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遥没开口, 只是仰头看他。他已然换过身衣裳,不过照旧是宽松的大袖衫,头发倒是梳起来了, 只是未挽髻, 高束成马尾,簪了个金冠,颜色与他身上这件枫叶色的衣袍如出一辙。
看他这打扮, 再看他夜里还能在绘珍馆自由行走无人敢管,宋星遥猜测起他的身份来。
他见她不语,微弯腰,剑眉一竖, 凶道:“你这个小骗子, 白日敢骗我?”
宋星遥理理裙上褶痕,扶案站起:“到底谁先骗谁?你别贼喊捉贼!”
“嘴巴挺能说啊!”他凶相毕露,英俊的面容浮上煞气, “宋家六娘宋星遥是吧,今日在殿下宴上也算声名远播。”
“过奖了。”宋星遥抱抱拳, 露个假笑。
他不语,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又绕她走了一圈, 才道:“瞧不出你年纪小小,不止会骗人, 还是个马屁精!不过……”他顿了顿, 续道, “小爷喜欢。”说着脸上煞气一扫而空,露出笑容,桃花眼泛起春色,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
“承蒙错爱,不知阁下何许人也?”宋星遥依然顶着十足假笑与他道。
“我?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叫小安,乃是殿下面首,你怎就不信?虽说我确非贫苦百姓,但好歹也是堂堂七尺之躯,你明知我深陷苦海,不拉我一把也就罢了,还将我推回火坑,你良心不疼吗?”他伸出食指就想戳她心口,即将触及那微耸胸口时,他又猛地收回。
宋星遥的目光自他肩头越过,不动声色看了眼亭外垂落的纱缦,淡道:“我听闻殿下对身边的人极好,尤其是宠爱的小郎君,再看阁下这模样,我若是殿下,有阁下这样的面首,定要放在心尖尖上疼的,殿下必也不舍得慢待郎君,锦衣玉食供着,怎算是苦海?”
他先听她夸奖自己模样,正有些得意,不想越听越不对劲,听到末了简直不可置信——合着他一个大男人,被她占了便宜?
宋星遥看着他再度竖起的剑眉,假笑变作真笑。
“怎不是苦海?锦衣玉食又如何?我一介男儿本该顶天立地,如今却要我以色侍人,做那勾栏女子之事,分明就是火坑,我本可脱身,却因你回到这个火坑,你说你要如何赔偿我!”两次交锋两次均落下风,他瞧她这笑就觉得不痛快。
“我……”宋星遥刚要开口,却被亭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一只纤纤素手拨开纱缦,略带威严又有些无奈的女人声音响起:“赵睿安,你给本宫说说,本宫这里怎么就成了火坑,又是怎么虐待你了?来来,好好说。”
纱缦撩开,已换成轻便襦裙的长公主从外头踱进亭内,白日高挽的发髻也改成慵懒堕髻,举手抬足间全是不同白天的万种风情。
赵睿智他背向长公主而站,并未瞧见亭外来人,闻声色变,再看宋星遥,她脸上那笑越发灿烂,透着股幸灾乐祸,必是早已看到长公主前来,她故意使坏拿话诱他,当真是个可恨且磨人的小狐狸。
“你……”赵睿安咬牙切齿指她鼻子。
“殿下早已约我在此替她绘彩。”宋星遥解释一句,表明不是自己使坏,而是有人自动撞上门来,那可别怨她。
语毕,她飞快溜到长公主身后,朝公主行了个礼,就在脑中搜索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有点熟,但她没印象,应该是她听过名字却并不认识的人,赵是大安皇姓,睿是皇子辈的名,这人是皇亲国戚?
长公主已经走到亭边,缓缓倚到藤榻上,四周侍女没人说话,只朝赵睿安行个礼便退到旁边,赵睿安这会老实了,垂头站着不敢动。
“怎么?你不是我面首吗?过来,给本宫倒茶。”长公主斜睨他道。
赵睿安只好讪讪一笑:“别开玩笑了,姑姑,我可是您亲侄儿。”
“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亲姑姑啊?那你在外人跟前胡扯八道的时候怎不想想本宫是你亲姑姑?”长公主微微一笑,却是不怒自威的声势。
“殿下,茶。”宋星遥十分有眼力劲,给长公主倒了盏茶来。赵睿安不动,她动。
长公主点点头,又朝赵睿安道:“看看你这德性,连个十六岁的小娘子都不如!哪点像个皇室子弟?整日招猫斗狗也就罢了,如今变本加厉还学优伶唱起戏来,是生怕你父王面上无光,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登台?”
看来长公主确实被他气到,也不顾宋星遥这外人站在旁边就训起人来了。
赵睿安却不以为意挑挑眉,将这些话视如耳旁风。
“你好歹是东平王世子,顾忌一下你的身份与你父王的颜面。”见他这冥顽不灵的德性,长公主有种对牛弹琴的恼火。
宋星遥已经垂头站到一旁,听到公主的话,心头微惊。
他竟是东平王世子?
