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冷静

宋星遥生了张笑脸,大部分时间都人畜无害地惹人喜爱, 已经甚少会露出刚重生那会处处戒备的警惕神色了, 不过今日面对的人是裴远与林晚, 那就不同了。

含章阁舍人, 从五品的官阶, 比裴远的官职高上许多, 只不过因为是隶属公主府的女官,又受男女尊卑的观念影响, 在外人眼仍只是没有实权, 以服侍人为主的宫女, 可宋星遥显然不这么认为。

她眼里没有丝毫笑意,这段时日跟着长公主和林宴,身上已然磨出与从前不同的锋芒, 收放自如。

“大安确无此律,不过这位娘子行踪来历可疑,近日京畿一带有些乱, 所有外来人口都需接受盘查,六娘也是经历过人贩祸患之痛, 该当明白其中之重, 裴某公职所在,还请包涵。”裴远目光从她身上转到韩青湖处审视着,确认从未见过此人, 全然陌生。

“你就这般信林晚说的话?”宋星遥觉得裴远无药可救。

裴远看了眼林晚, 林晚一瘸一拐让侍女扶着, 似乎被宋星遥推伤,手腕上又是一圈红痕,眼巴巴地盯着他,也不说话,委屈得不行。他与林晚数年交情,她又是挚友妹妹,于情于理都该回护。

“我与阿晚相识数年,她的为人我清楚,自然信得过,倒是六娘出手伤人,若是追究起来,六娘难辞其咎。”裴远沉声道。若眼前不是宋星遥,依他的急性子,早就命人全部带回卫所里先审再说,哪有功夫在这里磨嘴皮子。

这话听得林晚大悦,她扯扯裴远衣袖道:“多谢裴哥哥。”

宋星遥只是冷笑:“我竟不知错在我身。她若不来招惹,我又何需出手自保?我身边这位青湖娘子,扬州人士,原也是书香世家的小姐,不过其祖犯事家道中落,又父母双亡,无以为生故以舞为业,奉殿下谕入京投靠,由我负责日常教管而已。她的手实牒件公验齐整,您若不信,可以找户曹查,又或者随我回狸馆,我取她的牒文给您过目。”

韩青湖的身份来历,林宴早已准备妥当送到狸乐馆中,并且交代过宋星遥,查起来毫无问题。

“那你适才怎么不说?”林晚挣开侍女的手上前道。

“我为何要说?你又以什么身份来质疑我?”宋星遥嘲道,从前觉得林晚可怕,如今再看,也不过如此,“裴大人,你该问问林娘子为何对青湖咄咄逼人,她心里可能有些别的想法,对青湖这张脸感兴趣得很。”

裴远闻言忽然想起什么,眉头顿蹙,林晚咬咬唇,宋星遥却不给他们时间:“怎样?裴大人是要随我回狸馆看牒文,还是去寻户曹?若无他事,我们可就先告辞了。”

“等等!”裴远仍旧拦住去路,“诗云扬州‘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裴某心往之。青湖娘子既在扬州长大,必见过此风光,也不知那二十四桥畔,可有千柳垂湖?”

韩青湖与宋星遥对视一眼——裴远试探的深了,来历身份可以假造,但这眼界见识却无法伪装,她二人都没去过扬州,哪里知道二十四桥桥畔有柳无柳,万一答错……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管吹/箫的二十四桥?’裴公子这二十四桥,问得可广了。”树荫下忽又走来一人,穿着圆领丝袍,腰系官绦,手里拿着柄羽扇,一派风流倜傥的模样,不是赵睿安又是何人?

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一边走过来,一边只冲宋星遥笑,嘴里又抱怨道:“这么热的天,你们不找个凉快点的地方喝个茶听个曲儿,都站在戏园外头做什么?”又道,“聊诗文啊?那我在行。扬州二十四桥有二说,一谓扬州二十四座桥,二谓红药桥,裴公子问的当是红药桥吧?那桥边是座吹/箫亭,也有几棵柳,不过离你想看的千柳垂湖恐怕有些差距。青湖娘子,我说的可对?”

语毕他冲韩青湖一眨眼眸,本就英俊的容颜更添一层迷人魅惑,竟令韩青湖颊起赧色,避其眼神,点头道:“正如您所言,确是如此。”

裴远的试探被赵睿安破坏,宋星遥松口气,只道:“裴大人对扬州如此感兴趣,还是应该亲自去游览一番才好。我们就不奉陪了,告辞。”

“走走走,本世子请你们两吃饭,随你挑地方。”赵睿安摇着羽扇赖着宋星遥道。

见裴远无话,宋星遥敷衍般行个礼,拉着韩青湖走了,赵睿安挨在宋星遥身边,小声戏谑:“六娘,这娘子是谁?名字好生雅致,你不给我介绍介绍?”

宋星遥挑眉道:“殿下准备送进宫的美人儿,你也想打主意?”

赵幼珍年年都送美人给皇帝,这也不是什么秘事,有了这重身份,韩青湖行事反而更便给些,是以也无甚好瞒。

“那不敢。”赵睿安收回目光,又望宋星遥,“看来我只能打打你的主意。”

宋星遥便想起那夜湖心亭之遇,再看他目光灼灼,不自在起来,只道:“看来那天掉湖里没泡醒你。”

“你还敢提那天的事?小爷我被水泡得病了两天,也没见你来看我一眼,小没良心。”赵睿安拿羽扇敲宋星遥的头。

宋星遥只朝韩青湖处偏头避让,挽着韩青湖的手笑骂他,一时间芥蒂全消,说说闹闹就走远了,只剩裴远和林晚站在原地。

林晚没能瞧到韩青湖真容,心里生怨,便将气撒在裴远头上:“裴哥哥,你怎放他们走?因为那宋六娘,你便如此?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你看清楚,她眼里有哪一处容下了你?又是替长公主调/教舞姬,又与东平世子交好,分明是一门心思往上爬,我说与你你还不肯信我?”

