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争, 要么在沉默中消弥无形,要么就在剧烈的动荡中爆发,再加上又涉及储君之争,自然更加猛烈, 而长公主的话意味着, 这场争斗无声消弥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那一世宋星遥对韩家并没太大关注, 虽说林宴扳倒太子/党之事震惊朝野,但宋星遥那时对朝事毫不关心,也没有分多少注意力在韩家上面, 以至于她也不清楚长公主在那场韩李争斗中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但不论如何,肯定与这辈子不同了。
轨迹再也无法被看透。
一时之间, 宋星遥心生恍惚,这辈子变数巨大, 以至她生出庄周梦蝶的不详实感来,也不知哪一世是真, 哪一世是假。也许死去的那辈子是场噩梦, 又或者如今的世界才是不甘的幻觉。
“太快了。”宋星遥的案上堆满卷宗, 心里却还想着昨日长公主说的话。
“快吗?”林宴站她身后,反问道。
已经降到一月一次的会面,面对面授课的机会变得十分宝贵, 宋星遥很少和他谈论功课以外的东西, 两人都保持着同样的默契,抓紧时间授与学。
“当初李家获罪, 太子被贬, 皇后薨逝, 应是元弘十四年的事, 如今才元弘十年,怎么不快?”宋星遥记得清楚,这场韩李之争牵涉了长公主,比她记忆中的足足提早了四年。
“遥遥,今年你十七了吧?离当年你嫁我为妻,只剩一年光景了。”林宴亦记得清清楚楚。
她十八岁嫁他为妻,成亲第三年,他才动手铲除李家报了仇。
“这二者有关系?”宋星遥回头问道。
许是近期局势紧张的关系,林宴身上透出几分肃杀,烛火火苗在他眸中晃动不安,隐约带着刀戈剑戟的果决,与他那出尘的气息并不相符。
林宴只是笑笑,没有正面回答她。
能不能像上辈子那样在她十八岁时娶她为妻,才是他在乎的,而如今只剩下一年了。
所以这时间快吗?一点都不,于他而言,已经太慢太慢。
“这段时间你要辛苦些,狸馆里的大小消息你都要过目,多留心李家动向。这枚虎符你暂且收着,必要时刻如遇急情,而你又找不到我,凭此符可以调遣辰字部的一支精锐以供驱使。”林宴从袖内取出半只不足巴掌大小的青铜虎符按在桌上,正色道。
小小铜符入手沉伏,宋星遥拾起,只觉那铜符如同铅石沉甸甸挂在心上,她没有推拒,握牢铜符,道:“知道了。”
想了想,她又道:“你也小心。”
她只是管个狸馆而已,前面风浪再大,也扑不到她身上,这枚铜符不过以防万一罢了,倒是林宴所受风险,要比她大上百倍。
不论前事种种,她并不希望林宴出事。
林宴望着她的眸,只道:“好,得你此话,这条命,我不敢丢。”
————
出了二月,长安转暖,正是百花次第绽放的时节,也是长公主一年一度的春宴日。然而今年的春宴却办不成,圣人缠绵病榻,朝野内外皆为圣人祈福,一应娱乐活动尽数暂停。
宋星遥有些奇怪,她记得上辈子圣人并没在这年久病不起,如今不知出于何因竟一病不起。皇帝不能临朝,太子独揽大权已有月余时间,朝中上下亦分作三派,一派倒向太子,一派倾向公主,而另一派,便以神威将军林朝胜为首的中立派,只忠心于当朝圣人。
纷乱的朝局很难理出个头绪,狸馆上报的消息每日都有厚厚一撂,宋星遥皆亲自过目,盯紧了李家。
到了三月底,宫中又出大事。
自圣人缠绵病榻以来,宫中御医连日未歇在替圣人问诊,却迟迟没诊明圣人究竟身患何疾,圣人心烦,只让韩青湖随侍床榻照顾自己,除了每日问安之外,他不愿多见皇后并其他妃嫔。正值圣人病重太子临朝的多事之期,圣人身边却只留一个无子嗣的美人,那人又酷似当年韩妃,此举不得不让人揣度圣人用心。皇后多疑,又恐圣人病中若有三长两短,身边只有连美人一人容易生变,便趁着圣人病情转重之机,将连美人问罪关入掖庭,并不许外人探视,对外只道连美人妖媚惑主,不顾圣人病体孱弱以美□□之,令得圣人沉迷床事,以至身体每况愈下。
宋星遥收到消息时,韩青湖已被关在掖庭。
皇后此举可谓一箭双雕,既能除去韩青湖,又狠狠给了长公主一击,毕竟韩青湖是长公主引荐入宫,出了这样的事,长公主难辞其咎。
一时间流言纷乱,再加太子临朝,赵幼珍处于下风。
“宋姐姐。”
宋星遥正想着,忽闻外头传来一声稚嫩叫唤,她转头一看,果然瞧见十五皇子赵睿启。近一年未见,小娃儿长高不少,就是不见胖,依旧是粉雕玉琢,不知人间愁色的模样。宋星遥连忙站起,还没来得及行礼,小娃儿已经冲过来,展臂抱住她。
“啧啧,你个小没良心的东西,是我把你带出来的,你眼里只有她?”赵睿安的声音跟着响起,又朝宋星遥抱怨,“你又躲在这里,害我一顿好找。”
小耳园太闹,宋星遥今日在园外偏僻的六角亭里躲清静看消息,闻言她抱起赵睿启,不解地望向赵睿安。
“宫里不太平,连美人被关进掖庭,无人照料小殿下,我便想了办法将他带出宫来。看样子他只认你,近日怕要麻烦你照顾他了。”赵睿安解释道。
照顾赵睿启倒不是大问题,只是时局动荡,她近日太忙,待要拒绝,又看赵睿启水汪汪的眸子看着自己,拒绝的话说不出,只好问道:“殿下知道此事吗?”
