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舍人

赵幼珍的问话结束后, 含章阁中鸦雀无声,强大的无形威压笼罩在阁内。宋星遥仍旧保持天揖的姿势, 腰躬得有些酸, 她定神之后方开口。

整个含章阁,只响起她的声音。

“禀殿下,六娘不愿意。”宋星遥拒绝得十分干脆,她要是想进宫,当初就不会费这么大力气千辛万苦进公主府了。

“哦?进了宫就是名正言顺的女官, 见的都是真正的皇室贵胄, 若再有些福气能得圣人宠爱, 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不比在我这里强上百倍?我见六娘也是个有野心争上游的人,怎不愿进宫?你说来我听听。”赵幼珍未因她的拒绝而动怒, 问得仍然平静无波。

宋星遥慢慢直起身子,无数的答案在心里翻江倒海而过——是表忠心拍马屁,还是据理力争, 亦或是证明自己并非贪慕权势的人……哪个答案能打动长公主?她没有答案。四周站着不少人,但没有人可以给她提示。

赵幼珍的目光略带一丝兴味, 似乎有些期待她的回答, 宋星遥莫名想起林宴给过的提醒:“就像从前对我那样,去面对殿下就可以了。做你自己, 不必勉强成为你不想成为的人。”

她本能地觉得, 赵幼珍不会希望听到假惺惺的长篇大论。

于是,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 她坦然道:“禀殿下,因为六娘怕死。”

“什么?”赵幼珍以为自己听差了。

这么多年来,在这含章阁内只有向她剖白忠诚的大义凛然之士,却从没有一个敢说自己怕死的人。

曹清阳、洪娴、何姿等人也是听得一怔,这个答案听来太像孩子气的玩笑了。

但宋星遥格外认真地又重复了一声:“殿下,六娘怕死。深宫后院尔虞我诈,连身为皇子的十五殿下尚且要靠藏拙保命,我一个小小女官又算什么?既便锦衣加身华服为披,后宫女人也不过是男人手中玩物,处处受制,样样依附,还要为着分得一点宠爱勾心斗角明争暗斗。这怎及在殿下身边,即便名不正言不顺,我尚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为前途一搏。明主之下,我无性命之虞,不陷阴私之斗,才能放心一展所学。哪怕养一辈子猫,我也愿意。”

说着她再行揖礼,郑重求赵幼珍:“所以,六娘求殿下不要将六娘送入宫中。”

阁中安静得似乎能听到她心脏的跳动声,忐忑不安,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上位之人忽然却忽然爆出一串笑声,赵幼珍笑了,指着宋星遥道:“还没人敢在本宫面前说自己怕死的,你是头一个。”说着渐渐收起笑,又道,“谁人不怕死呢?本宫也怕,不止怕死,还怕老怕病……”

人生常态,生老病死,除了第一个字代表喜悦之外,后三个字,却都是悲苦。

“殿下春秋正盛,得上苍庇佑,必当福泽百年。”随侍左右的婉嫣立刻安慰道。

赵幼珍却挥挥手:“本宫见的生死比你们都多,不必拿话安慰我。让你办的事,可办妥了?”

“回殿下,已经将娘娘派来要人的陈公公打发走了,六娘子放心。”婉嫣笑道。

宋星遥一愣,抬起头就见赵幼珍冲自己伸出手道:“小丫头,你听到了?她李沅想从本宫这里要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那个能耐。”

李沅便是皇后名讳。

宋星遥见她有起身的意思,忙两步冲到她身边,扶起赵幼珍皱鼻嗔道:“原来殿下刚才是涮六娘,吓得我心脏都要跳出喉咙了。”

赵幼珍就喜欢她这副娇俏的小女儿模样,当即大笑:“你这丫头倒还怪起本宫来,本宫若不问问你的意思,来日你若怨本宫坏了你的前途,可怎生是好?”

宋星遥扶着她往阁外走去,边走边道:“我的前途就是跟着殿下,殿下是我的明主,谁让我走我都不走。”

得,马屁又拍上了。

赵幼珍乐不可支,又动动脖颈,道:“坐了一上午,人都僵乏了,你们且陪我出去走走吧。”一边按着宋星遥的手踏出门,带着她走到含章阁附近的花园中,边走边道,“六娘,你到本宫府上也有段时日,可还习惯?”

“习惯,殿下这里很好,六娘如鱼得水。”宋星遥陪着她散步,身后是曹清阳、洪娴与何姿等人,她觉得公主今日应该还有最重要的事没同自己说。

“那你也算游刃有余?”赵幼珍点头满意道。

“殿下过奖了,六娘初来乍来,也只是勉力而为。”宋星遥谦道。

“你不必过谦,小耳园你管得很好。现下本宫有一桩要紧事需要交给你,你得不遗余力办好。”赵幼珍停在树下转头道。

宋星遥忙松开手俯身:“殿下有事只管吩咐,六娘必当鞠躬尽瘁。”

“本宫与林宴之间,有些秘事要行,你可知是何?”赵幼珍却忽然提及林宴。

“不知。林司仗只向我提及要我做为中间人,与殿下居中传线,至于何事,他没提过。”宋星遥的心脏又开始怦怦直跳——今日这事,莫非和林宴有关?

