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遥回公主府已经是仲秋后的第三天, 仲秋节宫里发生的事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宫中家宴上,圣人在太液池畔偶遇长公主带进宫献艺的美人青湖娘子,恰逢青湖娘子抱猫立于桂树之下, 风姿绰约。圣人一见倾心,当夜便召侍寝,翌日即封才人。
圣人佳丽三千, 年年都有新入宫的娘子充盈后宫,宠幸一两个舞姬原也不值众人这般大惊小怪,但宫里的老人们都传这连娘子长相酷似当年韩妃。宫中皆知韩妃虽是帝后忌讳之人, 但这十来年间但凡圣人宠幸过的妃嫔,容貌身段行为举止无不有某处肖似韩妃的,宫中暗地都道圣人对韩妃余情未了,今日连才人一出, 更是印证了这个猜想。
这位连才人, 不论容貌还是意态举止, 皆像极当年韩妃, 竟令当日陪在圣人身畔的皇后远观之时色变,脱口而出一个“韩”字。皇后掌管后宫近二十载,向来端庄稳重,甚少有失态之时, 仲秋夜的失口, 足以说明连才人与韩妃的相似。
往后三日, 圣人竟夜夜留宿连才人所住寝殿,接连荒废三日早朝,引得朝中非议, 皇后亲往跪请, 圣人这才离开。
关于连才人的传言愈演愈烈, 但到宋星遥这里却又是不同的版本了。
“六娘,要不是小爷我当时帮了连才人一把,她可不能见到圣人。”
秋高气爽,赵睿安摇着羽扇,坐在池心亭的扶栏上和宋星遥提及仲秋之事,眉目之间是止不住的得意。
“皇后知道长公主年年都送美人给圣人早就心生不满,所以这回的献舞安排在高阁之上,离大老远的距离,就算连才人长得再美,圣人如何看得清楚?所以我给想了个办法,圣人与皇后每年仲秋都要带众人去太液池的蓬莱山拜月,我给她找了只猫儿,让她以被猫吸引误入太液池为由,偶遇圣人。”赵睿安继续道。
“你适合进宫为妃。”宋星遥头也不抬,仍在读手里的东西。
哪有什么巧合缘分,不过人为制造的机会而已。
“宋星遥,我答应了你照拂她,如何也算做到,她得偿所愿一飞冲天,你是不是该感谢我?”赵睿安不满她一心二用的敷衍,劈手夺过她中之物,“在看什么?”低头一看,便又道,“你一个姑娘家,看这做什么?”
宋星遥在看长安邸报,这也是林宴布置的功课。长安邸报每三日一传,记载收录的都是时下最新的朝闻时事,对宋星遥了解局势有很大帮助,林宴要求她必须将每一期邸报上的内容全部记下,他随时抽问,她必须随时能答上来才可以,以此来练她的政治敏感度。
虽说如今林宴一面难见,但这个习惯宋星遥保留下来,毕竟学这些为的不是应付林宴的考试,而是为了她自己。
“你管我?”宋星遥又从他手里抢回邸报,二人已然熟稔,再无从前拘谨。
赵睿安虽为世子,人却没架子,爱玩爱闹的个性,一天不闹他就浑身难受,看宋星遥钻在俗务中,他也难受,便嘲笑她:“迟早要嫁人的,研究这些没意思的东西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准备为官做宰?”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宋星遥懒怠与他理论。
这话一听,赵睿安顿时炸毛,又抢过邸报,道:“走走走,燕雀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是人间喜乐。”语毕不由分说拉她起来,“想狩猎还是蹴鞠?要不然去曲江游湖,枫叶该红了,叫几个漂亮的娘子在画舫上吹/箫吟唱,岂不快哉?”
“……”宋星遥想踹他。
若说林宴是下凡谪仙,这个赵睿安大概就是人间富贵花,全然相反的两种人。
但不可否认,与赵睿安说话行事,她没有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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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凉风肆虐,偌大林府各处都已点上灯笼,下人们穿梭廊中树下,看着热闹,却只是水月镜花。一年一度的仲秋佳节,林家家主留在军营没有回来不说,就连林宴也只在县主跟前点了个卯,陪着吃了顿囫囵饭,就托辞离府,只剩县主与林晚母女二人孤伶伶地赏月。
县主心情连续低落了数日,阖府上下无不提心吊胆,生怕出半点差错就要引发县主雷霆震怒,到了今日,县主的情绪终于爆发。
“宴儿若是回来,让他立刻来见我!”
