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局势越发显得乱了, 神威军与长安诸卫抓捕了一大批人,长安好几家商肆因此关门,闹得坊巷间人心慌慌, 不过好在这情况到了仲秋之际有所好转,只是白天夜里的戒备依旧森严。
抓的人一多, 要审的案就更多了, 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林宴越发忙碌,宋星遥更难见到他,从七月到八月中旬, 二人统共也只见上一面, 林宴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八月桂花盈城,酷暑退潮,秋意渐凉, 月晖远胜平时, 不论民间权贵皆兴玩月, 宫中更是设下玩月家宴,正是阖家团圆的时节。
林宴果然说服赵幼珍,仲秋前几日, 长公主已下令召韩青湖入府, 离入宫赴宴尚有两日之隔时,长公主于东华楼召见韩青湖。
第一次见长公主, 韩青湖有些紧张。宋星遥替她上妆更衣妥当,再给她戴上面帘, 看着已与两个月前判若两人的韩青湖, 心内欣慰。
这两个月的辛苦并未白费, 韩青湖比她想像中更好。
“别担心,殿下很亲切,尤其是对着像你这样漂亮的娘子,况且还有我陪你同去。”宋星遥用力握握她的手,带着她往东华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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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楼外已经围着不少人,皆着舞服伶衣,梳着高髻,正各自为阵候着。楼中有笙箫丝竹乐声传出,轻幔之下影影绰绰都是翩然起舞的人。
“这些都是公主府豢养的伶人,专为玩月宴精心编排了几支舞,待殿下逐一过目后才挑定今年送入宫中的舞姬。毕竟是取悦圣人的美人,马虎不得。”何姑姑陪着宋韩二人同来,边走边道。
这都是公主府的惯例了。赵幼珍养的这些伶人除了供公主府宴客时表演外,有很大一部分都用于送给京中权贵,而每年宫中家宴,赵幼珍也会带些献艺的伶人随赴,若然被圣人看中,最不济也能入梨园混个乐藉,厉害些的甚至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主子娘娘。而宫中家宴一年不过两次,仲秋与元夕,其中又只有仲秋赵幼珍才会带伶人入宫,所以挑的必是这些人中色艺双全的佼佼者。
毕竟机会难得,一年到头所有的期盼都在这里头,但凡有些心思的无不卯足劲头争抢这个机会。
竞争激烈。
就算宋星遥受宠,又有林宴说服在先,能给韩青湖的也只是一个机会而已,能不能让长公主满意还要看韩青湖自己了。
宋星遥与韩青湖站在离人群最远的偏僻处,已经收到不少打量的眼神,比起其他人编排的群舞,韩青湖显得势单力薄。二人正在树下站着,忽见旁边又走过两人。倒是巧了,这两人中有一人宋星遥认识,正是前些月被殿下打发去绘珍馆的教习寒苏,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竟又回到公主府,身边跟着的那个舞姬年纪不过十五岁,却生得容光照人,在容貌之上已艳压在场所有女人。
二人走到其中一群舞姬队里寒暄几句,寒苏带的那名舞姬不论衣饰妆容都与这几人有些出入,显然是这几人的领舞。寒苏聊了几句,转头带着那舞姬朝宋星遥走去。
“听说宋娘子升官了?恭喜恭喜。”宋星遥身份不同,寒苏也再无先前高傲,客套寒暄着,一双眼只上下打量韩青湖,隐约透着不善。
“多谢寒娘子,听说寒娘子回来了?我也恭喜你。”宋星遥同样恭喜她。
“没想到宋娘子也要向殿下献美?就是这位娘子?”寒苏又问道。常年与舞姬打交道,寒苏已然练就一双毒眼,纵是戴了面帘,她也能轻易估算出韩青湖的年纪,这至少已年过二十,怕是接近二十四、五,这个年纪无论如何是比不过她身边含苞待放的小娘子们了,当下便勾唇,有些嘲意地望着宋星遥。
“老师,回去吧,这有什么好看的。”年轻的舞姬扯扯寒苏衣袖,撅唇娇道。
她的确是有自傲的资本,容貌身段都能碾压场上一众女人,寒苏能回来只怕也是因为她的关系,安心要凭这徒弟出头。
宋星遥看在眼里,并没多说,寒苏试探完毕,假意欠身道:“小徒年幼,言语冒犯处还望宋娘莫怪。我们先告辞了。”说罢就带那舞姬走了。
韩青湖这才开口:“那是谁?”
