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长公主呼吸绵长平稳,确认睡着后, 宋星遥才将手从她额上拿开, 朝嫣婉挥手,也不说话, 只做个手势, 嫣婉就心领神会取来一张薄毯轻轻盖在公主身上。
宋星遥哪也没去,跪坐在榻畔,一时神思有些恍惚,望着长公主想起的却是林宴。那一世,林宴也常如长公主这般,回屋后便倦怠地倚在锦榻上, 脸上再没对着外人时的云淡风轻, 眉间全是心事。那时她心疼,也和现在一样总要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一边轻按他双额与眉心,一边和他唠些家常话。
他和长公主不一样, 很少接她的话茬, 不过也从没打断过, 只是闭上眼安静聆听, 而后渐渐睡着。他安睡的时间也不长, 很快就会醒来,醒的时候就会露出像那日在宋家屋顶上时所露出的目光, 带着一点懵懂的孩子气, 再转身用手臂狠狠圈起她的腰肢。
宋星遥那时拿他没办法的, 她不知道自己说过的话有多少被他听进去,只是她常常会发现,虽然每回她抱怨一件事的时候,他从未给回应,然而过不了几天,那些她所抱怨过的小事,就会迎刃而解。
她想,他应该是听着的,可他又从不回应,久了,她总觉得自己像个唱独角戏的可怜虫。
他们就像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的世界太大,她的世界却很小,她无法理解他的沉默,他也不明白她的寂寞,渐渐便生出嫌隙——在他察觉不对之前,是她……她先厌倦了那样的生活。
锦榻上人翻了个身,渐渐睁开眼眸。
宋星遥忙收敛思绪站起。和林宴一样,长公主也没睡太久,半个时辰都不到,不过这短短的一觉仍旧让她觉得愉快。
“许久没睡过这么安生的觉,六娘果然是个妙人儿。”她懒懒抬眸,刚睡醒的眼里挂着一丝妩媚,启唇笑道,无限温柔。
“殿下过奖了,六娘没做什么。”宋星遥上前扶她。
长公主刚要起身,嫣婉听到动静从亭外进来,朝她一礼道:“殿下,伍念有事求见,已在亭外等候多时。”
“宣。”长公主坐直身来,轻点头。
很快,便有侍女左右撩开纱缦,伍念已经站在亭外石阶上,他并未入内,也不敢抬头直视公主,只躬身道:“禀殿下,宣平侯卢家的七娘子卢晶蕊和她的侍女还关在馆内黑牢,请殿下发落。”
宋星遥心头一跳,垂头不语。长公主应是已经听人禀过缘由,并没问他原因,只是转头看了眼宋星遥,方淡道:“这点小事还需问我?”
“毕竟是宣平侯府的嫡女,属下不敢擅作主张。”伍念道。
长公主唇角一翘:“上次在狸馆她就已经放肆过一回,这次竟变本加厉,乔装我府上侍女,看来上回教训不够。”她说着顿了片刻,方续道,“侍女杖毙,另告诉卢家人,卢七犯了癔症疯病,已送慈悲塔。彻查绘珍馆所有侍女,找出串通协助卢七之人,杖毙。”
慈悲塔乃是大安收容癔症疯病的患者之地,进了里头相当于关了禁闭,就算日后能出来,有这疯病的名声在身上,卢七的亲事,怕是难了。
宋星遥听得心中直震,正犯怔,直到长公主唤了一声:“六娘?”她才回神,发现长公主已朝自己抬手,她忙扶起长公主。
“吓着你了?”长公主似笑非笑望她。
宋星遥道:“殿下雷霆手段,六娘确实震慑。”
她说的是大实话。坊间虽有传闻长公主放浪形骸且手段狠厉,但这段时日宋星遥眼中所见的长公主,还只是风情万种却不失威仪的上位者,为人也算温和,及至此时,她才见着长公主雷厉风行的一面,说不惊讶那就太假了。
长公主闻言笑笑,心情依然很好,竟向她解释道:“本宫生平最恨吃里扒外的人,当年挥兵沙场,军中若出一个叛徒,便要累及全军上下近百甚至上千数万性命,所以入我府内,若不能忠心于本宫,留着也无用。”
“是,六娘明白了。”宋星遥垂头道。
长公主点点头,不再多言,挥手令宋星遥退下。
一夜再无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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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星遥在绘珍馆陪长公主住了三日,至第四日长公主摆驾回公主府,她才跟着回来。
禀过长公主后,宋星遥先带燕檀回了趟家。
马车才到家门外,宋星遥就见祁归海已经站在门口等她,她匆匆跳下马车,朝祁归海露齿笑道:“阿海!”一边在他眼前挺起胸,“我这身衣裳如何?”
祁归海行个礼,亦看着她笑:“娘子这身衣裳很好。”
宋星遥得意非常,她今日穿在身上的,是这三日内公主府的司衣局替她赶制出的女官常服,宝蓝的圆领袍配着束腰革带,衬得她愈发雪白,另又穿出一股男儿英气来,别样动人。她的品阶未定,这常服是七品女官的服制,虽然只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但宋星遥还是喜上眉梢。
听到夸奖,宋星遥笑得更高兴,不过心里又对祁归海有些愧疚:“公主府不比其他地方,日后怕是不能带着你,你先在家中帮衬帮衬我哥哥。”
“是。”祁归海并无异议,侧身让出道来。
宋星遥边往家中迈步边问他:“近日家中可有事发生?”