关于连才人的传闻早已传遍全京,今日县主带林晚进宫,终于见到连才人,心中惊骇有如山倾浪腾。她长得像韩妃这并不足以让她惊讶,令她震惊的却是,据林晚所言,此人虽是长公主所献,可林宴却似乎与其频繁接触。
林宴与一个长相酷似韩妃的人来往,这让县主很不安,再加上这一年多以来,林宴的种种举动行径似乎都逐渐脱离她的掌控,她已经看不懂这个儿子了,虽说每日安排在他身边的眼线还是照常呈送他的日常密报,表面看来没有问题,但……
“母亲在担心什么?”林晚对此却不以为然。她见到连才人了,确认此人不是林宴画中女子,正有些烦躁。查了大半年,她还是没能查到林宴属意之人是谁,也不知为何,林宴竟将这人保护得滴水不漏,连家人与朋友都不曾透露一二。
“也不知宴儿对自己的身世,是否起了疑心?若你父亲知晓此事……”关上房门,县主独自与林晚道。除了担心林宴,她也害怕林朝胜知道林宴身世。
“他又不是我亲兄长,要是知道与我并非亲兄妹,更好。”林晚与母亲的想法并不一致。若将这层纸捅破,她不再是林宴的妹妹,才有机会实现长久以来的心愿。
从知道林宴不是林家子那一刻起,她就渴望成为他的妻子。全长安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比得上他,从小到大疼她宠她,又是那般风采,她再看不进第二人。
“林晚!与你说过多少次,莫存这些心思!”知女莫若母,县主早就看透女儿心思,然而此时再阻止已然不及,只能道,“你年岁也大了,该给你议亲了。”
“阿兄都没娶妻,我急什么?”林晚并不害怕母亲,漫不经心道,“若说议亲,也该阿兄先来。母亲先给他定门亲事吧,要一个……好拿捏的。”
反正如今也不能与他一起,与其让他成日惦记心仪的画中人,不如寻个好掌控的女人,以便日后除之,顺便也能激一激他,看能否激出画中人的身份。
想娶他心仪之女,那是万万不成的。
“是该给他娶妻了。”县主忖道。不止该给他娶个好拿捏的,还要娶个能做她眼线的女人,如此一来,她才能后顾无忧。
二人这厢正心思各异,门外下人传话,林宴到了。
门被推开,林宴当值刚回来,不及更衣,穿着公服进来,朝县主请安。
“宴儿,我正与你妹妹聊起你的亲事。你们兄妹年纪也都不小了,尤其是你,宫里贵人已经暗示过几次,只不过后宫与前朝诸多牵扯,我们林家如今树大招风,不宜再掺入这些纷争,是以多次推拒。今日进宫,皇后娘娘亦有意指婚,再拖下去怕是不好推拒。上次问你时,你说并无心仪之人,今次你妹妹同我说,你似乎有了意中人?不知是哪家娘子,若是合适,咱们便将人定下。”县主目色慈柔,温言试探道。
若按从前,他应该垂首领恩,告诉她,他没有心仪之人,婚事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才是能让县主满意的答案。
“多谢母亲关心,儿子……”林宴微微一笑,直视县主道,“确实已有意中之人,然现在谈婚论嫁为时尚早,此事就不劳母亲与妹妹操心,儿子自会妥善处理。宫中指婚,母亲不必过于烦心,能推便推,不能推便拖,不会太久。”
林晚闻言,只将腰间坠的禁步玉佩攥在手中,“叭嗒”一声攥裂。
“哦?那这位娘子是……”县主声音随之寒凉。
“是我非卿不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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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很短暂,似乎眨个眼,长安便入了冬。
初雪来得挺突然,一夜过后,长安便铺了层薄雪,满目银妆。时近年节,公主府忙碌起来,宋星遥也跟着忙碌,连轴转般在两个地方跑。自打韩青湖之事后,赵幼珍对她极为满意,时常将她叫到身边说话解闷。狸乐馆那边,年节事也多,光一个狸乐会就够狸馆忙上半天,去岁宋星遥还只是参加狸乐会,指望靠着这个比赛得到公主青睐,不过短短一载时光,她已经摇身成为狸乐会的负责人,狸乐馆的馆主,哪怕是长安里有些家世背景的小娘子,见到她都要客客气气喊她一声“宋舍人”,亦或是“宋馆主”。
除开这些明面上的俗务,林宴的教导雷打不动,保持在至少每月一会的频率,宋星遥也渐渐开始接触狸乐馆暗中事务,以及辰字部的部分军务。每个月向曹青阳汇报军务,两厢对接之事,林宴都慢慢交到她的手上。
新的一年,就在这样的忙碌中到来。
长安的局势悄然发生了改变。
韩青湖的圣宠愈重,圣人几乎夜夜都召她侍寝,引发后宫不满,以贤妃为首的妃嫔公然与她为难,皇后隔山观虎斗,欲借贤妃之手除去韩青湖。年关将至前,十五皇子因猫毛引发喘症,贤妃推责于韩青湖,指她谋害皇嗣,不想却被韩青湖将计就计,反将一军,爆出贤妃故意利用十五皇子之疾设局陷害韩青湖,引发圣人雷霆震怒,将贤妃贬为才人,又把韩青湖晋位至美人,暂将十五皇子交由她抚养。
这与当年林晚在宫所遇之事,何其相似,只是就时间上来说,提早了不止五年。
宫中的尔虞我诈与宋星遥无关,只不过因为那人是韩青湖,她多有关注而已,然而朝局却也随之紧张,这就影响到了宋星遥。
贤妃一去,如断皇后一臂,而韩青湖又是长公主献给圣人的美人,这不由令人揣测长公主的心思。
长公主与皇后并皇后娘家李氏间本就有矛盾,近年李家几次三番以女人不能涉政为由,上书要废除公主兵权,心里也存着让太子吞并公主兵权之意,如此一来,矛盾加深,纷争愈演愈烈。
宋星遥在狸馆内,每日都要收到无数关于李家的消息,公主府的守备也愈发森严。
及至次年二月,春暖花开之际,圣人突病,朝政改由太子暂理,李家对赵幼珍大肆打压,二者纷争矛盾到达最顶点。
“本宫原念他是我亲侄儿,我亲弟弟的长子,本顾念亲情不想与李家撕破脸面拼得你死我亡,不过这些年太子掌权,李家得势,开始清除异已,他既有亡本宫之心,本宫焉能手软?”
赵幼珍坐在含章阁大殿正中,手下按着一撂书册,大殿正中站的全是她的幕僚,宋星遥今日随侍殿侧,已听得心惊。
若她没有看错,赵幼珍手下按着的那一大撂书册,正是林宴这一年收集来的,用来彻底扳倒李家的证据。
韩家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