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过午, 冬阳没有温度,对面街口的人站在槐树下,落下清泠身影。宋星遥想了两个呼吸的时间,决定上前会会他, 于是拔步而出,却在快靠近林宴时忽然驻足,左右张望了几眼——
林晚那个疯子,不知道有没在附近安插眼线, 万一给瞧见她与林宴在一块, 谁知道会引发什么祸事?如今她势单力薄, 还不能与林晚正面碰撞。如此想着,她又不想会他了。
“跟我过来吧, 放心,附近我扫过了。”林宴的声音轻飘飘传来, 他看穿她的想法。
宋星遥紧紧衣襟, 这才再度迈步,可林宴并没停在树下等她,等她走近之时却转身拐进树旁一条巷子,巷子敞亮, 两侧有露天食肆摆着, 烟火缭绕,宋星遥便跟了上去, 她心里有些疑惑要向林宴求证。
直到跟进巷中, 宋星遥方听身后传来燕檀呼声:“娘子——”她转头一看, 却见燕檀被人拦在巷外,因为没跟上来正着急地冲她挥手,她眉头一蹙,忽然瞧见前几个摊贩的老板都已走出摊位,朝着林宴躬身行礼,随着林宴挥手的动作悄无声音地退出巷子。
这条巷子并不长,站在这一头,能隐约看到那头出口,两头都守着他的人,没有别的入口,如今巷中就只剩他二人,确实无人能靠近。
“这样方便说话。”林宴向她解释一句。
“是吗?你怎么知道你这些手下里边,没混进一两个别人的眼线?你那母亲妹妹成天盯着你,万一发现什么,又殃及池鱼……”他很自信,可宋星遥不太信他,因为那条“池鱼”很可能是她。
上回遇袭之事,再加上他频频与宋梦驰往来,很难不惹县主怀疑吧?
“那一世我年少力薄,羽翼未丰,所以受人控制,任人拿捏,是我弱小无能。但是宋星遥,人会长大,你觉得我重活一次,还会让自己陷于当初的境况?放心吧,这些不是林家的人,没人会将消息透露给县主和林晚。让你的侍女闭嘴,她再喊下去,搞不好真就把人引来。”
宋星遥想了想,回头朝燕檀喊了声:“你在外头等我,我不走远,你看得到。”
燕檀这才消停,低声抱怨两句,到底站在巷口,死死盯着巷中的宋星遥,生怕一个错眼就会出纰漏。
林宴已慢悠悠迈步向前,宋星遥确实有话问他,当下三步并两步跟上,在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与他并肩。
“你今日与长公主出现在此,巧合?”宋星遥问道——他出现的时机太巧,由不得她不怀疑。
“我与殿下确有要事商谈,不过约在狸乐馆也不算巧合。”林宴倒是老实,的确是因为她会出现在这里,所以他才来的。
宋星遥脸一沉:“你派人跟踪我?”
“你有一个好阿兄。”林宴笑笑。
宋!梦!弛!
宋星遥只差没咬牙切齿念出宋梦弛的名字。
腊月的穿堂风飒飒吹来,灌入衣襟,在身体里一卷,吹得人瑟瑟发抖,宋星遥来得匆忙,没带手炉,冻得将双手蜷进两袖内。林宴在一个空了的摊子前站定,指着摊位旁的矮桌小凳道:“坐会吧。”
摊子简陋,一辆用来起灶的推车,旁边是支着雨棚的食座,但推车恰恰挡住了风。宋星遥吸吸鼻子,挨着推车坐下,风吹不到身上,她便没那么冷。
“遥遥,你想接近长公主?”林宴一边问,一边走到推车之后,看了眼推车桌板上的食材。
宋星遥转了转眼珠——如果宋梦弛已经将她近期所为都告诉给林宴,那以林宴的聪明不难猜出她的打算,她没有隐瞒的必要。
“是啊,想在殿下身边讨个小官做做,你有何高见?”宋星遥问他。
林宴祖父,已故的白马战神林同业与长公主曾为同袍,共建龙策军,交情极深,又兼林同业早逝,长公主对林家多有扶持,林父就在长公主教导之下成长,林宴于公主而言,算是子侄晚辈,常往公主府走动,他很了解长公主的为人。
林宴垂眸:“跟着长公主挺好的。”
“可我觉得我今日的表现,似乎……”宋星遥欲言又止。殿下最后那句话似乎别有深意,她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表现好不好。
“拿去。”林宴从推车后递了杯热茶来,待她接下后才道,“不必多心,你的表现没什么问题。”见她仍有些苦恼,他又道,“遥遥,你可知你身上最打动人的是什么?”
