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同僚

宋星遥一觉黑甜,意识归笼之时四周似乎仍安静,只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她将眼帘扯开道缝,朦胧的天光入目,柔和地提醒她,天已亮起,迷茫中她又闻得间或传来的一两声孩子稚嫩的嗯嗯唔唔声。

孩子?!哪来的孩子?!

疑惑一闪而过,宋星遥猛然间清醒,从床上弹起——糟糕,她怎么就睡着了?把小殿下的药都给忘了?

再看自己,她满头乌丝垂落,舒舒服服地裹着丝被,又是谁替她卸的簪钗环佩,将她抱到床上。记忆有些断片,只停留在昨晚林宴复杂的目光中。不及多想,宋星遥掀开被子趿鞋就往寝间跑,她睡在主寝与正厅中隔出的小暖阁里,离赵睿启的寝间只一墙之隔。

拨开垂帘,她就瞧见一大一小面对面,赵睿启站在床上,林宴站在床下正给他穿衣裳,两人都没说话。但宋星遥瞧得出来,林宴对这种替人穿衣的活计极不熟稔,手下没分寸,赵睿启扁着唇左扭右扭,不是这里没穿好,就是那里硌着他——总归不舒服,小孩子给憋得难受,又因为是林宴而不敢造次,只能哼哼叽叽表示不满。

“很快就好。”林宴安慰他,又压着声音道,“别闹,吵着人。”

赵睿启又扁扁嘴,委屈得不行,起床气都不敢发作。

不知为何,瞧这一大一小打仗似的模样,宋星遥想笑。在帘下看了片刻,她匆匆上前,一边道:“行了,我来吧。”一边把赵睿启的头发从后衣领内捞出,又道,“小孩子皮娇肉嫩的,头发尾硌到他,不舒服。”

赵睿启看到她,却是眼睛大亮,如同看到救星,清清脆脆喊了声:“姐姐。”

宋星遥接手了替赵睿启穿衣梳发的活计,林宴便识趣地走到一旁给她打下手,递个衣裳鞋袜梳子什么的。宋星遥边整理赵睿启边问:“昨个儿夜里怎不叫醒我喂药?”

“你睡得沉,就没叫。他的药我已经喂过了。”

“我失职了,多谢你。”宋星遥暗恼自己竟睡得那般沉,再看林宴,他仍穿昨晚那身浅青宽袍,头上的发髻却已解开,换成半绾的松髻,和她一样垂了大半青丝在肩背上,有几分刚睡醒的慵懒。

“谢什么,是你喂还是我喂不都一样。”林宴见她也是一副才睡醒的模样,长发披爻眉眼柔和,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只道,“时辰尚早,你若是还倦再去躺会,小殿下交给我。”

宋星遥一件件从他手上接过东西,摇头:“不成,殿下亲自交给我的差使,我偷懒睡了一晚已不应该。”

林宴并非头天认识她,她认真做一件事的劲头,他是了解的,便没多劝,二人合力将赵睿启穿戴妥当,这才各自整理衣冠,开启殿门唤侍人进来。

一时间香汤巾帕齐上,待赵睿启洗漱妥当,宋星遥才与林宴又各自净面洗面,不多时,侍人将饭食送来,宋星遥要哄他喂饭,这孩子其他方面都好,不怎么吵闹,唯独吃饭,惯常挑拣偏食,喂一顿饭的功夫能把人磨死,好在林宴杵坐旁边,赵睿启一旦有抗拒的迹象,他一个眼刀子过来,这娃儿就只有乖乖张嘴的份。

小奶娃虽然讨喜可爱适合宠爱,但也总要有个能镇得住的人。

从前宋星遥她娘就这么骂她的——在母亲面前整天皮得像猴子,落到她父亲手就规矩得像羊羔。

宋星遥如今倒有些领悟了,顺顺利利喂罢饭,她朝林宴打趣:“林先生这是要与我做同僚了。”

林宴给她装了粥,掰碎了饼,推到她面前,回了句:“我这样的同僚,不好吗?”

好自然是好的,夫妻七八年,默契还是有的,连宋星遥都暗暗感慨——毕竟是相处过的人,用起来就是不一样。昨晚要是没他,她独自面对赵睿启恐怕该鸡飞狗跳了。

赵睿启用好饭就自个儿下桌玩去,有其她侍女看着,宋星遥和林宴能吃个安生饭。宋星遥吃了几口,看着赵睿启坐在罗汉床上垂头玩玲珑锁的模样,小声问林宴:“你真不恨他?”

林宴摇头,宋星遥便又试探道:“那以后,这江山……”

“让他做个闲散王爷吧。”林宴答非所问。

宋星遥心脏一跳,从他波澜沉潜的眼眸中读出自己的答案。

江山易主,这一世与那一世,已渐渐无迹可循。

————

用罢饭,婉嫣带着人过来看赵睿启。宋星遥终于松口气,带孩子的差使告一段落,她应该能回她的小耳园了,那边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回去料理。

婉嫣问了些赵睿启的情况,又见他乖乖喝汤药,乖乖吃饭,手上的红癣已经退得差不多,神情并无不快,她非常满意,只让他二人在西殿再照看片刻,便自去回复长公主。

宋星遥便陪赵睿启玩了一会,赵睿启解不开玲珑锁向她求助,宋星遥也把玩片刻,放弃——对这方面她的手和脑一向不够用,于是将玲珑锁丢给林宴。

林宴坐在二人对面,纤长白皙的手指一环一环拆出锁,每拆一环都要细细解释给他二人听,直到三个锁扣解完,复杂的玲珑锁拆成三个单独物件,宋星遥率先鼓掌:“老师好棒。”