东平王赵陌是长公主赵幼珍的异母弟弟,在大安立国之初曾立过大功,被封东平王,镇抚东北,麾下大军十数万,是大安现存势力最大的藩王,也是今上最忌惮的兄弟之一。
这样一想,宋星遥便有些印象了。上一世赵睿安的名字并不响亮,而东平王世子这个身份远比他的名字要响。
他在七岁时随父进京述职,后来因为太后甚是喜欢这个孙儿,因此被今圣留在了长安,其实全长安都知道,今圣不过是借孝顺太后与疼爱稚子为名,留下赵陌嫡子在京中为质,防的……是东平王叛变。
赵睿安这个世子在京城过得并不好,所幸赵陌与赵幼珍姐弟情颇深,赵陌离去前便将他交托给长公主,此后他便由长公主代为教养。
赵睿安轻“嗤”一声,不屑道:“什么东平王世子?整个长安有谁不知道我留在京城为质,不过是枚用来牵制我父王的棋子,我表现得再好又有何用?还平白惹人猜忌!现在这样多好,就当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皆大欢喜。”
“小安……”长公主按按额角,目露心疼。
“姑姑,别说了,知道你疼我,我心里有数。”赵睿安摆摆手,阻止长公主的说教,“行了,不耽误你们绘彩。”
他语毕忽然俯身凑到宋星遥面前,冲她打了个响指:“宋星遥,我记下你了。好好服侍我姑姑!”
宋星遥被他突然凑近的脸吓了一跳,他那双桃花眼里明晃晃写着——宋星遥,你给小爷等着。
赵睿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甩甩衣袖人已消失在夜幕中。长公主眉心隐约浮出些倦怠来,只将头靠在榻上,被赵睿安闹了一通,她有些意兴阑珊,正要打发宋星遥离开,太阳穴上却被温热的指尖覆上。
“殿下,绘彩一事需您耗力端坐,您今日也乏了,我们不如改日吧,今晚就让我替您捏额松快松快?我在家也常替我阿娘捏头,她喜欢得很。”宋星遥一边说,一边轻抚长公主两边太阳穴,见她没有反对,指尖才渐渐下力。
长公主受用得闭上眼,眉心渐渐松开,随意道:“你阿娘有你这贴心的闺女,定是疼爱得紧。”
“才不呢,我阿娘最烦的就是我。我是家里老幺,从小淘气到大,没少挨阿爹的训和阿娘的骂。去岁我跟堂兄弟出门玩耍,把头给摔伤了,将我娘气得不行,一直念叨至今,她心里怕是嫌弃死我了。”
“你娘那不是气,是急。”长公主缓缓道,唇角绽开些许温柔笑意。
“也是,我没少让她操心,小时候操心我淘气,及笄了操心我嫁不出去,嫁人了又操心我嫁得如不如意……”
“嫁人?”长公主惑道。
宋星遥笑笑:“是我长姐,她已经嫁人了,阿娘就时常叨念不知她在婆家过得好不好,我想我要是出嫁,母亲也会这般操心吧。”上辈子就是如此,为人父母,一辈子操不完的心。
长公主又是一笑,神思在她不疾不徐的家常里短中渐渐松驰,鼻中随意应了两声,竟是慢慢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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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绘珍馆回到林府,天已黑透。
县主应酬一天,体力吃不消,已是疲惫不堪,匆匆回了自己寝屋,林宴林晚请过安便退出县主寝屋。林晚跟在林宴身后慢慢走着,脑中往复回忆着白天,以及这段时日发生的事,越想越觉不对。
大抵女人都有天生的直觉,她明显察觉到林宴的变化,而他这改变似乎又与宋家那个六娘有些莫名关联,但……从表面来看,林宴和宋星遥完全没有联系。她母亲亦买通林宴身边的人,每日都有关于他的手札记录送来,那些记录她也瞧过,毫无问题。
可她近日总觉心中惴惴不安,也不知为何。
“阿晚?”
林宴的声音响起,林晚回过神来,迎上林宴疑惑的目光,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跟着林宴走到他书房外。
“阿兄,我有些话想问你。”她甜甜笑起,也没等林宴开口,就越过他,自己进了他的书房。
“何事?”林宴蹙着眉跟她进屋。
林晚进他书房,如入自己闺房般,并不把自己当作外人,一件件摆弄过他多宝格上的物件,口嘴漫不经心道:“今日阿娘向我打听有没温柔娴慧的小娘子呢,打算找来给我做嫂嫂。阿兄自己可有人选?”
她如儿时般笑起,有些坏有些甜,像个讨喜的妹妹。
“没有。”林宴跟在她后面,把她弄乱的摆件一件件又放好。
“阿兄,我不是母亲,你若是有心仪的娘子,不妨告诉我呀。”林晚续道,见他没反应,又问,“宋家的六娘子,我瞧着很是不错,你觉得呢?”
“是不错,比你好!”林宴这回倒是正面回答她。
林晚却只当他故意捉弄自己,跺跺脚不依道:“阿兄!”一边人走到他书案前,随手就将他案上一卷画轴展开。
“别看。”林宴阻止不及,眼睁睁瞧她展开画卷。
“什么宝贝呀?”林晚不理他的拒绝,我行我素展开卷轴,双瞳却随着画中之物骤然一缩。
画上,是个女人,才画了一半,未及上色,不过线条勾得行云流水,不止勾勒出女人的婀娜身姿,也勾画出她迷人的脸庞,一看就是林宴手笔。
林晚动作一僵,举着画强笑问道:“阿兄,这画中是……”
“你不是问我可有心仪之人?”林宴倏尔一笑,眼中冰雪消融,疏冷化作多情。
“这是……”林晚手颤抖。
“我心仪之人,此生非她不娶。”
林晚狠狠咬唇,许久后方道:“她是谁家娘子?”
林宴却是不答,林晚将画越攥越紧。
这画中之人,非常陌生,她从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