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节转眼就到, 宋星遥终于挑在上元节正日这天出了门。
夜幕初降,天光朦胧之时,城中灯火齐明,万树花灯似璀璨银河, 流转长街,这一夜,地星烁烁,胜过长夜天星。宋星遥其实很爱这片灯景, 闹市喧腾, 千家万户都是和乐美好的景象, 仿佛盛世长安是一幅触手可及的画卷。
人潮缓慢地向朱雀大街移动,宋星遥带着燕檀和祁归海, 跟着宋梦驰也往朱雀大街走去。有了端午那日的前车之鉴,宋梦驰守着妹妹不敢离开半步, 宋星遥也不往人多的地方钻, 只挑人流宽松的街巷走。路上宋梦驰给她和燕檀都买了盏灯,燕檀的是盏莲花灯,宋星遥挑的是盏仙桃灯,宋梦驰笑她:“你挑的这灯和你人一样, 圆滚滚!”
宋星遥气得捶他——她哪里圆了?她身材明明不胖不瘦很匀称好吗?
兄妹两正打闹着, 远空忽然“砰”地一声,炸开一簇巨大烟花, 随着这朵烟花, 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盏巨大彩灯。这灯立在灯楼最高处, 以纱绢捆作月宫飞仙,仿似仙人驾云,隔着几条街都能让人瞧见。
四周人群发出一阵惊叹声,又往那处涌去。
那是朝廷为今年上元花灯会准备的压轴灯,果真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娘子,郎君,听说灯楼有抢灯魁的比试,咱们瞧瞧去?”燕檀望着巨灯道。
“你哪是去瞧灯魁比试的,你分明是想去看俊俏的小郎君!”宋星遥一语道破她的心机。
燕檀笑嘻嘻着,竟道:“难道娘子不想?”
宋星遥还真不想,然而宋梦驰却先开了口:“幺幺,你要不要灯魁?阿兄去给你抢回来?”
“我不要,阿兄你别去,回头磕伤碰坏了,阿娘又该心急。”宋星遥忙要拽住宋梦弛。
然而宋梦驰本就少年心性,在金吾卫又呆了有段日子,对这些事格外兴趣,反拉着宋星遥就走,边走边说:“不信你阿兄?我好歹也是堂堂金吾卫,伤不到的。”
宋星遥头都大了,又劝不动宋梦驰,只能跟着一道往灯楼去了。
其实宋梦驰的武艺确实并不差,否则也进不了金吾卫,但问题是灯魁之争历来是京城少年最热衷之事,不乏武艺高强之辈,宋梦驰不是对手。
这话宋星遥不好说,不过上辈子初入京时,宋梦驰也曾替她去抢过这盏灯,最后当然落败,她又觉得让阿兄去玩玩也不错,跟他走了一阵子也就不劝了。
一群人匆匆赶到灯楼外,可这地方早就水泄不通。灯楼外已经清场,以红绸圈出一块比试用的空地,灯魁就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被挂上灯楼第三层的外栏杆,灯两侧悬有高梯,想要抢灯的人在楼中先经文试,过了文试后才能出现在这里,再武试夺灯。
灯楼外的好位置都被占满,宋梦驰不敢将宋星遥留在外头,想带她进楼,却被灯楼的管事拦在了外头,宋梦驰好说歹说,也没能让人放行。
还是宋星遥有眼力劲,摸了一小角碎金,再把挂在腰上的猫牌扯下,一并递给了那位管事。
“劳烦行个方便,没有茶座也没事,我们站在旁边瞧瞧就成。”
管事见多识广,看到宋星遥那枚猫牌时眼色就已放缓,再看递来的金子,迟疑片刻才道:“也罢,堂上已经没有余座,你们就站在一楼西角看看。里头今日来了不少贵人,保不定有宫里的贵人微服到访,你们莫乱跑。”
说完他便招来跑堂,耳语叮咛几句,再让跑堂的领着他们进去了。
“妹,你那什么牌这么管用?”宋梦驰第一次见宋星遥用猫牌,稀罕极了。
“这个!”宋星遥晃晃猫牌,“不告诉你。”说着笑眯眯进了灯楼。
灯楼三层都已经坐满了人,边边角角也都站着许多看客,宋星遥正要往边上去,不妨有人唤了他们一声。
“子弈?六娘子?”
