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离别

屋中气氛凝重, 先前一场家宅惊变似乎没给林家父子带来多少影响,除了林宴尚显苍白的脸色外,两人冷静得很快。虽然对于林宴和宋星遥的出现以及林宴身世还抱着极大疑惑, 但大局之前, 林朝胜并没将家宅私事摆在前面,认真听宋星遥解释来龙去脉。

宋星遥说完缘由,又将自己的猜测简洁扼要地说出来, 林宴鼓励的目光与林朝胜的神情都令她渐渐镇定放松,越说越自信, 再无先前对着神威大将军的怯场之情。

一时间她语毕, 林宴又补充了些许, 总算将这桩事完整说完。

林朝胜未置一辞, 只是拧紧眉头看了画,似在思忖对策,又似斟酌真假, 林宴与宋星遥都不开口, 等他示下。

夜已深, 离宋星遥收到赵睿启的画已经过去将近一天时间, 若真按他们的猜测, 圣人现在恐怕已经在皇后手中了。

思忖片刻,林朝胜走到书案后提笔写信,稍顷信妥,他又让林宴装入信封以蜡油封好放进密匣,这才召来亲信吩咐道:“即刻将我密信送去营中,让安磊召集众将士待命, 能调多少兵马就调多少。速请苏陈二位先生前来与我议事, 宴儿……”他又朝林宴道, “你准备一下,天一亮就随我入宫。”

“是,父亲。”林宴拱手道,又言,“那我先带六娘下去安置。”

林朝胜一双虎目望向宋星遥:“宋六娘子巾帼不让须眉,你多大了?”

“十七岁。”宋星遥忙回道。

“后生可畏。”林朝胜点点头,不再多谈,只叮嘱林宴,“她冒险前来,切不可声张,给她找处隐蔽些的馆阁好生安置,莫委屈了她。”

“儿子晓得。”林宴领命带着宋星遥退出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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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依旧很沉,星月俱无,卵石小道显得曲折幽窄,林宴手里提着盏羊皮灯笼引路,与宋星遥并肩走着。

“你先在北馆住一晚,等宵禁过了,明日天一亮就派人送你回去。我会派两个暗卫在馆外值守,以策安全,你可以放心休息,不过今夜委屈你了,不能给你安排侍人,以免叫人发现。”他边走边说。

“无妨。”宋星遥道,若非宵禁,她现在就想回公主府了。

林府的路是走熟的,两人走得都不快,四野静谧,宋星遥又想起刚才的惊心动魄来,问他:“你的伤真没事?”

“真没事。”林宴道。

宋星遥轻叹一声:“你说县主她为何要这么做?她明明爱着你父亲,又养育了你二十年,怎么说下手就下手?”

“当初她施了不光彩的手段才能嫁给父亲,婚姻可谋,人心难算,父亲对她有敬无爱,她那样一个事事好强的人,如何受得了二十年的慢怠。人心易变,因爱生恨并不奇怪,至于我……初时救我,她或许确是为了我生母的恳求,这是恩,抚养我成长,是情,但这与她利用我也并不冲突。”林宴慢慢分析道,“恩情是恩情,利用是利用。她需要一个儿子给她争来权势地位,来替她保护她的女儿。”

漫长的几十年里,他都在扮演着一个名叫“林宴”的角色,唯独关起门来时,他才是自己。

宋星遥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火光渐弱,林宴在自己身后停步,她转身不解道:“怎么了?”

林宴举起手中拎的灯,想让灯火照清她的眉目。兜帽下的脸藏在一片阴影中,依旧看不清,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宋星遥。

心念骤然狂涌,似猛虎疾火,难以克制。

他伸手,忽将她拉入怀中。

宋星遥一愕,回神时已被他紧紧锁在怀中,耳畔传来他的声音:“对不起,借我抱一下,就一下。遥遥,今晚我很高兴,我已经有几十年没这么高兴过了。我救了我父亲,他还认我这个儿子,他和母亲不一样……”

他很想找人分享这样的心情,而除了宋星遥,没人能够明白他的喜悦。

一如当年,他目睹父亲被母亲毒杀,初知身世那一夜,他恐惧忧恨迷茫,一回屋也像今日这般,狠狠抱紧她,但那一次,他什么都不能说。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宋星遥老母亲一样拍拍他的背安慰他。

孩子般的林宴,并不多见。

林宴渐渐松手,清俊的脸庞在灯火下竟有丝异样的红晕,大抵是羞的。示她以弱这并没什么,但做为男人,他还是有些不自在。

“走吧。”短暂的情绪渲泄后,林宴再度恢复冷静。

宋星遥取笑他:“你别是哭了吧?让我瞧瞧。”

“胡闹!”林宴忙把灯放下,只照路,不照人。

宋星遥无声一笑,正待再打趣几句缓和两人心情,草丛却簌簌一动,林宴驻足冷喝:“谁?出来!”