宋星遥没留意他改了称呼,仍在纠结长公主的看法,喝了口茶,摇头。
“殿下早年驰骋沙场见惯生死,后来在长安掌权面对两朝风雨,一辈子没被人拉下过马,身处权力中心,她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人没对付过?她门下食客数百,身边不缺满腹算计出谋献策的聪明人。你不必去揣测她的想法,因为没人猜得透,她缺的是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人,你……”他顿了顿,才又道,“就像从前对我那样,去面对殿下就可以了。做你自己,不必勉强成为你不想成为的人。”
身处混沌的人,总会本能地去寻找纯粹的东西,越简单越好……他是这样,长公主也一样。
宋星遥似懂非懂,却从他话中品出另一层意思:“林宴,你是在教导我?”
“可以这么说。”林宴低头道。
他手上似在忙碌什么,宋星遥站起伸颈望去,一边问道:“为什么?”
“你所求即我所愿。”他答得简单。
宋星遥待要再问,却在见到他手上动作时瞪大了眼:“你在做什么?”
林宴在包馄饨,这是一个馄饨摊。案上有调好的肉馅与馄饨皮,他的动作很娴熟,挑肉捏形,宋星遥看的时候,他手边已经包了十来个大馄饨。他停下包馄饨的动作,抬手把馄饨尽数投入烧沸的锅内,拿大勺搅了搅,盖上,这才回答她:“煮馄饨。”
“……”宋星遥一阵无话。
她真没见过林宴下厨,林家不会允许林宴进厨房,宋星遥也不觉得他这样的人会下厨,但今日一见,刻板的印象似乎又被颠覆。他站在灶台后掌勺似乎也不违和,动作行云流水,反倒被烟火笼出十分温柔。上天果然是眷顾他,给他这副外表,甭管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林宴很快端了两碗馄饨过来,一碗给她,一碗放在自己面前,又取瓷匙给她。
那是清汤大馄饨,里面只洒了葱花,但宋星遥闻到熟悉的味道——汤头闻着就鲜美,尝一口更是熨帖入脏腑,这是林家老厨师的手艺,汤头是用好几种菌菇煨的小母鸡,撇净了油,馄饨馅用的是肥瘦相间的五花,剁得筋道再和调料,曾是宋星遥永远吃不腻的佳肴……如果说宋星遥对林家还有那一丝一毫的怀念,那么毫无疑问,只剩这口吃的。
林宴煮出的这碗馄饨,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天冷,她又在狸乐馆里耽误了大把时间,错过饭点,早就饿了,也没多说什么,拈勺就吃,吃了一半才渐渐将飘散的思绪抓回,接上了先前的对话:“我所求即你所愿?你知道我求什么就敢夸此海口?”
林宴也在吃,和她同桌平静吃饭,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求什么?”
“我若说我求这天下呢?”她冷笑。
“天下?”林宴抬头,“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难度有点大。”
宋星遥刚想嘲笑他,却听他又认真道:“若你真要,那我改改部署,从长计议便是。不过你可得想好。我能舍命陪你,但你得有抛却身家性命的准备,因为胜算大概在四成……不,可能五成……”
他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宋星遥默了默,才沉声道:“林宴,你疯了吗?”