“那你答应了?”

“六娘只是回复他,若得殿下允许,且所行之事不违背殿下之意,那我便同意。”这种时刻,宋星遥必得表明忠心。

赵幼珍只是笑笑,忽又转身肃容道:“尔等听令,自今日起,由宋星遥接管狸楼,洪娴听她差遣,负责狸楼日常事务;何姿为她副手,辅佐她内外之事。”

这番命令宋星遥始料未及,她诧异非常,愕然抬头,不解长公主之意。

从小耳园到狸楼,这跨度之大,已经不止是从六只猫到六十只猫的差距了。

“遵殿下令。”洪娴与何姿似乎对此早有准备,闻言躬身领命。

赵幼珍又道:“狸楼之事,稍后让洪娴说与你听。本宫要你做的,实为另一桩事。本宫欲组建一支暗部辰字军,将以狸楼为据,而这支辰字军,乃是本宫与林宴合建之军,你既是我与他的中间人,此事便暂交你负责。”

宋星遥听得后背抽凉——何姑姑给过她暗示,但她千算万算,却没算中赵幼珍交代下来的,竟是这样的事。

可她对此毫无经验,让她管管小耳园还成,再大点管管公主府也还能勉强凑和,可是组建军队,宋星遥开始发晕……

“你不必如此担忧,本宫的军务由清阳掌管,日后你明面之上为我公主府女官,暗中隶属清阳麾下,她会负责教导你,组建辰字军之事,亦由林宴主理,你协助即可。”

又是林宴。

宋星遥忽然发现林宴给自己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偏偏那坑还看似诱人非常,她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

树下挂着几个金鸟笼,里头养着毛色鲜翠的鹦歌儿,赵幼珍交代妥当,拈起逗鸟杆逗弄笼中鹦鹉,一边道:“小丫头,怎么一提林宴的名字,你就不自在?”

“没有,只是觉得如此重要的军政要务,殿下,我……”

“你是不想和林宴打交道吧?”赵幼珍一语戳穿她,“宴儿同本宫说,你与他之间有些误会,你不待见他。本宫可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过节,既然交托了,不论你用什么办法,需得替本宫办好。”

“是。”宋星遥硬着头皮应了。

“你也不必对他如此抵触,当知人生在世,远非一人独行,若要成事,人脉必不可缺,而这人脉,有时是你的朋友,有时却会是你的敌人甚至于是你的仇人。这世间除却血缘并无一尘不变的关系,天下大势,总归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你要做的,只是创造天时地利人和罢了,朋友也罢,仇敌也罢,都只是人和中的一环,别因陈见而束手束脚,反而不利于行。”

赵幼珍淡道,仿如循循善诱的良师。

宋星遥知道这是她在点拨自己,细品之下亦觉得这番话大有深意,从前竟是她一头钻进牛角尖中出不来,当下便有些茅塞顿开之悟,心中对林宴最后那点抵触也消失无形,随即躬身领命:“谢殿下教导,六娘必竭尽全力办好殿下交托之事。”

语毕又向曹清阳拱手:“曹将军,日后还望将军不吝赐教,六娘先行谢过。”

曹清阳依旧面无表情,只道:“客气了。”

一时无语,赵幼珍让众人散去,只留曹清阳在身边。

曹清阳并不理解赵幼珍的做法,待得身边无他人后方道:“那宋六娘虽有几分慧根,可到底年幼,又对军务全无经验,义母将如此重要的事交给她,未免太过儿戏。”

“你以为本宫愿意?”赵幼珍这才回头,面上笑容微凉,“那支辰字军说是林宴与本宫同建,实则全是他投诚而来的人马,连同李家的秘辛罪证一并送到本宫手上的,这么大的礼,他就提了这一个要求,本宫能不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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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宋星遥回到小耳园中,还没从赵幼珍给的震惊里回过神,心里乱糟糟的对什么组军建队之事毫无头绪,正坐在屋里呆呆喝茶,一盏茶没喝完,便又听园中传来匆促脚步声。

内务处的传令官被小耳园众人迎进宋星遥屋中,宋星遥见他手中握有公主手谕,忙起身行礼,只听那令官扬声而道:“宋氏六娘星遥,柔敏慧嘉,甚得吾心,特授以官,赐封含章阁舍人。”

宋星遥猛然抬头,今日这惊喜,来得有点多。

若在宫中,这便是内舍人之位,权大者可参政务,有起草诏令、朝见引纳之职 而含章阁舍人,则领公主近身内侍之职,从五品的官阶。

隐隐约约,宋星遥有种风起云涌的惊心预感。

这一年,是她重生归来的第二年,年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