“跳梁小丑罢了,不足为惧。”宋星遥摇摇头,压根没把这两人放在眼里。
东华楼里的乐音停下,舞姬换了一批,人潮慢慢朝东华楼移去,宋星遥已能瞧见赵幼珍身影,暗暗指给韩青湖看。赵幼珍斜倚玉座,脚边蹲着个少年正替她捶腿,许是看久了赵幼珍已不耐烦,还没等一曲舞毕,便挥手让眼前这群人退下,又换了新的舞群入楼。
一共六支舞,除了开头一支赵幼珍看完外,后面四支她都没看完,到了寒苏这一支,她早就意兴斓珊,及至寒苏那徒弟上场,赵幼珍方露出几分兴趣。这舞排得好,五名舞姬如群星拱月衬着中心一人,那人虽然年幼,舞技却十分纯熟,折腰如柳,长袖凌风,一舞“绿腰”迷人眼,再加上那人生得极美,只看得赵幼珍频频露笑。
待得曲歇,四下方起阵阵掌声,连赵幼珍也夸:“绿柳细腰舞,春杏桃腮靥。”
若无意外,仲秋节的宫宴,必是寒苏所排之舞可得随公主同赴。四周已有人朝寒苏道喜,寒苏却只向宋星遥投来挑衅目光,又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最后这舞,是韩青湖。
宋星遥拍拍她的背,示意她入楼。清箫音起,悠然入耳,似一泉流水淌过,无一丝杂音。韩青湖虽也习过舞,但舞技平平,跳的是《春莺啭》,把梅款舞,动作简单,胜在意态婉约,眉目生香,眼波流转处皆为情。
然而美人很多,赵幼珍看得有些腻乏,正要挥停,箫声转疾,韩青湖便随乐疾转,舞裙飞转,脸上面帘脱落,露出真容。赵幼珍只看一眼,断然厉喝:“停!”
箫声与韩青湖的舞同时停下,众人不知出了何事,鸦雀无声,韩青湖垂下头大口喘气,宋星遥站在楼外亦替她捏紧了心。
赵幼珍却从上座走下,踱到她身边,只道:“抬起头来。”
韩青湖依言抬头,赵幼珍又道:“走两步,转个圈。”韩青湖皆依言而行,走了几步旋身又走到她面前,举手抬足间是浑然天成的教养,与四周舞姬妖娆冶艳皆不相同。
赵幼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只道:“这张脸,甚好!明日就你,随本宫赴宴。”
宋星遥定下心来,有赵幼珍这一句话,她和林宴两个月心血没白费,那边寒苏与她那小徒弟已变了脸色,朝她投以愤恨目光,她却只作未见。
“宋星遥,她这妆容是你化的吧?”赵幼珍已经点她名字。
宋星遥躬身入楼,朝公主一礼,笑道:“禀殿下,是六娘所描。”
赵幼珍依旧盯着韩青湖的脸不放:“远看像极了一个人,细看之下却又不同,六娘,这桩事你办得很好!赴宴那日,就按这个妆容。”
“谢殿下赞,六娘必不遗余力。”宋星遥垂首领命。
韩青湖与韩妃本就有五分相像,她在参考了林宴送来的画之后,在韩青湖的妆容上作了细微调整,以令她与韩妃达到七成相像,再辅以姿态神色,远看足以乱真,近看虽有不同,但也足够迷惑人了。
赵幼珍昔年亦与韩妃相熟,自然见过韩妃风采,她的反应足以说明宋星遥的成功。
能让长公主吃惊,那便一样也能令圣人震惊,宋星遥毫不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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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仲秋那日,宋星遥早早起来,带着人给韩青湖梳洗更衣,又耳提面命提点了许多事,仍有些不大放心,送韩青湖去长公主那里时,忽然有些舍不得她。
“青湖,进了宫可就没有回头路了,你真要……”行到长公主寝殿外时,宋星遥忽然攥住她的手问道。
“六娘,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韩青湖露出温和笑容,此时方像姐姐般替她将一缕发丝挽到耳后,“枉我长你数年,却还要你处处操心,你不必替我担心,我会记住你们的叮嘱,谨言慎行,只是今后也不知还有没机会与你相见,我只盼你与阿恕都能好好的。”
她反按宋星遥的手,似告别,也似安慰般用力一握,便转头进殿,宋星遥只闻殿内响起唱喏,看着韩青湖的背影怔怔无语,直到有手影自她眼前晃过,她才陡然回神,望向始作俑者。
“发什么呆呢?瞧你这一脸老母亲的神情,担心她啊?”赵睿安朝韩青湖呶呶嘴。
他也是赵氏子弟,自要随长公主入宫赴宴,今日穿着东平世子公服,华服增色,添了贵气,便不再是平日吊儿啷当的模样,难得像个贵公子了。
宋星遥不语,只听他又道:“这么着,你叫声好哥哥,今儿入宫我替你照拂她,如何?”
“当真?”宋星遥定睛问他。
“那是自然。君子一言,快马难追。”
“赵睿安好哥哥,日后烦请你多多照指青湖了。”宋星遥可不是那种脸皮薄的人,几句软话而已,她还是放得开架子的。
“好说好说。”
一声“好哥哥”,叫得赵睿安魂都快飞了,点头应下后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以后”,可不只是今天,便又觉自己着了她的道,指着她的鼻尖骂:“你个小狐狸,占我便宜?”
“快进去,殿下该等急了。”宋星遥笑嘻嘻地退后半步,请他入内。
赵睿安白她一眼,甩袖进殿,脚刚踱入殿中,脸上的嬉笑表情已悉数收尽,只剩幽沉目光,远远望向已先一步进殿的女人。
韩青湖。
韩家人……这浑水,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