赵睿启开心极了,忘记自己要藏拙这件事,跟着鼓掌:“老师好棒!”笑得两腮鼓鼓,十分逗趣。

林宴亦笑了,赵睿启便又呆呆望他——原来老师会笑的。再看看宋星遥,赵睿启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多时,婉嫣又带着长公主的意思过来。

“奉公主口谕,自今日起,十五皇子会在公主府留宿至五月。在此期间,小殿下的起居事宜,交由宋六娘子负责。另外还请林司仗每日入府教授小殿下。此一应事宜,殿下亦会禀明圣人。”

婉嫣带来的消息大出宋星遥意料,她急急拽住婉嫣的手道:“婉嫣姐姐,若我留下照顾小殿下,小耳园那边……”

婉嫣拍拍她的手:“你放心吧,这个问题殿下已经替你想好法子了。你园中生事的朝雪已被带往曹将军处听候发落,另外调拨何姿入园暂时做你副手,每日她都会前来向你报备园中大小事务,你有事只管吩咐她去办。”

“何姑姑?”宋星遥微惊,“以她的资历委屈做我副手,这……”

“六娘子,殿下的安排自有她的深意,你不必过分谦卑,只需明白殿下近臣能者居之便可,如今最要紧的是办好殿下交代的差使,照看好十五皇子。”婉嫣道,又朝林宴问道,“林司仗对殿下的安排可有疑议?”

“并无。林某每日当值结束后若无要事,便来府上教授小殿下,请殿下放心。”林宴答应得倒非常干脆,丝毫犹豫都没有。

“如此甚好。多谢林司仗。”婉嫣朝他行了礼。

“林某既领为殿下启蒙之职,这些分内之事应该的。”林宴回礼。

宋星遥却是实实在在郁闷了,暗恼自己怎就生了张开光的乌鸦嘴,说是和他做同僚,这还真做上了。

————

四岁的奶娃能有什么启蒙功课?无非就是教些简单易懂的诗词,学些数字,识几个字儿,听听故事,再跟着林宴练练简单的拳法打个基础。

这是宋星遥最初的想法,然而林宴却是个妙人,他的启蒙课和宋星遥的认知不同。

他在宫中当值,每日当值结束就会直奔公主府,在公主府呆上一到三个时辰不等。照理说他给赵睿启启蒙授课之时,宋星遥是无需跟在一旁的,不过赵睿启是个人精——他早早感觉出来,只要宋星遥跟在旁边,林宴就没那么严厉。

于是每回上课,赵睿启都要死死抱住宋星遥的大腿,非让她同行不可。

宋星遥没辙,林宴对此竟也毫无异议,难得放纵了赵睿启的任性要求,结果便是每一回授课,宋星遥都要跟在旁边。所幸林宴授课与一般老学究不同,没有枯燥无味的讲经说史,更不会逼着小十五认字,有时教诗画,任其涂鸦,有时讲典故,会让他以自己的语言复述,有时教乐,自己弹奏一曲,弹的人尽兴,听的人高兴,所行一切,不过“潜移默化”四字。

不过短短数日,宋星遥已经察觉赵睿启情绪的变化,从最初的惧怕变成期待。

这所有授课内容中,唯一雷打不动的,就是每天两刻钟的习武。赵睿启还在学基本功——扎马步。

练功的地点就在长公主殿西莲池正中的九曲廊上,这是赵睿启最难熬的时间,小胳膊小腿的得扎上许久的马步,还要学几招拳法。

今日这扎马步的时间被林宴延长了,赵睿启苦着一张脸望向宋星遥,春末入夏的阳光已经开始毒辣,赵睿启小脸被晒得通红,满头的汗,瞧得宋星遥心疼,忍不住开口:“我瞧他撑不住了,要不今日就到此为止?”

林宴无奈地转头:“宋星遥!”

他们有过约法三章——林宴授课时,宋星遥不准插嘴。

宋星遥讪讪闭嘴,半晌才道:“你吧,以后不想混官场了,还能去当个教书先生,我瞧得挺好。”

“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我这些,本是为自己的孩子琢磨准备的。”林宴很早以前就想过,如果他和宋星遥能有个孩子,该如何教养。

宋星遥必定是个只会陪孩子疯的母亲,那他只能做个严父,可他又不愿意给孩子太大的距离感,寓教于乐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况且他自己幼年被逼着学了太多他并不感兴趣的东西,他并不希望他的孩子重蹈覆辙,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幼年能够开心,该是孩子的时候,不必被迫拥有成人的想法。

宋星遥又一滞,他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时,她通常不知如何回答。

林宴没有在这个话题多作停留,忽作奇想:“遥遥,你想不想学武?”

“啊?”宋星遥脑袋没绕过来。

“你不想学些防身术?”

宋星遥看看还在阳光下苦哈哈扎马步的赵睿启,再想想自己——这种练法她这白白的皮肤还想不要要了?还要扎个马步……

“不了不了。”宋星遥连连摆手。

林宴不知道想到什么,启唇露齿,竟是朗笑出声。

许久未散的漫天阴霾,竟有一丝天光乍下的滋味。

不远处的岸边,长公主正携宫人慢步池畔,远远瞧见这幕,赵幼珍感慨:“瞧瞧,真是好看呀。果然少年人在一块,朝气蓬勃,才最动人。”

“姑姑,你先前说的,有人紧着宋六娘,说的就那棺材脸吧。”赵睿安一双眼紧紧盯着池中央的人。

赵幼珍不答,含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