裴远正盯着宋星遥与赵睿安直看,闻言沉着脸望她,并不谈宋星遥,只道:“阿晚,你何故非要针对那青湖娘子?真是因为怀疑?”

他出言试探韩青湖是因为他觉得此人确有些不妥,可他也看出来了,林晚针对韩青湖是为私事。

林晚一下语塞,他便又道:“是因为你怀疑她是你阿兄画中之人?你疯魔了吗?”

林晚委屈道:“我只是想知道阿兄心仪的姑娘,不想他和你一样被人蛊惑,有什么不对?”

“所以你利用我?”裴远眼神越来越沉。

“我……”林晚有些害怕,示弱道,“裴哥哥,对不起,下次……”

“没有下次。”裴远断然挥手,不再听她解释,又望向空空如也的街道。

宋星遥几人已经消失在巷子尽处,不见身影。

他觉得她变得陌生,不再是当初在洛阳遇见的那个机敏果敢的小娘子,只是长安众多渴望权势富贵的女人中的一员,甘为权贵折腰……心头火苗渐熄,他也该冷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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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星遥把韩青湖送回狸乐馆时天色已沉,赵睿安那厮跟了她们一整天,他自诩长安万事通,不断拿各种新鲜玩乐诱惑她们,要带她们逛最新的楼,饮最豪的酒,甚至带去蹴鞠场逛了圈。宋星遥这段时间被繁务压得透不过气,经不得诱惑,被他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心,竟带着韩青湖跟他闲玩了整日。

对韩青湖来说都是长见识,但对宋星遥来说,就是浪费时间了。

回到狸乐馆,宋星遥双腿如同灌铅,倚在贵妃榻上捶脚,韩青湖坐在对面一边煮茶,一边听她教导。

二十五岁的人了,还要听十六岁的小娘子教导,想来也挺奇怪,但韩青湖自与她相识起,心里就没把她当成小姑娘看待。

“青湖,以后遇到林家人,尤其林晚与她母亲,你避着些。”宋星遥叮嘱她。

韩青湖有诸多不解:“我瞧那林娘子今日对我咄咄逼人,也不知所为故?好生奇怪,我与她并无照过面。”

宋星遥不知如何与她张嘴,总不好说因为林晚这个“妹妹”觊觎兄长,处处与看上她兄长的女人为敌,只好推到林宴头上道:“个中缘由我也不知,这些是林宴叮嘱的,你记着便是,若有疑惑便问林宴。你日后要进宫,宫里关系盘根错节,尔虞我诈更甚,你切不可像今日这般轻易信人,行事言语思而后动,可记住了?”

韩青湖点点头,送了一盏茶到她手边坐下,只道:“林家县主救了阿恕,林晚又是阿恕妹妹,她们都是韩家恩人,替韩家留了一线血脉,却为何……”

“县主当年到底为何要救林宴?”说来宋星遥倒有些好奇,捧起茶小口抿道。

“我只知道阿恕的生母,也就是我婶娘,也是长安城有名的闺秀。她早年与县主是闺中密友,二人交情甚笃,成婚之后亦时常来往。后来韩家获诛九族之罪,恰逢婶娘临盆,为了救下阿恕,婶娘便求县主相助。那时县主恰也怀孕,临盆时间与婶娘差不多,县主为了帮婶娘救阿恕,豁出身家性命,私藏罪族之后若然事发,是要降罪全族的。她以死婴顶替阿恕,又冒死将阿恕抱入自己准备好的产室,原待生产后对外宣称诞下双生子,不想县主那一子却因脐带绕颈夭折,因此就将阿恕替了林家嫡子之名,从此做为林家嫡长培养。”

说起往事,韩青湖感慨丛生,因林宴曾经提过宋星遥是自己人,宋星遥又已知道林宴身世,想来对韩家并不陌生,她便没隐瞒。

“如此看来,当年县主对韩家,确是仁至义尽。”宋星遥心里犯起嘀咕。

原来如此,难怪林宴能得以活命。只是这得多重的友情,才能让县主那样的人冒着全族获罪的风险藏下林宴?可既然有这么重的情义,林宴是她密友之后,她又怎忍心那样对待林宴?

“是啊。其实若非阿恕主动认祖归宗又找到了我,我们根本不会知道韩家的嫡长孙就是如今林家嫡长子,林家把他藏得很好,又给了他这样的身份。活命之恩再加二十年的养育教导之情,林家对韩家,对阿恕,皆恩重如山。我本以为阿恕在林家过得很好,有母有妹有强族照拂,比我强上许多,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韩青湖美目露出迷惑,与宋星遥同样感到不解。

唯一能解答这个疑惑的人并不在这里,宋星遥也只能丢开手。

夜已深去,宋星遥还有积累了一天的案卷要看,再不敢耽误时间,只让韩青湖回去休息,自己则将宗卷打包带回公主府,打算熬夜苦读。

如此这般,又过数十日。

仲秋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