日日笙歌?我真是倒是了八辈子血霉,以为捡个便宜买在这里,结果遇上这么户人家,十天里有八天是闹的,叫人怎么睡?”提起这事,袁夫人就来气。
其实按说两家隔了段距离,纵有些声音也不会太大,但奈何袁夫人是个长期失眠患者,但凡夜里有点响动就要惊醒的人,耳根子又尖,对声音犹其敏感,所以莫家对她影响甚大。
“那倒是,若夜夜都叫人扰了清梦,搁谁都要崩溃。”宋星遥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又问,“那这两日清静了?”
“是啊,大约四五日前起,突然就不闹了……也不是不闹,就是换了种闹法……”
“还能换呀?”宋星遥大感诧异。
“半夜外头常有脚步声和马蹄声,不过比起弦箫要好多了。您说长安宵禁,他们夜里偷偷摸摸在做什么?这儿是金吾卫的瓮楼监视不到的死角,也不知他们家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袁夫人压低声音道。
宋星遥瞪大双眸,故做惊吓捧胸道:“能有什么事,夫人可莫吓我。”
袁夫人终于露出个见惯世面的长者笑容,把宋星遥当成小娘子看:“昨儿夜里响动大些,我被惊醒,偷偷出去看了眼,你猜我瞧见什么?”
她左顾右盼一番,向宋星遥附耳一句:“我瞧见辆四周被黑布蒙得严实的马车停在宅外,旁边围着不少黑衣人,个个都明刀明枪,从车上胁持下一位小娘子进了宅里。您说他们家是不是做那掳人勒索图财的勾当……也不能啊,既有背景,料来不差银子,那是……替上边的人……”她用手朝天指了指,又道,“强抢民女?然后在这里置外宅?”
袁夫人的境界就到这里,像戏文里唱得那样,但落入宋星遥耳中,便是惊心动魄了。
“那小娘子是何模样,您可瞧见?”宋星遥问道。
袁夫人摇摇头:“天那么黑,他们也不点灯,我只是借宅门开启时里面出来接头的人手上那盏灯窥见一点而已,哪看得真切,只知道那小娘子比一般娘子高挑些,身段玲珑,打扮得华贵,那衣裳料子与头面,恐怕长安没几户人家穿戴得起,必有些来头,就不知是哪家娘子遭了这样的劫。”
女人对衣裳首饰的关注总是比常人敏感,尤其袁夫人家里做的还是面料生意。
“记得清她穿了什么衣裳,戴了什么头饰吗?”宋星遥心中焦灼渐起,又不得不按捺情绪道。
袁夫人刚想回答,却忽然意识到什么,闭上嘴:“没瞧清。您对这莫家似乎……特别感兴趣?”
宋星遥便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惹她生疑了。袁夫人拿这些做做谈资而已,若然牵涉其中,她是不敢多话的,生怕惹来麻烦。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宋星遥便笑着起身告辞,袁夫人送她出府,走大门处,还未踏出门槛时,袁夫人忽然又一把拽住她,神情复杂地凑到她耳畔,说了个布料名字,又道:“娘子要能救便救救,只别说是我说的。”
普通人家生恐沾惹是非,心里又有未泯良知,是以矛盾了许久,袁夫人还是悄悄告诉她了。
宋星遥点点头,小声道谢出府,袁家的门关得飞快。就算她是公主府舍人,如今在袁夫人眼里恐怕就是祸患,避之不及。
这种心情,宋星遥懂,因为她曾经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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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袁家出来,宋星遥又打量了莫府一眼便离开了。坐上马车,她并没立刻开口回公主府,而是坐在车厢里沉思,祁归海就坐在车外静静候着。
按袁夫人所言,莫家是四五日前开始戒严,大概和韩青湖被关入掖庭的时间差不多,若此宅异常真与宫中变故有关,则意味着皇后从抓韩青湖起就已部署好了。皇后控制中宫,太子控制朝堂,李家坐镇,这一切都悄无声息地发生,发展得非常迅速。朝野上下的目光还集中在韩青湖妖媚惑主之上,全然不知李家野心。
如此看来,李家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恐怕也在等圣人传位诏书。
这段时间,林宴与她提过朝堂之事,又让她每日看邸报等消息,脱离林宴她已能独立思考,心里渐渐有了自己的推忖,只不过尚是模糊轮廓。
“织金宝相锦……”宋星遥自言自语道出方才袁夫人提及的布料名。
织金宝相锦是蜀锦,属于贡品,长安城有资格拥有并裁成衣裳穿上身的人并不多,袁夫人就是通过这一点判断那娘子的来历不简单。
宋星遥则更加大胆——她觉得那人是赵幼珍。
虽然袁夫人说那人是小娘子,但她并没直接看到对方容貌,不过凭借对方的身段判定。若不看脸,赵幼珍的身材保养得……那一身皮肉骨头万千仪态,甚至比京中有名的年轻小姑娘还要出色。
若真是赵幼珍,那她现在不是应该在昊元观?怎又到了此地?听袁夫人的描述,她这是被李家胁持软禁在莫宅了,可李家将她软禁于此,图什么?