竟是遇上方遇清了。
方遇清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八仙桌前,正冲他们招手,宋梦驰大喜,拉着宋星遥过去。八仙桌旁除了方遇清外,还有一个与宋星遥年岁相仿的小娘子,眼下已经站起朝他们施礼,她生得清清秀秀,小脸透着红晕,乖乖巧巧的样子。
“我八妹,方悠,子奕见过的。”方遇清简单介绍。
宋星遥记得方悠——方遇清的庶妹方悠,是个内向胆小的娘子,与她同岁,上辈子她们打过几次交道,她知道这是个好心肠的小娘子。
“八娘子。”宋星遥笑着与她见礼。
“你们来得刚好,一起坐吧。六娘子,你陪我妹妹说说话,她胆子跟针尖似的,在家朋友也没几个。子奕,咱们喝酒。”方遇清招呼二人坐下。
招呼了半天,也没见宋梦驰有动静。
“阿兄?”宋星遥扯扯宋梦驰的衣袖,只差没把他强拉到椅子上。
他阿兄看着方家八娘子看傻眼了,方悠却是脸色大红,头都快垂到桌面上,瞧得宋星遥大感稀奇:这两人不是
第一回 见面?这其中定有古怪。
“不……不喝酒了。”宋梦驰摆手,很快定神,“我去参加灯魁赛,把那盏灯魁赢回来,送给……八娘子可好?”
宋星遥先还听得频频点头,这头点到最后忽然醒了——不对吧,那灯不是要送她的?
她阿兄怎么说变就变,都不带商量的?
话还没问出口,宋梦驰已经一溜烟跑了。
宋星遥默。
————
灯魁赛在一声锣响后正式开始,宋星遥毫无意外在场上看到了裴远,想来今晚林家人也来了,她的目光在堂上略巡,便在二楼雕栏前看到林晚与林宴隐约的身影。
她不以为意收回目光,与方悠攀谈起来。
“你与我阿兄从前见过?”
方悠的注意力却在堂中的比试上——堂内是文试,所有人从垂悬的彩灯下挑一张灯谜,解出谜底后不不能直说,需得作五言或七言绝律,以诗道出谜底。
她看得目不转睛,闻言轻轻点头:“嗯。宋家小郎帮我过一回。”
“嗐,我八妹上回带着侍女上西市时遇到几个登徒子,正逢你阿兄值守,替她解了围,所以认识了。说来我家还没多谢你阿兄呢。”还是方遇清替方悠说清了来龙去脉。
“我阿兄身为金吾卫,保护百姓是他的份内之事,都是应该做的,不必言谢。”宋星遥边说,边顺着方悠的目光望去。
方悠直直盯的人,正是宋梦驰。
宋星遥心里嘀咕开来:她这是要换嫂子了么?上辈子宋梦驰的妻子可不是方悠,是她父母替宋梦驰做主挑选的,两家家世本也相当,不过她那位嫂子是个精明人,总盼着宋梦驰能发达出息,竟背着宋梦驰借她之名求到林家县主那里,所以宋梦驰才有了后来的差使,这也是他一直觉得对不住妹妹的地方。后来,宋家家道中落,父母被流放,宋梦驰前途无望回了洛阳,这嫂子不肯相随,于是一纸和离书与宋家断了关系,宋梦驰回洛阳之后不到三个月,那个嫂子就已另嫁他人。
若是能让阿兄娶到自己心仪的姑娘,大抵也是件好事吧?只是宋星遥与方悠交情不深,她不记得方悠后来的归宿,万一人家后来有段良缘,家庭和睦,那这岂非乱点鸳鸯,坏了人家姻缘?
她与林宴就改了那一点开头,怎就让一切都乱了轨迹?