“已经先带小殿下禀过殿下了,殿下同意才带回来的。”赵睿安径自坐到宋星遥对面的位置,动手给自己倒了杯水,毫不客气地喝起来。
“宋姐姐,我给你带了礼物。”赵睿启会说的话多了些,从宋星遥身上跳下,便招手把跟随身后的宫人唤到身前。
宋星遥这才见宫人手中捧着细长木匣,木匣上还上了小铜锁,钥匙挂在赵睿启手上,如此慎重,也不知里面装了何处,宋星遥好奇道:“小殿下,这里边是什么?”
“我画的画!连美人教我画的,要我一定送给宋姐姐。”赵睿启一边开木匣,一边道。
韩青湖教他画的?
宋星遥蹙蹙眉,便见赵睿启已经打开木匣,从里头捧出一撂画纸递过来,她接过后坐到石桌旁低头看去。
果然是赵睿启的画,五岁的孩子,笔触还十分稚嫩粗糙,画出来的东西只是涂鸦般的轮廓,一般人没耐性却看懂,但宋星遥陪着林宴教导过赵睿启一段时间,虽说过了许久,但她还是熟悉赵睿启的思维与画,要看懂并不难。
画共有十幅,画的都是人,很潦草。
“连美人说姐姐一定想我们,让我把宫里的事画下来给姐姐看。”赵睿启兴致勃勃地过来。
韩青湖位份还不够,只是暂时抚养十五皇子,因着与宋星遥的关系,和赵睿启也说得上话,赵睿启并不排斥韩青湖,两人感情还算融洽。
画中所绘,应是二人在宫里生活,有一起放风筝的,有教他读书的,很多幅画都是三个人,这第三人,自然是圣人。韩青湖获宠,圣人常与她一起,连带着也常见到赵睿启,十五皇子的日子倒比从前好过许多。
一切的改变都有迹可循,宋星遥见赵睿启变得活泼不少,也替他高兴,唇畔浮起一丝笑意,只是在看到最后两幅时,她的笑渐渐凝固。
最后两幅画不对劲。
同样出自赵睿启的手,但画中已非玩乐场景。两幅都着一人横卧于地,一人立于旁边,手中奉汤,不同之处在于,两幅画中手捧汤药之人衣着打扮稍有不同,若不细看分辨不出,两画中站着的那人奉汤姿势也不太一样,前一幅那人似要奉汤给卧地之人,后一幅那人却微抬手仰头,似要饮汤。
宋星遥仔仔细细看了数眼,品出些意思来,心里渐沉,双手冰凉,背脊悄然爬满冷汗。
韩青湖入宫之后,林宴亦安排了人手与她接应,互递消息,可自圣人得病,韩青湖随侍左右起,林宴安排的人就无法再接近韩青湖,她的消息再也传不出来。
这画……是韩青湖借赵睿启之手,给他们传递的消息。
若她猜得没错,宫中要起剧变,但她又无法确定,毕竟只是一个五岁孩子的画,凭此不足为证,若贸然行事,也恐惹出大祸。
宋星遥心内惊急,待要细问赵睿启,却又见赵睿安坐在对面,满腹疑问只能暂时放下。对面的赵睿安正在饮水,不期然间抬头,眼睛自杯上幽幽望向宋星遥,一双妩媚的凤眸愈发狭长,令人捉摸不透的暗光忽然闪过,稍纵即逝,宋星遥没来由心头一颤,再仔细看时,赵睿启已经抬头,仍是满面嬉皮笑脸的神情。
她觉得,自己要先见见林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