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 在足够繁重的功课压力下,宋星遥是没空去思考自己那点乱七八糟的猜测的。她虽然没有公主命, 但起码也要给自己挣到个公主身边人的地位。长公主给了方向,林宴铺好了路,她若再不上心, 岂不辜负这一世重来。
那厢赵睿安还在回味琢磨着池畔她的眉眼, 宋星遥这头早都抛到九霄云外, 只恨不能头悬梁锥刺股夜书诗经三百卷,把林宴安排的功课读得透透的。
三天时间转眼过去, 宋星遥抱着厚厚一撂作业又去见林宴了。
如同第一天那样, 林宴早早在狸乐馆的书房里恭候了。宋星遥到时, 屋里除了他以后,还有两个她并不认识的人,一男一女, 男的着赭石布衣,虎背熊腰, 女的则着艳丽襦裙,婀娜苗条, 面上戴了幅珠帘, 看不清长相。见到屋里中有人, 宋星遥在月门外止步,不确定自己要不要进去, 他们似乎正在议事, 三个人正对着桌上一张图商量。
听到她的脚步, 林宴开口:“进来吧。这位是潘园,辰字部统领。”他说话间,左手边的潘园已经抬头冲宋星遥抱拳拱手,咧唇一笑。宋星遥只得入内,回了声:“潘统领。”
“这位是青湖。”他又介绍起右手边的女子来,想想似乎担心产生误会,故又道,“韩青湖。”
姓韩?
宋星遥微愕,便听林宴续道:“她是我堂姐。”
韩青湖双瞳骤缩,诧异而不解地看向林宴,似很惊讶自己的身份如此轻易被他道破,林宴却只道:“她是长公主府上的含章阁舍人,宋家六娘星遥,自己人,不必惊慌。”
谁和他自己人了?宋星遥瞪了林宴一眼,才朝韩青湖颌首:“韩娘子。”一边心里又嘀咕,韩家人不是死绝了?怎又冒出个韩青湖来?
林宴并没回答她的疑问,只朝韩青湖示意,韩青湖这才轻抬右手,将挂在右耳上的珠帘取下,露出真颜。她年纪已然不轻,二十五岁左右,不过胜在容貌极好,烟柳细眉,琼鼻菱唇,即便穿着艳丽的衣裙,身上却自带一股子我见犹怜的柔弱气息,只偶尔转眼之际微露凌厉神色,稍纵即逝如同错觉。
然而让宋星遥大为震惊的却是,她发现这个人她见过——那一世,她在林晚身边见过此人。
疑惑的目光毫无保留地望向林宴,林宴这时却也无法解释,只朝宋星遥问道:“你来得刚好,帮我看看,她脸上的伤痕可能修饰。”
宋星遥仔细一看,才发现她右颊到右眼尾处有一道寸长的细疤,仿佛被什么利器划伤过。她并没马上回答林宴,走到韩青湖身边又仔细察看,林宴又道:“她身份特殊,我不能让她曝露。我记得你跟白三娘学过绘彩手艺,可否用得上?”
“可以,画长枝细梅应该不错,但也只能遮得一时半会,不能长久计。绘彩的颜料最长只能保留三日,而且不能碰水碰油,不能擦拭。”宋星遥端详片刻后才道。
“够用了。”林宴点头,又挥挥手,让潘园和韩青湖先退下。
二人依然好奇地看了宋星遥几眼,这才沉默地离开房间,门扉阖上,屋中又是一静,宋星遥早就憋了满腹疑惑想问,林宴已经把她牵到书案后,引导她看桌上放的画。宋星遥注意力被画吸引,并未察觉自己的手落进林宴掌中,只看着画中人纳闷。
桌上是幅陈旧的画卷,还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落款处的题字与闲章等已损。画中是个绝色女子,雪天的黛瓦白墙下着一袭绯裙,怀中抱着只胖乎乎的橘色猫咪望向画外,那双眼眸含情带水,似要与画外人说话一般。
有一点……像林宴的眼。
林宴轻牵宋星遥的手,淡道:“这是我姑母,当年的韩贵妃,韩黎初。”
宋星遥猛地回头看他——这是她第一次听他直言韩家。她记得韩家嫡系有一儿一女,女儿入宫为妃,就是这位后来获罪的韩贵妃,林宴既唤她作姑母,那他便是……
韩家的嫡长孙。
“你是女子,也擅长装扮之道,帮我个忙,替我看看青湖与我姑母有几分相似?有没办法再让她接近些?”林宴又问道。
宋星遥蹙眉:“从外形来看,两人还是比较接近的,穿着打扮上稍加修改就没问题了,但我不知韩……你姑母喜好的颜色衣饰。容貌来说,二人确有几分相似,但毕竟不是同个人,五官还是有很大差异的,最像的就是这双眼睛,其实……”她看了眼林宴,想说要论相似度的话,可能林宴还更像些,但这话到底没有出口。
“不求形似,但要神似。”林宴以指腹小心翼翼抚过她的手背,而后轻轻捏她掌心,宋星遥这人大概有些迟钝,还是没有发现他的动作,他便又道,“你觉得青湖眼熟,对吗?”
“神似比形似更难,首先我们不知你姑母是什么样的人,单凭一幅画如何描摹出你姑母的性情?”宋星遥回头望他,又问,“我是记得她,她不是你妹妹身边的女侍吗?”