图……兵权?
林宴提过,先帝甚宠此女,又因她战功赫赫,大安建/国后并没收回她的兵权,仍令其掌十万飞骑军,并在今圣继位之初,封其摄政公主,辅佐今圣临朝。如今她的摄政之职已去,但兵权仍牢牢掌在手中,这也就是她深为四方忌惮,并且能在长安数十年的权势斗争中屹立不倒的最大原因。
飞骑军是让李家心惊胆颤的存在,要么除之,要么夺之,没有第三法。
夺的话,就是从赵幼珍手上取得虎符,再让圣人下旨,将兵权收归交由太子,所以……他们才要软禁公主,又因圣人之病宫中眼下各路人马聚集,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把这民宅做为软禁公主的地方?
宋星遥在心里描摩着整件事的轮廓,捋清之后又哀嚎一声把头埋进□□。
仍旧是她的猜测,比起皇后下毒更没证据,只凭一介商贾妇人的闲言碎语和她的猜测,谁会信她?
信她的人已经进宫,眼下尚不知宫中情势,她又能找谁帮手?
不期然间,她想起了林宴临进宫前还千叮万嘱过的一样东西——“给你的虎符你收好,必要时刻,记得用。”
她从衣襟内掏出那半枚铜虎,因怕遗失,这铜虎她用绳穿了贴身而带,如今握在掌中犹带体温。
要用吗?
她问自己。
又或者是问,用的话,她可能掌握好分寸?会不会辜负林宴的信任?会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会不会影响他们原有的计划?
如果她猜错了呢?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
辰字部的人都是韩家旧部,万一在她手中曝露,她会不会害死林宴,又牵连不知道多少条人命?
比起林宴交托此物时的信心,宋星遥显然不相信自己。
她第一次觉得,做决定如此艰难,于上位都而言,不过一句话的命令,却背负着无数责任,再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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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星遥这一犹豫,就犹豫回了公主府。
天色渐暗,宵禁的鼓声催人归家,一路行来,长安城的戍卫明显比昨日严格许多。宋星遥握着铜符回了公主府,先将伍念唤来,让他密召辰字部的潘园见面,又找来何姑姑,询问公主穿戴,得到的答案却并非宝相锦。不过公主出门随行都带有替换衣物,就算没有,宫中也备着,这都过了一天一夜,中间更换穿戴也不奇怪。
宋星遥的疑惑未被打消,便又去了西殿。
正是饭点时间,但赵睿启却躺在厅里的花榻上睡觉,头就搁在赵睿安腿上,睡得鼻翼微动,实沉香甜。赵睿安倚着榻椅软靠,在灯下看书,手里拿着柄羽扇摇着,烛火照得人眉眼温柔,美人越发美了。
这般恬静的画面让宋星遥沉甸甸的心情为之一松,她轻轻踏入,只道:“怎么这时间睡上了?”
赵睿安抬头见是她,只将手里的书一丢,刚要发作,又想赵睿启正睡着,于是只能按捺住心情,先把赵睿启的头轻轻挪到榻上,自己才站起,把宋星遥往殿门外一扯,这才沉着脸道:“你还知道回来啊?把孩子扔给我大半天,自己逍遥快活?你知不知道带他很累,我不把他累睡,就得把我自个儿累死了。”
一连串的抱怨放炮仗般抖出来,声音仍旧是压低的。
宋星遥抱歉道:“对不住,今日辛苦世子爷了,委屈您了。”
赵睿安还想抱怨,眼角一瞥瞧见旁边站的侍女掩唇窃笑,忽觉自己和宋星遥的对话听来十分古怪。
他堂堂一个东平世子,和一个女人抱怨带孩子艰难,还要被她安慰?这不是夫妻间才有的对话?还是男女角色对换的那种,他那火气顿时腾地上来,又想骂人,又觉得骂了要被外人小看,于是咬牙咽下。
“世子爷,您能不能……再帮我个忙?”那边宋星遥却又开口了。
“宋星遥!”赵睿安火了,“你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
他指着她的鼻头骂道,宋星遥忙讪笑着握住他的食指:“此事只有世子爷能帮,别人都办不到,我也只能觍着脸来求您了。”
“哦?”赵睿安不吃她这套,挑高眉问道。
“如今这偌大公主府,只有您能进宫,您……若能见着林家公子,帮我给他带句口信可好?”
“宋星遥,你是不是疯了?这节骨眼上,让我进宫给你传情话?”赵睿安脸色一沉,甩开她的手,怒声再压不住。
“不是情话。”宋星遥忙捂住他的嘴,凑在他耳边低语,“帮我传话,崇化坊莫宅,殿下有难。”
“你说什么?!”赵睿安的神情渐渐又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