“好!”方悠忽然鼓掌道,声音虽然不大,小脸却通红。
就宋星遥发呆这时间里,宋梦驰已经过了文试。
她这个妹妹还不如别人家的妹妹关心阿兄呢。如此想着,宋星遥将目光再度放回比试上。文试很快过去,刷下了一大批人,剩下能过武试一关的,只有十人。
宋梦驰是其中之一,站在台上冲着她和方悠得意挥手,将两个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一个隔着整楼的高度,一个隔着满堂宾客,林宴与裴远同时看到宋星遥。宋星遥今日是打扮过的,穿一袭石榴红裙,脸被灯火映得神采奕奕,桃腮粉唇,梨涡甜美,有着让人移不开目光的俏丽,一颦一笑皆动人。
宋星遥却只目送宋梦驰走向楼外,她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武试可就不像文试那么安全了,先不提拳脚无眼,单就那灯挂在三层楼高的地方,只有两侧悬梯可攀上,万一失足摔下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灯楼的槅扇门已全部打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楼外比试场,十个少年逐一上场,引得楼外聚集的百姓爆起一阵接一阵掌声。这是平日难得一观的盛况,自然让现场的百姓疯狂。
比试在锣响后正式开始,宋星遥的注意只在宋梦驰身上。宋梦驰力气很大,身手亦算敏捷,很快就打退缠在身边的两个少年,冲到悬梯之下,正要往上,脚踝却被人拉着拽落地面,迎面又是一通拳脚,看得宋星遥胆颤心惊。
那头裴远亦被数人围攻,心里暗道了声不好。他名气在外,身手毋庸置疑是所有人之中最好的,这是合起伙来对付他。正想着,忽然一道亮光闪过,晃得他眼眸暂时失明。上场的人不能带任何利器,但对方私藏镜子在袖内,场上四周都是彩灯,靠着光的反射刺伤对手眼睛,可谓阴毒至极。
“裴远,你平日里嚣张得很,今天就让你长长教训。”不知谁低声一语。
裴远认不出此人,却也明白自己素日为人桀骜得罪太多人,恐怕是借机报复来了。对方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拳影挥来,裴远勉强应对十数招,被人一拳砸中左肩,退到了宋梦驰那边,顺手就将围着宋梦驰的人一掌抓开。因着林宴的关系,宋梦驰与裴远有数面之缘,将人认出后道了声谢,二人便背靠背,情势瞬间转作二对八。
“你小心眼睛。”裴远叮嘱一句,借着宋梦驰的掩护撕下衣袍一角,索性将眼蒙上。
“卑鄙。”宋梦驰察觉对方阴毒的手段,骂了声,又忖自己并无胜算,当机立断,“裴兄,我护你上去。”
裴远并无二话,只道:“多谢。”
宋星遥远远望去,便只见自家阿兄打散围在身边的敌手,裴远纵身而上,靠着一身极好的轻功攀上悬梯,身后还有人跟上来要拽他,被他一脚蹬下,他再借力上跃,不过片刻就轻轻松松拿到灯魁。
场下掌声雷动,比试结束,灯魁花落裴远。很快有人上场,将裴远团团围住,宋梦驰傻笑着下来,一瘸一拐走向宋星遥几人。
“对不住,没替你们抢到灯魁。”他挠着头道,难得有些腼腆。
“一盏灯而已,也值得你大动干戈?”宋星遥见他脸上青红一片,忍不住道,又用手拍他身上尘污。
“我觉得宋家哥哥很了不起。”方悠却夸道,一边又递上素帕。
宋梦驰接下,笑得愈发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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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裴远好不容易从人群的包围中脱身而出,迎头与林宴林晚遇上。
“恭喜裴哥哥夺得灯魁!”林晚扫了那灯几眼,笑得眼眸弯弯,“不知道你那位小娘子可在堂上?你答应过阿兄,夺了灯就让我们见那位小娘子的。”
“刚才那些人,是专门对付你的。”林宴却说起另一事来。
裴远左顾右盼,没心思管刚才使阴招的人,只道:“在堂上,我看到她了。”
话正说着,他忽眼前一亮——瞧见宋星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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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星遥几人正要离去。方悠想放河灯,拉着宋星遥一起,方遇清和宋梦驰自是要做护花使者的,结了账刚踏出灯楼侧门,就听身后传来声:“宋兄,方兄。”
几人转头,见到裴远提灯而来,少年的脸庞上带着还未散去的潮红与汗珠,一步步走来,身后还跟着林宴和林晚。
林宴的呼吸渐渐发沉。
前头有两个姑娘,宋星遥和方悠。他想,这世间应该不会有那么巧的事。
只是这想法还没落下,他就见裴远已将灯对向了宋星遥。
“六娘子,这盏灯……”裴远有些紧张,握着灯的手微汗,话到嘴边忽有千斤重。
宋星遥看看那灯,再看看提灯的人,又看看林宴林晚,满头雾水,满心警惕,眉头已有拧成结的趋势,瞧着裴远欲言双止的模样,她最后只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林宴。
这是要闹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