“无事,家中安好,听闻六娘子在春宴得公主青睐,郎君与娘子甚是欢喜。”祁归海跟在她身后答道。
“我阿娘呢?”宋星遥又问他。
“今日家中有客,娘子正在会客。”
“何人来了?”
“是娘子从前的密友,曾娘子。”祁归海回道。
宋星遥的步伐慢慢停了:“你说谁?”
“曾娘子,曾素娘。”
————
该来的始终要来,避不了。
“曾素娘”这个名字,让宋星遥的好心情消失殆尽,她想起林宴说过的话。
“遥遥,你要知道,你所拥有的记忆只能让你掌握先机而已,但很多时候你变,外界也跟着改变,事态发展并非一尘不变,别让手上的先机僵化你的思维。”
归来至今,从一个只知怨恨旧事的后宅女子,一步步走到今日,宋星遥不敢说自己成功,但到底这辈子已按她所求顺利走下来,当初林宴叮嘱过的那几句话,也越来越让她认同。
盘根错节的脉络,不会因为她剪去其中一片叶子亦或一条枝条而消失,只会生出更复杂的枝叶,要想彻底消除隐患,她必需将根挖出,否则会永远处于被动位置。
如此想着,宋星遥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态,以求能在这个最憎恨的人面前露出一丝笑容。
她想,她可能也开始变得虚伪,面对不同的人,戴不同的面具,将喜怒都藏到面具之后。
林宴要她做自己,不必勉强成为她不想成为的人——这可能吗?
收拾好心情,宋星遥蹦跳着跑进花厅,一叠声喊:“阿娘。”
花厅里,孙氏正陪客喝茶闲谈,面上挂着一贯温和的笑,正与对方提道:“我那一双儿女如今也到议亲年纪,可我才刚入京不到一年,结交甚少,你比我早入京数年,认识的人定比我多,若有那合适人家,你替我上上心。”想了想,她又交代,“不求家世多高,只要家风清明,为人脾性温和的。”
“放心吧,我省得,自会替你多打听打听,若有合适的,我第一个告诉你。”坐孙氏对面那人按着孙氏的手,笑着打包票。
孙氏刚想谢她,就听宋星遥声音传进来,便又笑开:“我那小猴子回来了。你上次来的时候,她还没进京,今日刚好让她认认你。”说完又朝门口进来的人笑骂,“有客人在,你别冒冒失失的惹人笑话。”
宋星遥便放慢脚步,望向坐在孙氏对面那人,先打了招呼:“我知道,娘的闺中密友,听娘提过好几次呢。曾姨好。”
曾素娘与孙氏差不多年纪,看起来却比孙氏要瘦许多,着一袭藕禾色衣裙,眉目带笑看起来婉约亲切,便如家中长辈一般,全然不像是个使诈窃取军情的人。
见着宋星遥,曾素娘从椅上站起,惊喜地冲她招手,又向孙氏夸道:“这孩子好俊的模样儿,比你从前还要标致。你这三个孩子,也就星吟出生时我抱过一回,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都已长大成材,真是一个出落得比一个好。”
孙氏见宋星遥也是满心骄傲,不过嘴里仍是谦虚:“哪里有你说得这么好,就是个淘气的孩子。”
“淘气的孩子可得不了殿下青睐,这必是个极聪明伶俐的娘子。”曾素娘一边夸宋星遥,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只细长匣子递予她,“拿着吧,别同我客气。你姐姐哥哥我都见过,只有你还没瞧过,今日既是初见,就冲你一声‘姨’,这见面礼也不能少的。”
宋星遥道了声谢,欢欢喜喜接下礼物,挨坐到孙氏身边听母亲留曾素娘吃饭。
曾素娘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宋星遥又陪着坐了片刻,便借口更衣退出花厅,往自己的绣楼去了,边走边让燕檀将祁归海叫来。
祁归海来得很快,宋星遥也不废话,只朝他耳语几句,祁归海一一应下。
宋星遥只是想了个办法,让他晚上支走宋岳文而已,不让父亲与曾素娘有过多照面——就算暂时不能除去曾素娘,她也不能让曾素娘再有趁虚而入的机会,害她父母感情失和。
“阿海,你听着,日后我不在家时,若是曾素娘上门,不论你用什么办法,莫让我父亲与她有过多接触,另要记下曾素娘在我家的一举一动,且不能让她察觉,你可办到?”见祁归海点头,宋星遥又交代道。
祁归海甚少见她满面凝重的模样,难免诧异,又听这没头没脑的一通交代,更觉奇怪,但到底什么都没问,只是照办。
一时间,祁归海离去,宋星遥踱到自己屋中,还没坐热屁股,燕檀又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个方匣道:“娘子,外头有人送了东西进来,指名给你。”
宋星遥接进匣子一看,那匣子约摸与书册差不多大小,开匣处上把锁,那锁非比寻常,是个四字燕子锁,需要对上四个预先设定的文字才能打开——这种锁在寻常人家极难见到,但宋星遥却见过。
上一世,林宴送过她同样的燕子锁,解锁的密字——星遥海宴。
她蹙蹙眉,只命燕檀将门关紧,在锁上转出“星遥海宴”四字,锁“咚”一声弹开。
匣内装着本册子,里头密密麻麻记录着与曾素娘相关的所有消息,黑字之外,还有朱笔批注出的重点。
看那批注的蝇头小字,宋星遥认得。
出自林宴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