当初在林晚入宫之前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陌生女侍,就唤作青湖。那段时间这个女侍与林晚几乎形影不离,不过她也只在林家呆了一段时日,到林晚入宫后就销声匿迹,也不知去了何处。因其行事低调,宋星遥对她没太大印象,今日看到方想起来。
“你道林晚为何能在长公主府中偶遇圣人,又被圣人一眼相中?那一世林晚比我先找到了青湖,她欺骗青湖可助其入宫接近圣人以报当年之仇,谁料到头来却是她借青湖之手扮得我姑母三分模样,在公主府中偶遇圣人,被圣人一眼看中。圣人对我姑母余情未散,念念于心。成功入宫之后,她便将青湖锁在地窖之中,逼迫青湖助她争宠,所以那几年,她圣宠不衰,位份连连晋升。”
“圣人对你姑母余情未散,却杀了她,又诛她九族?”宋星遥实在看不出一点余情未散的痕迹。
“天下帝王,江山是江山,权术是权术,后宫是后宫,他冷血无情,却并不妨碍他觉得自己痴情一片,况且时间往往能留住一个人最美的模样,心头朱砂,眼底明月,不就是如此?哪来的什么真情,不过自欺欺人,换一声赞叹怜惜而已。”林宴道。
“呵,男人。”宋星遥冷笑,总算发现自己的爪子在他手中,狠狠抽回。
这是连林宴也一并嘲笑上了。
“只身入宫报仇,青湖娘子胆量不小。”嘲笑完,宋星遥又感慨道,“既然活下来了,为何不好好过日子呢?”
“活着?苟且偷生么?父母之仇,宗族之恨,哪一桩不是沾满血泪,况她又与我不同,我自小在林家长大,对韩家与父母并无印象,但青湖却在父母膝下长到五岁,又受她母亲性命相护才能逃过一劫,你让她如何面对满门被屠,亲族尽去的仇恨?”林宴并不在意她的嘲讽,亦叹道。
宋星遥想想,觉得林宴说得也对,上辈子她父母被流放岭南,兄长失落回了洛阳,已经让她极难过了,若换她面对九族之亡,恐怕她也会拼却性命报仇。
这世间总有些事重逾性命,她能面对自己的死,却肯定无法接受丧亲之恨。
此恨无解。
“她脸上那道伤痕,就是她逃跑中摔下悬崖所受。因着这道伤痕,她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入宫为侍,只能另想办法。”林宴又道。
“所以……你这是要帮她入宫分得圣人宠爱,既能与皇后一较长短,又可与你里应外合?”宋星遥飞快想通其中关节。
林宴点头:“她一意孤行,我便助她一力,也免她在深宫无枝可依。”
宋星遥默。她私心并不赞成以这样牺牲的方式去报仇,可她毕竟不是韩青湖,不是林宴,不曾经历灭门丧族之痛,未受其苦,便不好贸然置评。
只不过如此一来,就相当于当年林晚的路,被人从中间生生截断,林晚再想进宫为妃的可能性,已经很低很低了。
这恐怕也是林宴同意帮助韩青湖的最大原因——这一世,林家与县主对他有活命之恩,二十年教养之情,林晚依旧与他是十多年的兄妹,恩义尚在,他没有理由也不想除之而快,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斩断林晚的去路,不叫旧事再现。
往后,便是桥归桥,路归路。
“你想让我帮你?也行。”宋星遥看穿他的意思,很干脆地点头。 “不过……脸上的伤好处理,但我对你姑母毫无了解,其他方面……”林宴已经帮过她数回,她回敬一次不为过,于她而言又只是举手之劳,再加上能破坏林晚的计划,她就开心。
“无妨,青湖幼时见过我姑母,对她有些印象,另外我会给你些姑母的生平诗画,你们揣摩一二便是。除了绘彩之外,最主要还有姑母和你一样爱猫,你要教青湖些关于狸奴的常识,帮她挑一只合适的狸奴,另外就是青湖毕竟在市井呆久了,言行举止太过随意,她身份特殊,我又不能另外找人回来教导她,你……也曾是林家长媳,出入过宫庭,见识过大场面,当时也是长安贵妇佼佼者,仪态姿容皆是出挑,比宫中贵人还要强,所以她的礼仪,还要劳烦你费些心。”
宋星遥听林宴长篇大论说了一通,本来点头,及至听到那句“林家长媳”,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结果换来后面一大段恭维,拙劣的马屁听得宋星遥嘲讽他:“你确定你说的是真心话?”
“林某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林宴面不改色道。
发自肺腑就有鬼了。
宋星遥懒得回嘴,又问:“那你打算如何送她入宫?给我多长时间?”
“八月的仲秋节,宫中会有家宴,长公主会带府中歌舞姬入宫献艺,我来说服殿下带她入宫。”
现在是六月,离八月只剩两个月时间,宋星遥斜睨他:“你就这么有把握能说服殿下?”
“这你大可不必担心。李家逐年坐大,太子是个有野心的,早就觊觎殿下手中权势,恨不能夺到手中,皇后与殿下同为长安最贵女子,早就明争暗斗过数回,二人之间已生嫌隙。能给皇后添堵,分去皇后之宠,殿下自然愿意。”林宴说着又望宋星遥,只道,“你也别将殿下想得太过美好,她首先是一国之女,未来的大长公主,手握重权,经历过沙场厮杀,她的能力与地位,都足以胜任亲王之位,甚至于已有为君之势。既有帝王心,你就不能以常人待之,明白吗?”
再宠再爱,这中间也需要一条清楚的界限,不可逾越,否则她就会是第二个寒凌。
宋星遥点头,忽道:“林宴,你有没发现,你的话越来越多了。”
林宴坦然而回:“只是因为对着你而已。”
在外人面前,他还是架子十足的。
宋星遥又白他一眼,骂了句:“虚伪。”
他却道:“行了,这事暂时这么定下,我们来说说另一件事吧。”
宋星遥惑:“什么事。”
林宴已经换了副嘴脸,高深莫测道:“遥遥,三天时间已到,你的功课呢?”
“……”宋星遥默。
教学时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