纤细的身影从草丛后出现,叫灯火打在地上,灰朦不清。宋星遥一见来人,忙将兜帽压紧,站到林宴身后不说话了。来的是林晚,她闻得父亲书房的异动,生恐出事,赶来探听,偏巧正遇上林宴宋星遥二人。

宋星遥虽然全身笼在斗篷中,但身形与姿态依旧透露她是个女人的事实。

林晚远远瞧见兄长密会女子,又状似亲近,全然不似在人前那般疏冷,惊怒疑交加,不假思索便跟了过来,眼下瞧见二人搂抱,心里妒火大炽,只冷道:“夜深露重,阿兄这是和哪家娘子在院中私会?”

林宴蹙眉:“与你无关。这么晚了你不在屋里安寝,跑到这儿做什么?”

“阿兄只许周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哪?你能来得,我为何不能?”林晚嘲弄笑笑,踱到林宴身畔,勾眼看宋星遥,“这是谁?阿兄真不准备介绍下?毕竟日后也许我要唤她一声嫂嫂呢。”

“嫂嫂”两字刚落,她就骤然伸手,要揭宋星遥兜帽。有上回韩青湖的经历在前,宋星遥早有准备,闪退两步,那厢林晚的手也没能成功落下,叫林宴狠狠钳于掌中。

“阿兄!”林晚吃痛娇呼。

“别!碰!她!”林宴已眉梢挂雪,眼底布霜,怒杀的冷厉模样全无平日的宠爱纵容。

林晚从没见过这样的林宴,还没回神,林宴已用力甩开她的手腕,她踉跄退开一步,捧着已然浮现指印的手腕看着林宴:“阿兄,你……”

林宴不欲和她多说,只道:“你若现在赶去凌彩阁,也许还能见母亲一面,倘若错过今夜,日后再见可就难了。”

林晚大惊,想问林宴出了何事,林宴却已拉起宋星遥转身离去,留她站在原地,在去见母亲和跟着林宴之间犹豫。

片刻后她用力跺跺脚,折身去了凌彩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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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宴将宋星遥送到北馆后,安排了两名暗卫在外值守,防止有人进入。然而暗卫都是男人,不可能进屋服侍宋星遥,林宴便亲自给她抱来干净被褥,烧了热汤,拿了几样点心过来。

宋星遥并不挑剔,亦知事态紧急,催他:“林将军还在书房等你前去商议,你快些过去吧,莫误了正事。”

林宴已将床铺好,算算时间确也耽搁不起,故而道:“委屈你了。早点歇吧,莫多想,明日一早会有人送你回公主府。”

宋星遥点头应下,二人道别,并无余话。一夜惊魂至此方静,北馆偏僻,四周悄无人声,宋星遥胡乱洗漱后和衣躺在床上,心绪难平,一会想着宫里的事,一会想着林家的事,一会又回忆起旧事,脑中心里似被塞满杂乱无章的各种事,刀光剑戟混乱不堪,这一夜便无好眠。

更鼓四响后,她才勉强阖眼,还没睡个囫囵觉,门外已传来敲门声。

她惊醒,匆匆掀被起身,道了声:“稍候。”便自去梳洗。

擦脸漱口,简单挽发后,她才开门,门口站的竟还是林宴。屋外天光朦胧,他衣裳未换,显而易见,昨夜未眠,眼底有些红丝,精神却还好。

“没睡好?”他也在看她。

宋星遥只道:“马马虎虎。怎么是你?”

“我送你回公主府。”林宴将她兜帽戴上,转身朝外行去。

“林将军不是让你进宫?你送我回去岂非耽误正事?”宋星遥两步跟上。

“不妨事,父亲已经先一步回营了,有他坐镇便可。我不过拐个道,送你回府后再去也一样。”他边走边道。

“派人送我也一样。”宋星遥并不想因此耽误他的时间。

林宴回头:“不一样,别人送,我不放心。”

宋星遥无话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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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两匹马,回时依旧是两匹马,她与林宴一人一马,并驾齐驱,往公主府去了。

春风料峭,呼呼刮过脸颊,两人策马疾奔,谁也没开口,及至临近公主府,二人方勒缰减缓速度。林宴只能送她到公主府的角门前,二人下马,牵着绳道别。

“遥遥,我怕城中要乱,你若无要事,切不可出府。狸馆的消息,就让人送到公主府给你过目,太子一党在外的动向,还劳烦你多留意。给你的虎符你收好,必要时刻,记得用。”林宴最后叮嘱两句。

“知道了。”宋星遥一一应下。

她只是个含章阁舍人,宫里的事料来影响不到她,倒是林宴自己,此去大明宫必遇波诡云谲之地,而这一切又与上世不同,他二人都没有先机可料,实是险之又险。

思及此,她亦道:“你自己也多加小心,我……等你回来继续教导我。”

林宴笑笑,翻身上马,只回了句:“与尔同袍,宴之幸事。保重。”

一声同袍,前世夫妻不再。

同袍……这个关系,宋星遥挺喜欢。

天光渐明,马儿疾去,转眼消失在巷口,宋星遥转身,牵马入府。

此一别,但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