“我没疯。”林宴定定看着她,“我们都回来了不是吗?手里握着先机,为什么还要一成不变地走下去?我们不可以改变吗?我辅佐过两任帝王,参与过两次宫变,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遥遥,若不想要天下,那你觉得谁合适做这天下之主?”
宋星遥握着瓷匙的手紧了紧,忽然觉得自己竟有了谈论天下的资格,不再困于后宅,思忖道:“太子庸碌,皇后娘家势大,不适合;三皇子虽有才能,为人却狠毒,并非仁君;十五皇子年幼,若是幼帝登基,易受强臣控制……”
今圣的皇子夭折的夭折,获罪的获罪,如今留在长安有资格夺储的不多,宋星遥想了一圈后发现,好像竟然没有堪当大任的皇子。
“你的目光为何只局限在皇子之间?”他依旧定定看着她。
那双眼已经不再冰冷,连带着这个男人也变得陌生起来,他再不是她记忆里沉默寡言的林宴。那个林宴,拒人千里如藏入刀鞘的利剑,而今却锋芒毕露,不再遮掩,像走火入魔的神仙,一点一点从天上被拖下。
宋星遥深吸口气,脑中光芒一闪,忽然想到什么,惊道:“你……”
林宴已经垂头,只道:“好好跟着长公主吧。”
宋星遥喝了两口汤才平静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中冒出的人选,竟是长公主。
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委实有些骇人,林宴想的应该不会与自己一样。
“我自然会好好的,只要你别让你家的人来烦我!”她没忘自己今天来找林宴的主要目的。
林宴与宋梦弛走得太近,保不济她什么时候就被县主盯上。
“林家的事我会处理,不会再伤你分毫。”林宴道。
“林家?!那不也是你家?”宋星遥听他说得生分,不免嘲道,又问他,“你是如何知道自己并非林家子的?”
她有些好奇。
林宴手中瓷匙却停在半空,神情一下变得晦涩难辩。
宋星遥见他沉默了许久,以为他不愿回答,便埋头吃最后一个馄饨,却听他忽然道:“在县主毒杀我父亲时……只因父亲察觉我的身世,知道我非林家子,县主害怕林家大权旁落,所以起了杀念,而我……没能救回他。”
上辈子,他没能做到的事太多了,虽然他由县主亲自教养长大,与林朝胜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多,但他心里明白,做为父亲,林朝胜是真心实意待他的,也有心教他成材,只是可惜……
“咳——”宋星遥乍闻此言,惊得被馄饨噎到,没命地咳起来。
他放缓目光,伸拍她后背。宋星遥好容易才缓过来,抬头看着他,谈不上是同情还是其他,只是苦笑:“我上辈子到底嫁进了什么样的人家……”
婆婆谋害了公公,这无论搁在哪朝哪代,都是耸人听闻的事。
“你这辈子选择不入林家是对的。”林宴淡道,“有机会,我再慢慢告诉你吧。”
宋星遥捏捏眉心,静坐了片刻才将心中的惊涛骇浪按下。馄饨已经吃完,话也说尽,她该回去了。
远处巷口燕檀还死死守着,目光一刻也没从宋星遥身上离开过,宋星遥瞧见她,心中泛起暖意,这刀子嘴豆腐心的丫头……
她想到什么,转身望向推车上的案板,馄饨的皮与馅儿都还有剩。
林宴走到摊后,拾起馄饨皮,问她:“还想要?”
宋星遥点头。
林宴便拈了片皮,一边挑馅一边问她:“没吃饱?”
她却摇头:“带给阿海和燕檀,他们还没吃饭。”
林宴动作一顿,将手里的馄饨皮抛开,宋星遥不解:“怎么?”
他已抽出帕子慢条斯理擦手,闻言只道:“对不住,我不给外人下厨。”一边唤来手下,让人替宋星遥又包了两碗馄饨,他自己却是再不动手了。